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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父亲姓龙,母亲姓应,出生在台湾因此家人取名龙应台。1952年2月13日生于中国台湾高雄大寮乡眷村,现代作家、曾担任“台湾文化部部长”。代表作有:《野火集》《目送》《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等。被誉为华人最有力的一支笔,针砭时事,鞭辟入里,以有情眼光观察社会。龙应台是才学并高的性情中人,一生的作为其实都取决于自己的真性情,她同样用直接而有力的杂文,“笔锋常带情感”,来揭示我们社会的病情。希望同学们跟着龙应台学思考,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国人。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在昨晚的电视新闻中,有人微笑着说:“你把检验不合格的厂商都揭露了,叫这些生意人怎么吃饭?”我觉得恶心,觉得愤怒。但我生气的对象倒不是这位人士,而是台湾一千八百万懦弱自私的中国人。我所不能了解的是: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包德甫的《苦海余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湾的经验:他看见一辆车子把小孩撞伤了,一脸的血。过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助受伤的小孩,或谴责肇事的人。我在美国读到这一段。曾经很肯定地跟朋友说:不可能!中国人以人情味自许,这种情况简直不可能!回国一年了,我睁大眼睛,发觉包德甫所描述的不只可能,根本就是每天发生、随地可见的生活常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蝉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我看见摊贩占据着你家的骑楼,在那儿烧火洗锅,使走廊垢上一层厚厚的油污,腐臭的菜叶塞在墙角。半夜里,吃客喝酒猜拳作乐,吵得鸡犬不宁。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滚蛋”?哎呀!不敢呀!这些摊贩都是流氓,会动刀子的。那么为什么不找警察呢?警察跟摊贩相熟,报了也没有用;到时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祸上门了。所以呢?所以忍呀!反正中国人讲忍耐!你耸耸肩、摇摇头!在一个法治上轨道的社会里,人是有权利生气的。受折磨的你首先应该双手叉腰,很愤怒地对摊贩说:“请你滚蛋!”他们不走,就请警察来。若发觉警察与小贩有勾结——那更严重。这一团怒火应该往上烧,烧到警察肃清纪律为止,烧到摊贩离开你家为止。可是你什么都不做;畏缩地把门窗关上,耸耸肩、摇摇头!我看见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赏落日、去钓鱼。我也看见淡水河畔的住家整笼整笼地把恶臭的垃圾往河里倒;厕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水一涨,污秽气直逼到呼吸里来。爱河的人,你又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对那个丢汽水瓶的少年郎大声说:“你敢丢我就把你也丢进去?”你静静坐在那儿钓鱼(那已经布满癌细胞的鱼),想着今晚的鱼场,假装没看见那个几百年都化解不了的汽水瓶。你为什么不丢掉鱼竿,站起来,告诉他你很生气?我看见计程车穿来插去,最后停在右转线上,却没有右转的意思。一整列想右转的车子就停滞下来,造成大阻塞。你坐在方向盘前,叹口气,觉得无奈。你为什么不生气?哦!跟计程车可理论不得!报上说,司机都带着扁钻的。问题不在于他带不带扁钻。问题在于你们这廿个受他阻碍的人没有种推开车门,很果断地让他知道你们不齿他的行为,你们很愤怒!35
1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我们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稚嫩、脸颊透红的下一代,将在化学废料中学游泳,他们的血管里将流着我们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毒素——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难道一定要等到你自己的手臂也温柔地捧着一个无脑婴儿,你再无言地对天哭泣?西方人来台湾观光,他们的旅行社频频叮咛:绝对不能吃摊子上的东西,最好也少上餐厅;饮料最好喝瓶装的,但台湾本地出产的也别喝,他们的饮料不保险……这是美丽宝岛的名誉;但是名誉还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健康、我们下一代的傻康。一百位交大的学生食物中毒——这真的只是一场笑话吗?中国人的命这么不值钱吗?好不容易总算有几个人生起气来,组织了一个消费者团体。现在却又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卫生署、为不知道什么人做说客的立法委员要扼杀这个还没做几桩事的组织。你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你怎么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做“沉默的大多数”?你以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为你不生气、你忍耐、你退让,所以摊贩把你的家搞得像个破落大杂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切乌烟瘴气,所以淡水河是条烂肠子;就是因为你不讲话、不骂人、不表示意见,所以你疼爱的娃娃每天吃着、喝着、呼吸着化学毒素,你还在梦想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你忘了,几年前在南部有许多孕妇,怀胎九月中,她们也闭着眼梦想孩子长大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吃了滴滴纯净的沙拉油,孩子生下来是瞎的、黑的!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你一定要很大声地说。孩子语:家长语:生气,没有用吗?如果你住在台湾,如果你还没有移民美国或巴拉圭,如果你觉得你的父母将埋葬于此,你的子女将生长于此,那么,这是我给你的一封信。论文写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之后,有些人带着怜悯的眼光,摇着头对我说:生气,没有用的!算了吧!他们或许是对的。去国十年,在回到台湾这一年当中,我有过太多“生气”失败的经验。有些是每天发生的小小的挫败:在邮局窗口,我说:“请你排队好吧?”这个人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手挤进窗里。35
