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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適無莫語出《里仁》篇。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本章爭議之點在“適”、“莫”二字,歷來有三種說法。(一)“敵慕”說。此說源出於鄭玄。《經典釋文》:“適,鄭本作敵。莫,鄭音慕,無所贪慕也。”《經典釋文》卷二十四,第346頁。卜天素本《論語鄭氏注》存鄭注較完整:“適,疋也。莫,無也。君子志平於天下,無常疋偶,無所貪慕,唯義所在。”見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4頁。皇疏存何解略同,但劉寶楠疑其為“妄人所增”劉寶楠:《論語正義》卷五,中華書局1990年,頁一四八。。不論何解,則鄭氏以下,罕有從者。至清代漢學大成,學者多好鄭注,惠棟、陳鳣、劉寶楠、俞樾俱從此說。惠棟舉出秦漢文獻中多處“適”、“敵”相通之例見惠棟:《九經古義》卷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頁五三○—五三一。;俞樾以為“此章大旨鄭讀得之”,并據《方言》辨得“觸忤貪慕”之義見俞樾:《群經平議》卷三十,清光緒春在堂全書本。。今人李澤厚承其說。(二)“厚薄”說。此說源出於范寧。皇疏引范寧云:“適莫,猶厚薄也。比,親也。君子與人無有偏頗厚薄,惟仁義是親也”《論語集解義疏》卷二,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1937年,頁四八。,釋“適莫”為“厚薄”;邢疏進一步分釋二詞,“適,厚也。莫,薄也”《論語注疏》,第50頁。,與鄭說在感情色彩上正相反。邢疏繼云“言君子於天下之人,無擇于富厚與窮薄者,但有義者,則與之相親也”《論語注疏》,第50頁。,將“厚薄”13
1的語義指向由自身情感轉為他人財力,不免失之淺陋。毛奇齡《論語稽求篇》采“厚薄”說,廣引漢魏文獻證明此乃“字義之有據者”見《經稗》卷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春在堂隨筆》亦引佛典證明“適莫為親疏,古來相傳之說”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一,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頁。。大抵宋以前此說最著。(三)“可不可”說。此說源出於韓愈。《論語筆解》韓曰:“無適,無可也。無莫,無不可也。惟有義者與相親比爾”韓愈、李翺:《論語筆解》卷一,清藝海珠塵本。,以《微子》篇“無可無不可”解《里仁》篇“無適無莫”,頗具說服力。“無可無不可”之義在宋明理學中佔有重要地位,故韓愈此解經過理學家的發揮在後世影響最大。朱注引謝氏曰:“適,可也。莫,不可也。……聖人……於無可無不可之間有義存焉。”《四書章句集注》,第71頁。朱熹進一步訓“適”為“專主”,“莫”為“不肯”,今人楊樹達、楊伯峻、錢穆、李零、牛澤群均服膺朱注。在“無可無不可”的詮釋話語下,“無適無莫”被提升爲主體心性修養的重要方法,這是目前對此章最主流的訓解。二.賢賢易色語出《學而》篇。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此章涉及儒家學說中最為核心的倫理思想,其疑義集中於第一句“賢賢易色”,進而影響到對全章經義的理解。除第二個“賢”字之外,其他三字皆有異解,其中又以“易”字爭議最多,關係亦最大。何解引孔曰:“易色,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也”《論語注疏》,第8頁。,串講文意,對“易”字沒有直接解釋。皇疏、邢疏皆訓“易”為“改”13
2,謂改易好色之心以好賢也,朱注沿之,成為最流行的解釋,今人錢穆、李澤厚、李零、日本竹添光鴻承其說。而王念孫《廣雅疏證》本《廣雅·釋言》訓“易”為“如”,并以《子罕》篇“好德如好色”證之。此二解大同小異,皆與何解不悖。然若徵之孟子“食、色,性也”之語,則後者稍勝。《漢書·李尋傳》引“賢賢易色”,顏師古注云:“易色,輕略女色,不貴之也”《漢書》卷七十五,頁三一八〇。,訓“易”為“輕”,清以前多不采此說。以上皆訓“色”為“女色”,除此亦有他解。皇疏又一通云:“言若欲尊重此賢人,則當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莊敬之容也。”《論語集解義疏》卷一,頁七。“易”仍訓“改易”,而“色”訓為“容色”。今人亦有訓“禮貌”、“溫恭之色”等,皆本此。