2经过养狗的人家,看见一只巨大的圣伯纳狗塞在一个小笼子里;鼻子和尾巴都抵着铁栏,动弹不得。找到狗主人,我低声下气地说:“这太可怜了吧!”他别过脸去,不说话。狗在一旁呜呜叫着。有人把空罐头丢在大屯山里,我伸出头大叫:“这么美的景色,别丢垃圾!”没有回音,我只好走过去,自己捡起来,放回我的车上。南部的商人屠杀老虎,我问环保局:“没有法令保护这些稀有动物吗?”回答是:“没有。”有些是比较严重、比较激烈的失败:回台湾第二天,计程车经过路口时,猛然发觉有个人躺在马路中间,黑衫黑裤,戴着斗笠,像是乡下来的老农夫,姿态僵硬地朝天躺着。流水似的车马小心而技巧地绕过他,没有人停下来。我急忙大叫:“赶快停车,我去给警察打电话!”司机狠狠地往窗外吐了口槟榔,回头对我哈哈大笑:“免啦!大概早就死了。打电话有什么落用!”油门一踩,飞驰而去。有一段时候我们住在临着大街的十楼上。搬进去之后,发觉对街的夜摊每至午夜,鼓乐喧天,大放流行歌曲。于是我夜夜打电话到警察局去,电话那头总是说:好,就派人去。可是,站在阳台上观望,我知道,没有人去。失眠一个月以后,我直接打电话给分局长,请他对我这个小市民解释为什么他不执法。这位先生很不耐烦地说:“咱们台湾实情如此,取缔是办不到的。”过了不久,我打开门,发现上个满脸长横肉的人站在门口,凶狠地说:“你报警察。给你讲,我是会宰人的!”走在人行道上,有辆计程车扫着我的手臂飞过,马上又被红灯挡住。我生气地走过去,要他摇下窗户,说:“你这样开车太不尊重行人,我们的社会不要你这样没有水准的国民……”很可笑的,知识分子的调调,我知道。灯绿了,这个司机把车停到街口,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手里守着一根两尺长的铁棍,向我走来……分析一下这些经验。造成我“生气”失败的原因大致有三个:第一,这个社会有太多暴戾的人,不可理喻。当司机拿着铁棒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走开。第二,我们的法令不全。老虎如果没有立法来保护,跟唯利是图的人谈人道与生态毫无意义。第三,执法的人姑息。明令摊贩不准随地设摊、污染环境,但是当执法人本身都观念不清的时候,你怎么办?这些都造成我的失败,可是,你知道吗?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气”的人太少。如果打电话到环保局去的不只我一个,而是一天有两百通电话、三百封信,你说环保局还能支吾其事吗?如果对分局长抗议的不只我一个,而是每一个不甘心受气的市民,他还能执迷不悟地说“中国台湾实情如此”吗?如果那个养狗的人家,每天都有路人对他说:“换个笼子吧!”他还能视若无睹吗?如果叫阿旺的这个人一插队,就受人指责,一丢垃圾,就遭人抗议,阿旺一天能出几次丑呢?想一想,在一个只能装十只鸡的笼子里塞进一百只鸡,会是什么光景?台湾,就是这样一个笼子;你与我就是这笼子里掐着脖子、透不过气来的鸡。我们既不能换一个较大的笼子,又不能杀掉一半的鸡(不过,我们混乱的交通倒是很有效率地在为我们淘汰人口)。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要维持一点基本的人的尊严,我们就不得不仰靠一个合理的社会秩序。这个社会秩序不仅只要求我们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还要求我们制止别人做害人利己的事。你自己不做恶事才只尽了一半的责任;另一半的责任是,你不能姑息、容忍别人来破坏这个社会秩序。最近碰到一位欧洲学者,他自一九六O年起,大概每五年来台湾考察或开会一次。台湾的繁荣蒸蒸日上,他说,可是台北,一年比一年难看。我微笑——35
3你要我说什么?我住过美国的纽约、西德的幕尼黑,到过欧洲的罗马、雅典、欧亚交界的伊斯坦堡、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埃及的开罗、日本的东京;我知道:台北是我所见最缺乏气质、最丑陋、最杂乱的都市。当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见红灯未灭就在乌烟瘴气中冲过街去的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我觉得惊骇:是什么,使这个城市充满着暴戾与怨气?但是我爱台湾,无可救药地爱着这片我痛恨的土地,因为我生在这里,因为我的父母兄弟、我的朋友同事、学校里每天为我倒杯热茶的工友、市场里老是塞给我两把青葱的女人,还有他们一代一代的子女,都还要在这个受尽破坏的小岛上生长、生活。可是,我是一个渴望尊严的“人”,我拒绝忍气吞声地活在机车、工厂的废气里和摊贩、市场的污秽中,我拒绝活在一个警察不执法、官吏不做事的野蛮的社会里。我可以从皮夹里拿出护照来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台湾实情”就是污秽混乱,我不相信人的努力不能改变环境。我并不要求你去做烈士——烈士是傻瓜做的。看见那人拿着铁棒来了,夹起尾巴跑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迷信“逆来顺受”;台湾的环境再这样败坏下去,这个地方,也真不值得活了。我只是谦卑地希望你每天去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拍拍司机的肩膀,请他别钻前堵后;打个电话到环保局去,告诉他淡水的山上有人在砍树造墓;写封信到警察局去,要他来取缔你家楼下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地下工厂;捡一片红砖道上的垃圾,扶一个瞎子过街,请邻座不要吸烟,叫阿旺排队买票……我只想做一个文明人,生活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罢了。你说,我的要求过分吗?孩子语:家长语:生了梅毒的母亲有一天黄昏,和一位瑞典朋友去看淡水的落日,河水低潮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垃圾在黑色油腻的污泥中暴露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离垃圾远一点的地方,刚坐下来,就看到这个毛毛头,五岁大的小男孩盯着我们,转身对抱着布娃娃,更小的小孩,用很稚嫩的声音说:“妹妹,我会听英文,这个外国人在说我们台湾很不进步……”我愣住了——因为我的金发朋友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个小毛头在捏造故事,可是他捏造了怎么样的放弃啊!中国民族的自卑感已经这么深了吗?这孩子才五岁哪!火红的太阳在垃圾的那一头沉了下去,我默默地离开淡水河。而居然有人说:台湾没有你说的那么糟!要糟到什么程度才能使你震动?在德国,我看见莱茵河里游着雪白的野天鹅,公路旁高高地抽着鲜红的罂粟花,森林里嘻笑的小孩在寻觅香菇和莓果。在意大利,我看见裸着身子的郎在冰凉透明的湖里游泳,老太婆坐在葡萄藤下聊天,贩夫走卒在笼罩着月光的沙滩上跳舞,在希腊,一个像淡水一样依山傍水的小镇里,我看着渔民把鹅卵石铺在海堤上,就着粼粼的波光喝酒唱歌;干瘠的山上猛烈地开着星星似的野花。在土耳其,我碰到穿着花裙的吉普赛女人背着满箩筐的花朵,沿着古老的石板路叫卖,脸颊丰润的小孩在山坡上滚来滚去。回到台湾,我去看山——35
4看见剥了皮的青山。绵延的绿当中突然陷下一大块,砂土被挖走了,红土石砾赤裸棵地暴露出来。台北县的山满目疮疤,像一身都长了癣、烂了毛的癞皮狗,更像遭受强暴的女人……我去看水。听说关渡有雪白的水鸟,不错。可是水面上密密地覆着一层垃圾,水鸟瘦瘦的脚找不到栖落的地方。嫁笑的小孩涉在乌黑恶臭的水里抓水虫。居然有人说:台湾没那么糟!为了多赚几毛钱,有人把染了菌的针筒再度卖出,把病毒注入健康人的身体里去。为了享受物质,有人制造假的奶粉,明明知道可能害了千百个婴儿的性命。为了逃避责任,有人在肇事之后,回过头来把倒地呻吟的人瞄准了再辗过一次。我们的子女坐在教室里,让毒气给轰倒。我们的朋友喝了伪酒而失明。我们的兄弟,被车撞断了腿,每天拄着拐杖,一跛一跛上学校。而我们自己,心平气和地吃喝各色各样的化学毒素,呼吸污浊的空气,在横行霸道的车辆间仓皇怯懦地苟活,要糟到什么程度你才会大吃一惊?在《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十一、二十)和《生气,没有用吗》(十二、六)刊出之后,我听说有大中学的老师把文章发给学生,做课堂讨论材料;有人把文章复印了四处寄发;也有人当海报传单一样到处张贴。每天我的邮箱里塞着读者的来信,写信的人有老师、水电工人、学生、军人、理发小姐……其中有两封特别伤感:——我们的家乡台湾,本来山青水秀,现在被当作歇脚的地方.这些人不打算生根,歇会儿,气力足就走了。你要他们怎么去爱乡爱土?——今天台湾生活环境之差到了令人想一走了之的地步。可是,眼见苦难的中国人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地方,稍稍享受一点没有饥饿、没有战乱的日子,实在又很想珍惜它;然而我们的环境却又败坏至此,令人痛心不已。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我们的环境会受到如此的破坏。人穷的时候。把门砍破了烧来取暖,还有话说,三十年后的台湾早就“发”了,为什么还在到处打洞?更何况台湾这个“房子”还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百代的过客,我们之后还有一代又一代的人要来这里居住生活。任何房客都没有权利把租来房子的屋顶拆掉、地板挖空、墙壁熏黑,因为将来还有别的房客要来。台湾这个小小的岛屿,我们也还得留给下一代的下一代。我们哪里有资格,哪里有权利——为了现在多赚几毛钱,疯狂地、忘形地追求所谓“经济成长”——而在苍天有德暂租给我们的这片土地上横行肆虐,把青山毁掉,把绿水弄浑,在泥土里掺毒?以后的人怎么办?中国人还没有短见自私到绝子绝孙的地步吧?诗人说:生了梅毒,还是我的母亲。台湾,是生我育我的母亲;肮脏、丑陋、道德败坏的台湾是我生了梅毒的母亲。你说台湾没有那么糟。我觉得你在做梦;你说,治文学的人不应该为这种凡间琐事费神,我觉得你麻木:我坐在书房里,受噪音的折磨;吃一餐饭,有中毒的危险;出门上街,可能被车子撞死;走进大自然,看不见一片净土。有哪一门“学问”比“生活”本身更重要呢?我之所以越过我森森的学院门墙,一而再、再而三地写这些“琐事”,是因为对我而言,台湾的环境——自然环境、生活环境、道德环境——已经恶劣到了一个生死的关头。我,没有办法继续做一个冷眼旁观的高级知识分子。所以我伸出手来,急切地想与你接触。我是个大学教授,你或许是个面店老板、小学老师、公车司机,或满手油污的修车工人;在日常生活上,你和我却都是“市井小民”,有一模一样的需求——安静的环境、干净的社区、有条理的街道、文明礼让的邻居。有许多问题,我们这些市井小民不得不仰靠专家,譬如垃圾掩埋的科学方式及山林水土保持的处理。也有许多人,是我没有能力影响或教化的,譬如拿刀杀人的老大或偷偷丢垃圾的阿旺(他们也不会读副刊吧?!)可是市井小民仍旧可以做许多事情:专家不尽力的时候,你要监督他、指责他,告诉他:做不好,换别人来。至于阿旺,如果他一个人丢,有十个市井小民去捡,我们的街巷仍旧是干净的。台湾的环境不能再往下掉一步,掉一步,很可能万劫不复。35
5今天下午,我在淡水田野间行走,看见一只洁白的鹭鸶轻俏地站在一头墨黑的水牛背上。那头水牛粗糙笨拙,沉重的蹄在沼泽里来回。背着无尽的天光,它悠然地吃着脚边翠绿的水草;不知魏晋、不知汉唐、不知古往今来的一脚一个印子。风轻轻地吹着,我在田埂上凝视许久,心里溢满感谢:感谢这水牛的存在,感谢这鹭鸶与水草的存在。我的母亲生了梅毒,但是至少她还没有死去,她还有痊愈的希望。我既不愿遗弃她,就必须正视她的病毒,站起来洗清她发烂发臭的皮肤。新春的第一个晴天,我会到大屯山上去看丰硕的芒草。我的车里会有一只大塑胶袋;我会把沿着山路的垃圾捡起来,带走。新春的第一个晴天,你或许会带着学生或者三朋四友,到澄清湖、火焰山,或秀姑峦去寻找一点野气;或许你也愿意带着一个大塑胶袋,捡走花丛里的空罐头。在你弯身的那一刻,或许我也在弯身,如果我们在转角处相遇,就打个招呼吧!或许这一年的台湾就真的要比一九八四年的台湾稍稍干净一点、安静一点、和谐一点。你,来赴约吧!孩子语:家长语:难局有个叫苏格拉底的老头,你大概不认识。他已经七十岁了!深凹的眼睛,白花花一把胡子。在牢里关了好几天了;明后天等船回来,死刑就要执行。这天清晨,他刚睡醒,一小格窗子透着一点光,非常希腊的天空。克瑞图是个有钱的老朋友,已经滔滔不绝用尽了口舌,恳求苏老头逃狱。“钱,包在我身上。”他说,“更何况,你死了,谁来照顾你的小孩?”可是苏老头顽固得很,他一本正经地说:“雅典政府以‘妖言惑众’判我死刑,固然不合理,但是我如果逃狱而破坏了雅典的法制,那就等于以其人之‘恶’还治其人,使我自己也错了。你要知道,两恶不能成一善。当我对一个制度不满的时候,我有两条路:或者离开这个国家,或者循合法的途径去改变这个制度;但是我没有权利以反抗的方式去破坏它。让雅典人杀我吧!我愿意做一个受难者而死,不愿做一个叛逆者而生。”苏老头仰头吞了毒药而死,黄黄的药水流下来,弄脏了他的胡子。另外有个人叫梭罗,喜欢独来独往。三十岁那年,一个人到森林湖畔搭了个木头房子,自耕自活。有一次在树林里升火烤肉,差点把康考特的林子烧了一半。这天黄昏,正在散步的时候,梭罗被抓进了监狱,理由是他拒绝付税。他认为政府用他缴的钱去支持战争(美国人欺负墨西哥人)及黑奴制度,有违他的个人良知,他以立即的、反抗的行动来抵制他认为是错的法制。“面对不合理的法制时,我们应该盲目地遵从吗?还是暂且遵从,同时慢慢地循合法途径去改革?还是立即地反抗,来抵制、破坏这个法制?”35
6梭罗问着,而他的回答理直气壮:“盲目的遵从是最低级的愚蠢。不必考虑。寻求改革途径,时间拖得太长。人生有多少日子?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干,一天到晚绿头苍蝇似的去改造社会。人生在世为了生活,不是为了改革。所以对付一个不合理的制度,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地抵制。”梭罗并没有尽兴。在牢里兴奋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被那个慈善心肠的老姑妈代缴了税金,赎了出去。倒是一百年之后,在古老贫穷的东方,有个叫甘地的人尽了兴,带了千万个人去“立即地抵制”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爱恨分明的纽约最近也出了一个人物。戴着金丝眼镜、很文静秀气的葛兹坐在夜车里,一心想回家泡个热水澡。四个年轻的黑小子围了上来,跟他要五块钱。纽约的人都知道,五块钱的下一步大概就是头上五个窟窿。那个脸上有条疤的家伙上个月才把一支枪抵在一个老女人的脖子上,抢走了一条金链子。但是文静的葛兹怎么办呢?没有警察来保护,没有乘客敢帮助——他究竟应该,如苏老头所说,做一个守法的受难者;还是如梭罗所说,做一个违法的反抗者?换个问法,他究竟应该任这四个人把他毒打一顿、刺上两刀,然后到警局报案;或是应该拿出手里所有的武器打击敌人,使自己成为法纪的犯人?戴眼镜的葛兹在摇摇晃晃的车中站起来,说:“我给你们一人五块!”他连发了五枪。有疤的那个被打中脊椎,半身瘫痪,他今年才十九岁。而葛兹,在家里等候法庭宣判他的命运。还有个中国人,你或许没听说过,叫张系国。他坐上了计程车,恶司机不但绕了路,还要下车来打架。这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张博士居然撩起袖子来跟司机当街对峙起来。代表法制的警察先生来了,却认为,打架是不应该的,若轮到他,就该让司机给打伤了,再去告他伤害罪。也就是说,万一给扁钻刺死了,那么就由未亡人到法庭去告他杀人罪,皆大欢喜。一个制度无力保护个人的时候,个人有没有权利保护自己?就法制的基本原则而言,我们不能容许个人的“执法”。如果每个人都拒绝缴税,如果每个人都拿起枪来像约翰·韦恩把“坏人”给“干”了,如果每个人都撩起袖子来打架,我们或许就回到了原始蛮荒的时代,人人靠一己的齿尖牙利,适者生存。法制之所以重要,我们说,是因为它使齿不尖、牙不利的渺小的个人也获得保障。可是,如果“法”的存在是为了“个人”,为什么“个人”却经常要为了“法”而牺牲呢?对于梭罗而言,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个人的权益,但当他在争取个人权益的时候,政府反而要惩罚他。