單就此四字言之,則以上諸說皆可通。但連屬全章,則文意不類。清代學者因主首句為明夫婦之倫,與後之父母、君臣、朋友之倫並為“四行”。持此說者有梅沖、趙紹祖、程廷祚、宋翔鳳、梁章钜、劉逢祿等,并引《毛詩序》“憂在進賢,不淫其色”為證如程廷祚:《論語說》,清道光十七年東山草堂刻本。。(朱注亦云“四者皆人倫之大者”《四書章句集注》,第50頁。,然並未落實到夫婦之倫。)楊伯峻《譯注》本此,譯為“對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論語譯注》,第5頁。如此限定論述對象之後,則“賢”、“色”皆有實指,訓“易”為“輕”,而全章貫通。另外,“賢賢”一般看作是和“尊尊”、“親親”相同的結構,意為“尊重賢者”,此外也有釋為“見到賢人”、“親近賢人”的,殆皆不可取。三.無友不如己者語出《學而》篇。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此章除最後一句外皆頗存疑義,“無友不如己者”句更是聚訟無數,至今不絕。毛奇齡《論語稽求篇》認為“主忠信”13
3三句為《子罕》篇複簡,《子罕》篇作“毋友不如己者”。《論語》中多處論及交友之道,此章不明則夫子之交友觀亦難詳知。宋以前舊注不涉形式邏輯,何解無注,皇、邢二疏皆讀“無”為“毋”,“友”作動詞,與“見賢思齊”相發明,本無疑義。朱注亦承其說,曰:“‘無’、‘毋’通,禁止辭也。友所以輔仁,不如己者則無益而有損。”《四書章句集注》,第50頁。劉寶楠《正義》并引《呂氏春秋·觀世》、《中論·貴驗》、《韓詩外傳》中類似語以證之《論語正義》卷一,頁二二—二三。。魯迅、錢穆、李零皆主此說。最早對此提出質疑的是蘇軾。朱熹《四書或問》引東坡云:“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為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朱熹:《四書或問》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從邏輯角度攻破舊說,影響甚大。元陳天祥復辨之曰:“如,似也。《南北廣韻》、《中原韻略》‘如’又訓‘均’。如己者德同道合,自然相友。”并舉孟子“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之語為證陳天祥:《四書辨疑》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訓“如”為“似”,繞出了上下相友的悖論,後世認同此說者較多。另一方面,主第一說者也試圖對原有解釋做出修補,以彌合其邏輯缺口。如朱熹曰:“夫所謂無友者,特不就而求之為友耳”《四書章句集注》,第50頁。;楊樹達《論語疏證》云:“至不如我者以我為勝彼而求與我為交,則義不得拒也。”楊樹達:《論語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2頁。上述二說分歧在“如”字,另外“無”字也有異解,即不通“毋”,當“沒有”講,“友”作名詞。全句釋為“沒有不如自己的朋友”,作自己應看到別人的長處解。李澤厚、南懷瑾主此說。如此雖亦可通,然不免牽強,與全章語氣不侔。13
4按:《論語》本為日常口語之記錄,且各有語境,不可俱視為一般準則。此章針對之人不明,或為某弟子,或為某群體,故不能任意擴大其範圍而以邏輯不周攻之。後人多有迴護聖人而妄為之說者,實則去夫子本意愈遠。宋以前此句之不存疑義,亦非無因。東坡雖指出其悖謬,然去形達神,分析夫子教訓之所由發,深中肯綮。後儒強易訓釋,非知者也。句解多歧之外,本章語義結構也有數種異說。汪淳《論語疑義探釋》認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二句間脫“則”字,全章由四個“因果句”構成,本句意謂“弟子如能親近忠信之士,則所交之人,自無不如己者之友也”汪淳:《論語疑義探釋》,文史哲出版社2003年,60—61頁。,可備一說。四.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語出《為政》篇。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本章疑義集中於“攻”、“已”二字及“異端”的內涵。“異端”與“正學”的鬥爭消長,是中國學術史的一條重要線索,對本章的不同解釋,代表了對異端的幾種不同的態度。“攻”有兩訓:一為治,二為伐。“已”亦有二解:一作語氣詞,二訓為“止”。治與伐,止與無義之虛詞,皆屬針鋒相對,因而生出異說四種,臚列如下:(一)訓“攻”為“治”,“已”作虛詞,意為“治異端之學,則有害。”何解、皇疏、邢疏、朱注皆同,是為經典訓解。戴震、錢穆皆承此說,但因為對“異端”的解釋略有不同,故其說側重點亦與前儒有別。《經學卮言》引戴震:“端,頭也。凡事有兩頭謂之異端。言業精于專,兼攻兩頭,則爲害耳。”孔廣森:《經學卮言》卷四,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02頁。錢穆譯本章為“專向反對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論語新解》,第37頁。,主張學問當求通其全體,否則道術將爲天下裂,爲害無窮。(二)訓“攻”為“伐”,訓“已”為“止”,意為“攻伐異端,則害可止。”13