对于葛兹而言,他保护了自己——达到了“法”的目的,却同时也犯了法。只有苏格拉底那个老头,他根本就放弃自己、牺牲个人,所以与法相安无事。当所谓“法制”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僵硬的方格子,把每一个血肉做成的“人”锁在一方方小格子里的时候,这个法是不是违背了当初之所以有它的本意?当一个警察要老百姓让恶人打伤了再去报案的时候,人是不是已经“文明”得糊涂,忘了“文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很怕听人说“学校荣誉”,因为我知道,为了这么一个抽象的框框,有多少“不听话”、“不受教”的学生要受到残酷的压制,多少特立独行的个人要被塞进框框里,呼吸不得,动弹不得。我更不忍心听人宣扬五代同堂的美德。在那个和谐的表面之下,有多少半夜的叹息、破碎的梦想、解体的个人意志,一切都为了一个抽象的理想、一个原本造福个人而往往牺牲个人的制度。法制、国家、社会、学校、家庭、荣誉、传统——每一个堂皇的名词后面都是一个极其庞大而权威性极强的规范与制度,严肃地要求个人去接受、遵循。可是,法制、社会、荣誉、传统——之所以存在,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但是会流血、会哭泣、会跌倒的“人”吗?告诉我。35
7孩子语:家长语:美国不是我们的家我收到好几十封读者的来信。年长一点的说:“每看你的文章,心情激动难平,一再泪下。”年轻一点的大学生写着:“在成为冷漠的‘社会人’之前,请告诉我们:我们能为台湾这个‘母亲’做些什么?”更年轻的,高中生,说:“反正做什么都没有用:我大学毕业就要远走高飞,到美国去!”少年人激动愤慨,老人家伤心落泪,绝对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写得好。这一大叠情绪汹涌的信件对有心人应该透露出两个问题:第一是事态本身的严重性;台湾生活环境的恶劣已经不是知识分子庸人自扰的嚷嚷,而是市井小民身受的痛苦。第二是个人的无力感;如果这个社会制度中有畅通的管道让小市民去表达他的意愿、去实现他的要求,他就不会郁积到近乎爆炸的程度,就不需要凭靠区区几篇不起眼的文章来发泄他的痛苦。第二个问题要比第一个还严重得多。因为环境再恶劣,难题再复杂,个人如果有适当的途径去解决问题,觉得享有可为,他总是肯定的、理性的、乐观进取的。反过来说,即使问题本身并不那么恶劣,但是个人觉得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一条死巷,他的愤懑锁在堵塞的管道中时,人,是会爆炸的。半年前,有个爱看书的青年因为受不了隔邻女人早晚不断地诵经,冲进了她的屋子拿刀杀她。暴力当然没有任何藉口,但是我们要追究原因:如果这个青年只要打一通电话,警察就会来取缔噪音的话,这件凶杀案是不是可以避免?换句话说,假使这个青年一通一通电话的哀求警察而警察不管,一次一次地劝告诵经的妇人而妇人不睬;那么,你说;他可以搬家——别开玩笑了,台北什么地方可以让人安静度日?于是,日日夜夜受噪音的煎熬,又丝毫没有改善的可能,他到底该怎么办?苏格拉底那个老头子被判了死刑之后,不愿逃狱,他说:“当我对一个制度不满时,我有两条路:或者离开这个国家,或者循合法的途径去改变这个制度。但是我没有权利以反抗的方式去破坏它。”(见《难局》,二月五日“人间”)不错,苏老头是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公民,但你是否注意到,做个好公民有两个先决条件:首先,不肯妥协时,他有离开这个国家的自由;其次,这个国家必须供给他适当的管道去改变他不喜欢的制度。也就是说,如果雅典政府既不许他离境,又不给予他改革的管道,他就没有义务片面地做个循规蹈矩的公民。那么我们的情况呢?台湾的生活环境恶劣,升斗小民所面临的选择与苏格拉底没有两样:他可以离开台湾,但这有大多实际上的困难。他可以“循合法途径”去改变现状——我们有没有这个合法的途径、畅通的管道?35
8一位医生来信叙说他痛苦的经历。住宅区中突然出现一个地下铁工厂,噪音与废气使整个社区变色。他从私下的恳求到公开的陈情控告,无所不试,结果,等于零。这个机构说法令不全,那个部门说不是他家的事,警察更说开工厂的人可怜!这位医生伤心绝望地问:“政府到底在做什么?法律究竟在保护谁?”连十七岁的高中生都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没有用!我要到美国去!”你不为我们的前途担忧吗?这份绝望的无力感是谁造成的?许多人或许会把箭头指向政府——营建处、环保局、卫生署、警察局等等等,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知识领域狭窄极了;我根本不知道垃圾有几种处理方式、食品进口要如何管制、努力调动要如何分配。我不是专家,没有资格告诉这些在位做事的人怎么去做。但是和你一样,我是个有充分资格的公民。无力感的根源或许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你或许觉得缺乏畅通的管道咎在政府,我却认为,你和我之所以有无力感,实在是因为我们这些市并小民不懂得争取自己的权利,纵容了那些为我们做事的人。咎在我们自己。大多数的中国人习惯性地服从权威——任何一个人坐在柜台或办公桌后面,就是一个权威。我看见学生到邮局取款,填错了单子,被玻璃后的小姐骂得狗血喷头。这位学生唯唯诺诺,惊恐万分。我也看见西装笔挺的大男人到区公所办事,戴眼镜的办事员冷眼一翻,挥挥手:“去去去!都快十二点了,还来干什么?”大男人哈腰赔笑,求他高抬贵手。我更知道一般的大学生,在面对一个拆“烂污”的老师时,不是翘课以逃避,就是附和以顺从。到邮局取款,拿的是自己的钱,填错单子可以再填,学生为什么却觉得办事小姐有颐指气使的权利?区公所的职员,不到钟点就理应办公,大男人为什么要哀求他?学生缴了学费来求知识,就有权利要求老师认真尽职,为什么老师不做好,学生也无所谓?所谓政府——警察局、卫生署、环保局——都是你和我这些人辛辛苦苦工作,用纳了税的钱把一些人聘雇来为我们做事的。照道理说,这些人做不好的时候,你和我应该手里拿着鞭子,睁着雪亮的眼睛,严厉地要求他们改进;现在的情况却主仆颠倒,这些受雇的人做不好,我们还让他声色俱厉地摆出“父母官”的样子来把我们吓得半死,脑袋一缩,然后大叹“无力”!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连这个主雇关系都没弄清楚,我们还高喊什么“民主、伦理、科学”?每天清早,几万个衣履光洁的人涌进开往纽约市区的火车到城中上班。车厢内冬天没有暖气,夏天冷气故障,走三步要抛锚两步,票价还贵得出奇。可是因为是垄断事业,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人抱怨,人人还是每天乖乖地上车。一直到史提夫受不了了,他每天奔走,把乘客组织起来,拒乘火车,改搭汽车。同时,火车一误点,就告到法庭去要求赔偿。他跟铁路公司“吃不完,兜着走”。史提夫没有无力感。安东妮十三岁的女儿被酒后驾车的人撞死了。因为是过失杀人,所以肇事者判的刑很轻,但是安东妮只有一个不能复生的女儿,这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开始把关心的母亲聚集起来,去见州长,州长不见,她就在会客室里从早上八点枯坐到下午五点,不吃午餐。两年的努力下来,醉酒驾车的法令修正了,警察路检的制度加严了。别的母亲,或许保住了她们十三岁的女儿。安东妮也没有无力感。我并没有史提夫和安东妮的毅力。人生匆促得可怕,忙着去改革社会,我就失去了享受生活的时间。大部分的时候,我宁可和孤独的梭罗一样,去看云、看山、看田里的水牛与鹭鸶。不过,我们不做大人物,总可以做个有一点用的小人物吧?一个渺小的个人,如你,如我,还是可以发光发热。过程会很困难,没错;有些人会被牺牲,没错。可是,在你没有亲身试过以前,你不能说“不可能”!在你没有努力奋斗过以前,你也不能谈“无力感”。问问史提夫,问问安东妮。35
9讲“道德勇气”,不是可耻的事,说“社会良知”,也并不肤浅。受存在主义与战乱洗礼的现代人以复杂悲观自许,以深沉冷漠为傲;你就做个简单却热诚的人吧!所需要的,只是那么一丁点勇气与天真。你今天多做一点,我们就少一个十七岁的说:“反正没有用,我到美国去!”美国,毕竟不是我们的家。孩子语:家长语:幼稚园大学这是一班大三的学生:聪慧、用功、循规蹈矩,标准国立大学的好学生。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论文报告,我把总成绩寄出,等着学生来我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们总得看着卷子的眉批,与我印证讨论过之后,才能知道为什么得了一百分或零分。假期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学期又结束了。学生来找我聊天、吃宵夜、谈功课;就是没有一个人问起成绩的事。有一个成绩应该很好的学生,因为论文的注脚写得零乱散漫,我特意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分数,希望他来质疑时告诉他一个教训:作研究,注脚与正文一样重要。但是他也没有来。等了半年之后,我忍不住了:“你们为什么不跟教授讨论成绩?”学生面面相觑,很惊讶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怎么敢呢?教授会很生气,认为我们怀疑他的判断力,不尊重他的权威。去讨论、询问,或争执成绩,等于是跟教授挑战,我们怎么敢?”那么,假设教授打了个盹,加错了分数呢?或是一个不小心,张冠李戴呢?或者,一个游戏人间的老师真的用电扇吹考卷来决定成绩呢?逐渐的,我发觉在台湾当教授,真的可以“getawaywithmurder”,可以做出极端荒唐过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学生的反抗,因为学生被灌输了二十年“尊师重道”的观念;他不敢。有一天,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学生半路上拦住了我的车子:“有个同学扭伤了脚踝,你能不能送我们下山搭车回台北?我拦了三辆路人的车,他们都不肯帮忙!”好吧!于是泪眼汪汪的女学生扶来了另一个泪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进了我的车。下山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可是车后两个人拼命掉眼泪、吸鼻涕。受伤的哭,因为脚痛,想妈妈;没受伤的也哭,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情况。事实上,这个惊天动地的“情况”只需要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校医,第二通打给计程车行,如此而已。我很惊异地看着这两个女生哭成一团。她们今年廿岁,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学教育。她们独立处事的能力,还不到五岁。35
10开始的时候,课堂上问学生问题得不到回音,我以为是学生听力不够,于是我把英语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说,再问,还是一堵死墙;于是改用国语,再问。我发觉,语言的问题其次,思想的贫乏才是症结所在。学生很用功。指定的小说或剧本上课前多半很尽责地读完。他能把故事的情节大纲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当我开始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就瞠目以对——不知道,没想过。他可以读十篇爱伦坡的谋杀小说,每一篇都读情,但不能够综观十篇整理出一个连贯的脉络来。他可以了解苏格拉底为什么拒绝逃狱,也明白梭罗为什么拒绝出狱,但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他不知道。他可以说出诗人艾略特对艺术独创与模仿的理论,但是要他对王三庆的仿画事件发表意见——他不知道,他没有意见,他没学过,老师没教过,课本里没有。我爱惜我的学生;像努力迎取阳光的黄色向日葵,他们聪慧、纯洁、奋发,对老师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们也是典型的中国学生:缺乏独立自主的个性,盲目地服从权威,更严重的,他们没有——完全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错在学生吗?当然不是。学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从小学到大专联考这个漫长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暂且不谈,让我们看看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的大学生正在接受什么样的高等教育。廿岁的人表现出五岁的心智,往往是因为办教育的人对学生采取一种“抱着走”的育婴方式。常常会听到一些大学校长说,“我把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一派慈祥。他也真做得像个严父慈母:规定学生不许穿拖鞋在校内行走,上课不许迟到,周会时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时,熄灯前要洗澡如厕,清晨六点必须起床作操,讲话时不许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裤上课,看电影有害学业,看电视有伤眼睛,吃饭之前要洗手,等等等。我一直以为大学校长是高瞻远瞩,指导学术与教育大方向的决策人,而不是管馒头稀饭的保姆,但这也暂且不提。这一类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当然是善意的,问题是,我们论“事”的时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的后果,而教育的后果何其严重!这种喂哺式、育婴式的大学教育刚好吻合心理学家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给所谓“过度保护”(Overprotection)所作的诠释:第一,给予过多的接触——“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第二,禁止他独立自主——“你不许……”;第三,将他“婴儿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价值取向加诸其身——“你听我的……”。在这种过度呵护的幼稚教育下成长的大学生,遇事时,除了“泪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么呢?教育者或许会说:这些学生如果进大学以前,就已经学好自治自律的话,我就不必要如此提之携之,喂之哺之;就是因为基础教育没教好,所以我办大学的人不得不教。虽然是亡羊补牢,总比不教好。听起来有理。其实是个因噎废食的逻辑。这个学生之所以在小、中学十二年间没有学会自治自律,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接受喂哺式的辅导,那么大学来继续进行“育婴”,这岂不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把学生口里的奶嘴拿掉,我们总要有个起点;大学不做,更待何时?再说,我们对大学教育的期许是什么?教出一个言听计从、中规中矩、不穿拖鞋短裤的学生,和教出一个自己会看情况、作决定、下判断的学生——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为了塑造出“听话”、“规矩”的青年,而牺牲了他自主自决、自治自律的能力——这是我们大学教育的目的吗?在生活上,教育者采取怀里“抱着走”的方式;在课业上,许多教书的人就有用鞭子“赶着走”的态度。就上课点名这件小事来说。以学生出席与否作为评分标准的老师很多,他们的论点是:学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读书,日后你会感谢我。35