5宋孫奕《示兒編》:“攻如‘攻人之惡’之‘攻’,‘已’如‘末之也已’之‘已’。已,止也。謂攻其異端,使吾道明,則異端之害人者自止。”孫奕:《新刊履齋示兒編》卷四,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頁三三。李塨《論語傳注》引明太祖同此。錢大昕認為“此說勝於古注”,并指出前人(任昉)已有此說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三,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41頁。。楊伯峻《譯注》從之。蕭民元《論語辨惑》認為這是對孔子本意的嚴重曲解,是宋明以後的迂儒觀念蕭民元:《論語辨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27頁。。(三)訓“攻”為“治”,訓“已”為“止”,意為“治異端之學,則害可止。”焦循引《韓詩外傳》“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悖”《韓詩外傳集釋》卷六,中華書局1980年,第208頁。發明此章之義。認為“有以攻治之,所謂序異端也;斯害也已,所謂使不相悖也”焦循:《雕菰集》卷九,清道光嶺南節署刻本。,主張研究異端之學,俾能舍短取長,融會貫通,化異為同,化害為利,與第一解相比不可不謂之卓識。李澤厚采此說,認為其體現了儒學不排斥異己的寬容精神。定州本“攻”作“功”見《論語·定州漢墓竹簡》,第12頁。,李氏認為更可證實此說。(四)訓“攻”為“伐”,“已”作虛詞,意為“攻伐異端,則有害。”王闿運《論語訓》云:“道不同不相為謀,若必攻去其異己者,既妨於學,又增敵忌,故有害也。”王闿運:《論語訓》,岳麓書社2009年,第14頁。《論語詳解》云:“小人有才,小道可觀,用之則皆吾資,而攻之則皆吾敵矣”郝敬:《論語詳解》卷二,明九部經解本。,并批評漢唐以下儒者動以攻異端為正學乃是經術不明引發的流弊。程樹德《論語集釋》認同此說。以上四說,從對異端的態度來看,可分為兩類。前兩說抵排異端,後二說則主張兼容異端。然態度相同者其語詞訓釋卻截然相反,所謂負負得正也。阮元《論語注疏校勘記》:“皇本、高麗本‘已’下有‘矣’字”阮元:《論語注疏校勘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十三經注疏》本,頁二四六四。,則“也已矣”13
6三字連文,皆語辭,與“吾末如之何也已矣”例同,可證“已”字不得訓“止”。相對於“已”,“攻”字較難確詁,主訓“伐”者認為《論語》中凡用“攻”字均作“攻伐”解,此處亦不得例外。然《論語》除此章外,用“攻”字者不過兩章三處,不足為據,“攻”之訓“治”亦有所本,二說不可輕判高下。因此,單純考據不足以明之,必須探求義理,考“異端”之內涵,結合孔子思想體系以明此章之意。今人對“異端”的通常理解大抵來源於宋儒。朱熹《集注》:“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爲一端,如楊、墨是也……佛氏之言……害爲尤甚”《四書章句集注》,第57頁。,即以“非聖人之道”為“異端”之內涵,以楊墨佛老為其外延。孫奕《示兒編》雖訓解立異,然云“孟子距楊墨,韓子辟佛老”《新刊履齋示兒編》卷四,頁三三。,其對“異端”之闡釋實與朱熹相同。南懷瑾《論語別裁》謂“宋儒以後,‘異端’專指佛道,宋以前沒有”南懷瑾《論語別裁》,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03頁。,言之綦當。何解、二疏訓“異端”內涵於朱熹略同,外延則有異。《集解》但云“異端不同歸也”《論語注疏》,第20頁。,而二疏以諸子百家實之。然孔子之時,不但未有佛學,楊墨之說亦未產生,百家爭鳴乃孔子身後之事,故二疏、朱注皆難成立。清儒於此蓋有正本清源之功,不僅不取皇、邢、孫、朱等人對“異端”外延的錯誤解釋,而且對其內涵也作出了修正。崔適《論語足徵記》、孔廣森《經學卮言》、錢坫《論語後錄》、宋翔鳳《論語發微》皆博引古籍,證明“異端”在先秦兩漢乃指“他技小道”。如《春秋公羊傳·文公十二年》“惟一介斷斷焉無他技”,何休《解詁》注云:“斷斷,猶專一也。他技,奇巧異端也。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禮記·大學篇》鄭注義同。司馬相如《封禪文》、《孟子》“王之所大欲”注皆有“異端”字,古人皆如此解。錢坫闡其義曰:“小道必有可觀,致遠則泥,故夫子以爲不可攻,言人務小道致失大道”,13