11这个说法也很动人,却毫不合理。首先,我们不应该忘记,开一门课程最根本、最重要的目的在传授知识,而不在铃响与铃响之间清数“少了几头牛”。照逻辑来说,如果一个学生不听课就已经具有那门课所要传授的知识,并且能够以考试或其他方式证明他的程度,那么他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人头点名的成规而来报到。归根究底,这个“成规”当初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帮助学生获取这一门知识——让我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去听同一个人有系统的讲——但是,一个学生,不论原因为何,已经拥有那个知识,那么要他来作充数的形式就是舍本逐末,也是为师者见林不见树的错误。反过来说,一个学生没有那门知识却一再缺课,教授当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应该是:你没有得到知识;而不是:你点名未到。上课出席率与知识吸取量并没有因果或正比的关系。为师者“严”,我绝对赞同;愈严愈好。但是那份“严”与“逼”必须在实质的知识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换句话说,教授可以用比较深奥的教材,出比较灵活的考题,指定比较繁重的作业,来逼使学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学生是一个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成人。他就没有理由拿着鞭子把学生抓到教室里来;充其量,作老师的只能严肃地说:上不上课在你,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学会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担负后果。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学生已经在“鞭策”之下被动了十二年,如果最后的大学四年他们也在鞭下长大——他们会长大吗?毕了业之后又由谁来执鞭呢?这种“赶着走”的鞭策教育贻害极深。学生之所以不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因为在“抱着走”、“赶着走”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去思考,有一个实质上的困难使他即使想开始也不可能。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学生有自动好学的可能。于是设置了七七八八的课目,塞满学生的时间。大一的学生,譬如说,一星期就有三十多个小时的课。大四的课少了,有些系就强迫学生修额外的学分,作为防范怠惰的措施。可是我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文学是思想;每一小时的课,学生除了必须作两小时的课前预读之外,还得加上三小时课后的咀嚼与消化,否则,我付出的那一小时等于零。文学,也不是象牙塔里的白日梦;学生必须将那一小时中所听到的观念带到教室外面、校园外面,与广大的宇宙和纷扰的现实世界衔接起来。否则,这个新的观念也等于零。这些,都需要时间与空间,可是学生办不到。他们的课程安排得满满的,像媒婆赶喜酒一样,一场接一场。他们的脑子像一幅泼了大红大紫、没有一寸留白的画。如果怕学生怠情,我们应该增加学分时数强迫学生把“身体”放在教室里呢,还是应该加深加重课程的内涵使学生不得不把整个“心”都投入?这是不是又牵涉到一个本末的问题?我们如果不给学生时间与空间去思考,我们又怎么能教他们如何思考呢?在国外教书的那许多年,我踏出教室时常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因为在与学生激烈的反应与挑战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长。在这里,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觉,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般。学生像个无底的扑满,把钱投进去、投进去、却没有什么惊奇会跳出来,使我觉得富有。说学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实还没有碰触一个更基本的先决问题:我们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独立自主的学生来?答案若是否定的,这篇文章便毫无意义,可以烧掉。我是在假定我们的社会有意造就独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提之下写这篇检讨。可是,如果这个假定的大前提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在思想的训练上,还是采取“骑着走”的方式?35
12一方面,学生懦弱畏缩,成绩有了失误,不敢去找老师求证或讨论。教授解错了题目,不敢指出错误,大家混混过去。对课程安排不满,不敢提出异议。不愿意被强迫住宿,却又不敢到训导处去陈情。私底下批评无能的老师、社团的限制、课外活动的规则,或宿舍管理方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当事机构表达意见。偶尔有人把批评写成文章,要在校刊上发表——“不必试,会被压下来!”学生很肯定地说,“反正没有用,我毕了业就到美国去!”另一方面,作老师的继续努力强调“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连学生少鞠一个躬都当作对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民族的背叛。“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在历史上的意义我不去谈,在现代讲究分工与专业的社会里,却很有商榷的余地。“重道”毋庸置疑;对知识的肯定与尊重是教育之所以成为制度的基础。但是“尊师”,如果指凡“师”必“尊”——只因为这个人在这个位子——那就是鼓励盲目地服从权威。到处都有误人子弟的师,有不学无术的师,更有招摇撞骗的师;我们有没有权利要求学生“尊”无“道”的“师”?学生怯懦畏缩,是他们缺乏勇气,还是我们迷信自己的权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给他们挑战的机会?我们若真心想培养出有能力“慎思、明辨、笃行”的下一代,为什么又惧怕他因为“慎思、明辨”而对我们的权威造成威胁?台湾的大学在师资与设备上,比我自己的学生时代要进步得很多很多。中国学生的聪慧、诚恳,与一心想讨好老师的认真努力,常常深刻地感动我。