7呼應《子張》篇“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逺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子罕》篇“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與孔門思想相合。前揭戴東原說與此略同。綜上所述,則前列四說仍以第一說為長,然須摒棄朱熹等人對“異端”的師心之說。當然,“異端”內涵隨時而易,若以孔子對他技小道的態度對待後世之諸子佛老,則必然“斯害也矣”。五.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語出《泰伯》篇。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近代以來,隨着本土民主思想的產生和西方民主觀念的傳入,這句很容易被讀出愚民傾向的聖訓受到了極大的爭議,表現為異常熱鬧的句讀之爭。宦懋庸《論語稽》云:“對於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而所不可者亦使知之。或曰,輿論所可者則使共由之,其不可者亦使共知之。”宦懋庸:《論語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續修四庫全書》本。實際將本句點斷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康有為《論語注》同。雖然解釋有所差異,但都力圖把孔子塑造成民主派。這種句讀是傳統句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外影響最大的一種。梁啓超斷此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梁啓超:《讀書小記》卷二。如此句讀則符合梁氏開啓民智的主張,然梁氏本人後來也承認其過於牽強。此外,還有各種令人目不暇接的句讀方式,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牛澤群《論語劄記》列出近十種。以上諸說,大抵皆欲為聖人辯解,把民主政治、群眾路綫等近現代的政治概念強加於孔子,卻不顧古人語法和思想背景,反失本意。郭店楚簡《尊德義》的出土使諸種異說不攻自破——《尊德義》中有“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尊德義》簡21、22,見《郭店楚墓竹簡:尊德義》,文物出版社2002年。13
8一句,有力地證明了傳統句讀的唯一正確性。另外,先秦古書中類似思想也屢見不鮮,楊樹達《疏證》即舉《周易》、《孟子》、《呂氏春秋》、《說苑》、《淮南子》等書以參證其義《論語疏證》,第193—195頁。。《孟子·盡心上》“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史記·滑稽列傳》“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等,都是本句極佳的注腳。當然,即使是在句讀之爭還未發生的近代以前,本句也依然是學者爭訟的焦點。劉寶楠《正義》釋“民”為“弟子”,并本凌鳴喈《論語解義》認為本章言孔子對弟子的詩書禮樂之教《論語正義》卷九,頁二九九。。雖可備一說,然終覺不妥。在句讀和“民”字上妄生別解,無非都是爲了迴護聖人,事實上此句最大的難點在於“可”字。“可”既能表意願(意為應該做到),也可表能力(意為能夠做到),《論語》中這兩種用法皆大量存在。表意願則此句確實透露出“愚民”思想,表能力則只能認為其體現了儒家的“民愚”觀念。《後漢書·方術傳》注引鄭注:“王者設教,務使人從之。若皆知其本末,則愚者或輕而不行。”《後漢書》卷八十二上,頁二七〇五。鄭玄認為“可”表意願。皇疏引張憑云:“為政當以德,民由之而已;不可用刑,民知其術也”《論語集解義疏》卷四,頁一〇七。,將本章置於“為政”語境之下,頗能自圓其說,其中的“可”也表意願。趙佑《溫故錄》發揮鄭說。今人楊伯峻、錢穆、李澤厚、南懷瑾等也都承認孔子確實存在愚民思想,龔樂群《論語疑考》還將此章與《老子》六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人,將以愚之”互證。何晏《集解》:“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論語注疏》,第104頁。,與鄭注異,釋“可”為“能”,表能力,引《易》證之。朱注本此,并駁斥前說道:“若曰聖人不使民知,則是後世朝三暮四之術也,豈聖人之心乎?”《四書章句集注》,第105頁。13