而学生资质愈好,这种幼稚化的大学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难过。办教育的人,或许本着善意与爱心,仍旧习惯地、固执地,把大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假定他们是被动的、怠惰的、依赖的。这个假定或许没错,可是教育者应对的方式,不是毅然决然地“断奶”,而是继续地呵护与控制,造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令我忧心不已的是.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不知道”的大学生,出了学校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公民?什么样的社会中坚?他能明辨是非吗?他敢“生气”吗?他会为自己争取权利吗?他知道什么叫社会良知、道德勇气吗?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真心要把台湾治好,我们需要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公民;在位在权的人必须张开手臂来接受刺激与挑战。如果我们真心要把教育治好,为这个民族培养出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下一代,那么办教育的、教书的,就不能迷信自己的权威;他也要禁得起来自学生的刺激与挑战。把我们的大学生当“成人”看吧!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牵着他的手。孩子语:家长语:不要遮住我的阳光台湾是个标语地区。走上街,看见“两个孩子恰恰好”,上了天桥,读到“迎头赶上”,经过电线杆,瞄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在公车里坐下,猛抬头就是“敬老35
13尊贤”,走进教室,有熟悉的“庄敬自强、处变不惊”,进了厕所,大概是“养成洗手好习惯”,路过公家机关,就看见“民主、伦理、科学”、“检举坏人就是保障好人”。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横挂在车马杂乱的大街上,好像鼓励开车的人要冲锋陷阵。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台湾的标语这么多?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努力造出一句话来,然后写在纸上、涂在墙上使我们在生活空间中想逃也逃不掉?他的动机在哪里?答案当然是,“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人很脏,所以贴个“整洁为强身之本”。有人逃兵役,所以横街挂个大布幅:“兵役是光荣的义务”。因为拼命三郎开车喜欢追撞,所以车窗后贴个“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因为中国人自信心低落,所以在校门柱刻上“作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每一个标语背面都有一个我们希求解决的问题。而台湾标语之无所不在,又使人相信,大概每一个问题都产生一个标语。这些标语有用吗?你几时在行色匆匆之余,停下脚步来思索“民主、伦理、科学”?有多少人因为看见“消除脏乱、人人有责”的大字墙,回家就打扫庭院?又有谁看了电线杆上“培养书香社会”的条子,开始读起书来?在“倒垃圾者是畜生××”的牌子下尚且有一大堆垃圾,这些不痛不痒、老生常谈的标语口号有什么潜移默化的效果呢?中国人重形式、作表面的习性到处可见,标语的泛滥只是一个表征。拿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来看:大家都说,现代的中国人对自己缺乏信心,西方的文化只学到皮毛,而且不能消化,自己的传统文化却已完全抛弃。怎么办?很简单!首先,到街头、学校、车站,贴上千千百百个标语:“复兴中华文化!”然后,在台北市塑造一个比自由女神还要高、还要重的孔子巨像。气魄要大,所以单单铜料就要花一亿元以上。铜像用来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改善人民文化气质,更昭告世人,台湾是中华文化的堡垒。我不是在说笑话;你没看报纸吗?市政府一点没有幽默的意思。这个庞然巨物建立起来之后,大概会遮掉好大一片天空,使许多住家变得阴暗封闭。冬天的霪雨和市区的污染将为铜像覆上一层肮脏的颜色。铜像边的街道,大概与红毛城四周一样,会有像苍蝇叮肉似的摊贩,而街上的交通将因游客的往来而呈爆炸状态。至于这么一大块铜将如何“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我非常迷惑。如果建个铜像能解决传统失落、自信缺乏的难题,那可好了。我们不是要培养书香社会吗?在基隆港口用水泥塑一本比军舰还大的书怎么样?要发展尖端科技吗?在鹅銮鼻头造个比山还高的塑胶火箭模型吧!要恢复民族自信心吗?何不在玉山顶上刻几个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见的字:“中国第一”。如果你觉得这些例子很荒谬,那么用几亿元铸个铜像来宣扬中华文化就不荒谬吗?希望一个巨无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机,就好像寄望“在此倒垃圾是狗”的牌子去解决垃圾问题一样的愚蠢。但是这种形式至上、表面优先的心态以各种方式在各个层面表露出来。学生头发长一时或短一时,似乎比他脑袋里的知识来得重要;制服上多一个钮扣或少一个钮扣,似乎比他心智的成熟与否要严重得多。要招徕国际观光客,不先默默地把环境整治干净,把古迹保存原色,把都市环境美化,却先大声嚷嚷“美丽的宝岛”,努力于宣传。听说35
14要推行绿化运动,好,把树林都砍了,水泥铺上去,再用绿色的油漆把水泥涂绿。我们的小学生,上学时有憋一整天不上厕所的,因为学校的厕所太破太臭,但是如果有了一笔钱,学校会先考虑在校门口铸个伟人铜像,不会为孩子造厕所。究竟是见不得人的厕所重要呢?还是光洁体面的铜像重要?你告诉我。有个朋友在我出国前夕,带来几卷中国画,语重心长地说:“送给外国人,宣扬一下中华文化之美!”我听了只有深沉的悲哀——今天的中国人如此渴求别人的认可?如此盼望别人拍我们的肩膀说:“还可以?!”今日的台湾若真有厚实的文化传统,不需要努力地“宣扬”,人家自然会慕名而来。台湾的内在若是空虚浅薄,我们再“宣扬”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这样迫切地要求别人的注意,本身就是一个心虚、缺乏自信的表现。可是缺乏自信便也罢了,何不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心虚与弱点,实实在在地去提升自己!相反的,我们做的是没头没脑的“宣扬”工夫——贴标语、作宣传、铸世界上最大、最重、最高、最贵的铜像……这不是心虚的暴发户心态,是什么?人瘦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把自己的脸打肿了来冒充胖子。我们有社会问题与文化危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造个大铜像来自我陶醉,宣称自己是中华文化的掌门人。走过阴暗狭窄的小巷,我又看见驼着背的老头坐在板凳上,用枯干的手一针一针缝着一只破旧的皮鞋——他知不知道某个衣履光洁的市府官员要从他口袋里拿出钱去造一个巨无霸的铜像“复兴中华文化”?如果报税单上有这么一个名目,我也会和梭罗一样拒绝缴纳这笔铜像税,我宁可坐牢,也不愿支持这样愚蠢的好大喜功。台北实在够糟了!给我们一片青翠的草地,给我们一点新鲜的空气,给我们一个清静的社区,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干净的厕所、一个宽广的公园、一个儿童图书馆,但是不要,不要给我们一个会遮住阳光的大铜像。孩子语:家长语:不一样的自由她那个打扮实在古怪,而且难看。头发狠狠地束在左耳边,翘起来那么短短的一把,脸蛋儿又肥,看起来就像个横摆着的白萝卜。腿很短,偏又穿松松肥肥的裤子,上衣再长长地罩下来,盖过膝盖,矮矮的人好像撑在面粉袋里作活动广告。她昂着头、甩着头发,春风得意地自我面前走过。她实在难看,但我微笑地看她走过了,欣赏她有勇气穿跟别人不太一样的衣服。35