9劉開《論語補注》并列舉大量事例證明民之“不可使知”。竹添《會箋》亦取此說。李塨《論語傳注》多用古義,反對宋儒,其引顏習齋曰:“後儒聖學失傳,乃謂不能使之知,非不使之知,於是爭尋使知之術,而學術治道俱壞矣”李塨:《論語傳注》卷八,四存學會校刊本,第43頁。,明顯針對朱注。程樹德《論語集釋》亦認為朱注煞費苦心改“不可”為“不能”意在護聖,反為多事程樹德:《論語集釋》,《新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90年,第533頁。。以上二解均於文可通、於理有據,前儒為此多所辯難,誠未易軒輊。聯繫《論語》本證如“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分別出自《論語·陽貨》、《論語·雍也》。,則何解、朱注義稍勝。六.五十以學《易》語出《述而》篇。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本章主流詁訓甚為強勢,即按字面意直解,鄭注、何解、皇邢二疏等最重要的古注皆一脈相承,現代注家之最著者如楊伯峻、李澤厚、李零等俱從之。儘管如此,本章別解仍是紛紜雜出,自宋至今,不下十種,無數學者不嫌辭費以釋議之。此章又牽連“孔《易》關係”這一易學公案,使其更顯關係重大,頭緒紛繁。通行“正解”中,各家詮解亦有微殊。敦煌寫本伯希和二五一零號存鄭注云:“孔子時年四十五六,好《易》玩讀,不敢懈倦,汲汲然自恐不能究竟其意,故云然也。”何解引《周易·繫辭》和《論語·為政》,以五十學《易》為“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論語注疏》,第91頁。,為說甚巧,而李零以為“不是巧合”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1頁。。二疏從之,惟皇侃本鄭注謂“孔子爾時年已四十五六”,而邢昺坐實為四十七,《論語足徵記》、《論語訓》以為四十三。13
10繫年的爭論本無甚意義,真正的疑難來源於《史記·孔子世家》。《世家》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文字與《述而》接近,瀧川資言以為史遷“小變其文”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八冊,頁七五。,而按其敘事順序則此事發生于魯哀公十一年孔子六十八歲時,這就與《述而》篇中的“五十”產生了矛盾。由此,各種解釋紛紛出現。(一)改易文字。朱子始發“五十”之疑,《集注》云:“劉聘君見元城劉忠定公,自言嘗讀他《論》,‘加’作‘假’,‘五十’作‘卒’……蓋是時孔子年已幾七十矣,‘五十’字誤無疑也。”《四書章句集注》,第97頁。顯然是據《史記》改《論語》,幾乎成為後人笑資。匡亞明《孔子評傳》采其說。此後,“五十”二字先後被何異孫《十一經問對》、惠棟《論語古義》和俞樾《群經平議》疑為“九十”、“七十”及“吾”之誤見《十一經問對》卷一,清通志堂經解本;《九經古義》卷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群經平議》卷三十三,清光緒春在堂全書本。。(二)改變句讀。清龔元玠《十三經客難》:“先儒句讀未明,當五一讀,十一讀,言或五或十,以所加年言。”俞樾《續論語駢枝》同。該說文法怪異,實不足信。更考吐魯番阿二七號墓三九(b)號鄭注寫本、伯三七八三號《白文論語》“五十”前多“年至”二字,此說之謬立見。(另有一種改變分章的說法——元白珽《湛淵靜語》提出“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子所雅言”為一節,與“詩書禮樂,皆雅言也”并作一章,“雅言”指“常言”元白珽《湛淵靜語》卷一,清知不足齋叢書本。。)(三)改訓“五十”。認為“五十”非指年齒,而是易數。明田藝蘅引《易緯·乾鑿度》證此說。孫文恭《四書近語》:“13
11非以五十之年學《易》,是以五十之理數學易也。大衍之數五十,河圖中之所虛也。”孫應鰲《四書近語》卷四,清光緒刻孫文恭遺書本。清戴望《論語注》略同,讀“加”為“假”,同“暇”戴望:《戴氏注論語》第七,清同治刻本。。(四)分隔時期。以上三說皆在“五十”上做文章,力圖消除與《史記》敘述時間的抵牾。另有學者主張《世家》和《述而》所記為兩個不同的時間。李冶《敬齋古今黈》:“《論語》‘五十以學《易》’,為未學《易》時語,《史記》所載則作《十翼》後語,不必改‘五十’字作‘卒’。”李冶:《敬齋古今黈》卷二,清海山仙館叢書本。“不必”二字,透露出其與朱子相同的解釋動機。《論語稽求篇》謂“好《易》、贊《易》非學《易》時也”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卷四,清乾隆龍威秘書本。;劉氏《正義》“《世家》與《論語》所述不在一時,解者多失之”《論語正義》卷八,頁二六八。,都是同樣的思路。以上諸說皆起自《史記》與《論語》之異同,帶有明顯的解釋痕跡。無論是否如程樹德所言“《世家》將《論語》隨意編入,其先後不足為據”《論語集釋》,第471頁。,這種據《史記》竄亂《論語》原文、曲為之說的做法都是不妥當的。日本學者中井積德據《論語》而言“太史公謬”的做法或許更為合理。另外,即使拋開《史記》,聖人五十方纔學《易》這件事本身就有可疑之處,故又生歧解。王朗云:“鄙意以爲《易》蓋先聖之精義,後聖無間然者也。是以孔子即而因之,少而誦習,恒以爲務。稱五十而學者,明重《易》之至,故令學者專精于此書,雖老不可以廢倦也。”黃式三《論語後案》“期之五十然後贊《易》,則學《易》者可以無大過”,訓“學”為“贊”,則以上疑義豁然。《論語稽》認為“學”即“修”之意,夫子自謙曰“學”,意與《後案》同。准此則“無大過”亦不再指寡一己之過,程樹德頗贊許此說。13
12以上所列,已極淆雜,但諸說都不否認孔子與《易》的密切關係,只是在具體細節上各有所辨。事實上,此章中心詞“易”還存在異文,使本來就已十分難解的問題更生枝節。雖然此章在西漢便有異文,但由於齊、魯、古三個版本系統很早就融合為一,異文問題一直到清代惠棟纔被提出,至近現代乃引發學界的軒然大波。惠氏《九經古義》:“《魯論》‘易’為‘亦’,君子愛日以學,及時而成,五十以學,斯為晚矣。然秉燭之明,尚可寡過,此聖人之謙辭也。”惠棟:《九經古義》卷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又舉漢碑“恬虛守約,五十以斅”為旁證惠棟:《經典釋文校語》。。說本陸德明《經典釋文》“學《易》,如字,《魯》讀‘易’為‘亦’,今從《古》”《經典釋文》卷二十四,第348頁。,陸氏本鄭玄。其說新而有據,且詮義甚當,今人多有從者。錢穆《先秦諸子繫年》錢穆:《先秦諸子繫年》,東大圖書公司2008年,第18—19頁;《論語新解》,第167頁。及《論語新解》皆力主此說。1973年出土的定州簡本《論語》也作“亦”見《論語·定州漢墓竹簡》,第33頁。,更加大了此說的影響,但駁之者亦不少。陳鱣曰:“《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云云,是作‘學易’為得,故鄭定從《古》也。”陳鱣:《論語古訓》卷四,清嘉慶元年刻本。程樹德也認為主此說者好奇太過,福島吉彦《讀論語說》亦反對之,理由大抵為與《史記》不合。須知此章是整部《論語》中唯一提及《易》者,故此異文關係十分重大。自宋代歐陽修起,孔子贊《易》之事即受到了懷疑。若承認此異文,則孔、《易》關係將更加渺然無根。最早根據此異文否認孔子贊《易》的是日人本田成之,他的《作〈易〉13
13年代考》一文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爾後中國學者張心縴、朱謙之、馮友蘭、黃慶萱等皆撰文批駁田氏。而錢玄同、錢穆、李鏡池、郭沫若、李平心等皆認同其說,否認孔子與《周易》有關。可以說,本章異文問題使久已存在的這樁易學公案更加複雜化了。上世紀末,李學勤在《周易經傳溯源》一書中,從小學角度對此問題作出了詳細的考辨,證明“亦”必為晚起之文,再加上“大過”為《周易》卦名,可以肯定本章是孔子同《周易》一書直接相關的明證見李學勤:《周易經傳溯源》第一章第五節,長春出版社1992年。。内容总结
(1)一.無適無莫
語出《里仁》篇
(2)《南北廣韻》、《中原韻略》‘如’又訓‘均’
(3)”
宋孫奕《示兒編》:“攻如‘攻人之惡’之‘攻’,‘已’如‘末之也已’之‘已’
(4)崔適《論語足徵記》、孔廣森《經學卮言》、錢坫《論語後錄》、宋翔鳳《論語發微》皆博引古籍,證明“異端”在先秦兩漢乃指“他技小道”
(5)聯繫《論語》本證如“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分別出自《論語·陽貨》、《論語·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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