15这个学生站起来,大声说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举了一个例子,一个逻辑完全错误的例子。比手划脚地把话说完,坐下。全班静静的,斜眼看着他,觉得他很猖狂,爱自我炫耀,极不稳重。他的论点非常偏颇,但我微笑地听他说话,欣赏他有勇气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朋友发了两百张喜帖,下星期就要结婚了。可是又发觉这实在不是个理想的结合——两百个客人怎么办?他硬生生地取消了婚宴。他的决定实在下得太晚了一点,但我微笑地撕掉那张喜帖,欣赏他有勇气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上了车,还有下车的勇气。简陋的讲台上,披着红条子的候选人讲得声嘶力竭。穿制服的警察、着便衣的监选员,紧张地站在群众堆里。候选人口沫横飞地,把平常报纸绝对不会刊登的言论大声大嚷地说出来。他举的例子谬误百出,他的用语粗糙而低级,可是我站在榕树荫里,耐心地听他说完,欣赏他有勇气主张与大众不同的意见。那个萝卜头也许很幼稚,只是为了与别人不同而不同。我的学生也许很肤浅,站起来说话只是为了出风头。取消婚宴的朋友或许有朝三暮四的个性,极不可靠。使警察紧张的候选人或许知识和格调都很低,对民主的真义只有很浅薄的了解。可是,我想,他们有与我不一样的自由,也有与你不一样的自由。孩子语:家长语:正眼看西方说台湾非常崇洋?好像是的。不管货品好坏,一加上洋文包装,就有人趋之若骛。走进豪华大饭店,侍者对外国客人殷勤备至,对自己的同胞却往往视而不见。有难题存在,总要打上"有碍国际观瞻"的字号才能得到快速的解决,如果有政客来访,记者最强调的,是此人对台湾印象好不好。在教育上,当年背诵"床前明月光"和"臣密言、臣以险衅"的一代,现在忙着送下一代到英语幼稚园读"哈罗,你好吗"。每年夏天一批一批优秀或不优秀的青年乘着一架又一架的七四七到西方去接受头脑与精神的改造。到了彼岸,大部分就不再回头。可是台湾真的祟洋吗?好像又不是。一个金发朋友在动物园里看槛栏里的猴子,旁边一个年轻人突然大声说:"哇塞!猴子看猴子!"周围的人愉快地大笑。这位中文非常好的朋友一句话不说地走开。认为西方人是猴子、鬼子、蛮子的中国人可还真不少。中国菜世界第一,中国人会用筷子真聪明,中国人讲礼义廉耻、重伦理道德,西方人却功利现实、人情浇薄。中国的夫妻一夜就有百世的恩情,西方的男女轻薄随便,道德败坏。中国人在制礼作乐的时候,西方人还在茹毛饮血呢!如果说台湾祟洋的心理很深,那么"反洋"的情绪却一点儿也不弱。写文章的A,一旦提到西方的优点,就得赶忙下个注解:"我不是祟洋!"作为招架之用。"祟洋"这个辞本身就是个骂人的话,表示我们的社会一方面深深受西方文明的吸引,一方面心底又有很深的排拒感。在这两种冲突的情绪左右之下,就产生许多奇怪的现象。35
16譬如说,如果某个生在台湾的金发小孩说,"我要作中国人,我不要回美国",或是哪个传教士说,"我热爱中华文化,我把一生献给中国",我们的报纸会大加喧腾,每个中国人都觉得得意。反过来说,如果一个生于美国的中国孩子说,"我不要作中国人",或一个留学生胆敢宣布"我热爱美国文化,我要献身美国",恐怕很少中国人不气愤填胸,骂这个人是数典忘祖的叛徒。也就是说,别人仰慕我们理所当然,我们却绝对不可以钦佩别人。这个心理怎么解释?许多父母千方百计地把儿女送到国外,以逃避台湾的联考制度。这些父母被指责为祟洋媚外。而事实上,在台湾凡是作父母的,大概心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希望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在教育制度的箝制下,不得不眼看着他眼镜愈戴愈厚、书愈读愈死、精神愈逼愈紧张。如果有机会,哪一个父母不希望儿女能逃过这个制度?在这种情况之下,有父母送子女出国,我们不沉痛地检讨教育制度的缺失,问为什么台湾留不住人,反而拿出"崇洋"的帽子来指责,这不是也很奇怪吗?挣扎在祟洋与排外两种心态之间,我们有时候就像个同时具有自卑感与自大狂的个人。对人,做不到不卑不亢。许多人对金发碧眼的人固然是讨好赔笑,过度的谄媚,也有许多人特意地表现自尊而故意以傲慢无礼的态度相对。我们的驻外人员有时在签证手续土刁难外人,所采的大概就是'我偏要整你"的心理。在自卑与自大的搅混之下,对事我们就做不到客观冷静。在讨论台湾种种社会问题时,常发现三种直觉的反应。其一是:"怎么,老说咱们不好,西方就没这些问题吗?"我可不懂,台湾有的缺点,与西方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好,意大利也脏,所以台湾脏得有道理?墨西哥的污染也很严重,所以我们污染没有关系?别的国家有相似的问题,于是我们的问题就可以随它去?不管西方有没有类似的问题,我们仍旧得正视自己的缺陷,不是吗?第二种反应是:"你老说欧美文明进步,你崇洋!"这种说辞完全是感情用事。如果有人说欧洲干净,那么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第一问,欧洲干净是否事实?第二问,"干净"是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两问答案都属肯定,那么第三问:我们如何效法,做到"干净"?整个程序和祟洋不祟洋扯不上一丁点的关系。第三种常出现的反应,尤其来自官方,是说:"那是西方的,不合台湾实情!"这"不合台湾实情"是个很重的大帽子,一方面骂人家崇洋、一方面骂人家不切实际,一方面也挡住了改革的呼求。什么建议或观念,只要加上"西方"的标帜,就容易以"不合台湾实情"来打发掉、而事实上'凡是"西方"的,不一定就"不合台湾实情",'不合台湾实情"也不表示不能作。公德心不合台湾实情吧?我们要不要公德心?近一代民主是西方的,我们要不要民主?守法似乎也不合台湾实情,我们要不要守法?这三种反应都很情绪化;"我们应该关切的是欧美一些价值观念或行为值不值得我们撷取。如果值得,那么不管西方不西方,都应该见贤思齐,努力地去"祟洋"。如果不值得,那么不管西方不西方,我们都不要受诱惑。但是我们若不能清除掉对西方的情绪作用——盲目地媚洋也好,义和团式的反洋也好——我们就永远不可能面对西方,就事论事,作客观而合理的判断。当一个西方人说:"在台湾吃东西有中毒的危险,过街有被撞死的可能。中国人脏、乱、嘈杂、粗鲁"的时候,大概没有几个中国人不勃然大怒的,但是我不,因为我知道,当中国人从东南亚或其他地区回来的时候,他们也说:"哇!那边好落后,吃东西有中毒的危险,上街会被撞死。他们又脏、又乱、又吵,真受不了!""他们"听了又如何?用自家一把尺量天下的,不仅只西方人而已。这个世界,有丑陋的美国人,也有丑陋的日本人、德国人、法国人,你想,就少得了丑陋的中国人吗?35
17更何况,听到别人批评时,正常合理的反应应该是,先问他说的是否真有其事?若真有其事,如何改进?在听到西方人的批评之后,或者因民族情绪高涨而勃然大怒,或者特别为了讨好西方而快马加鞭,都是不正常的心理表现。收音机里听到立法委员说:"我们出去考察,发觉欧美国会议员都有助理,我们没有,害我们很不好意思……"说得理直气壮,我听得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有,所以我们也要——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今天好像这个现象很普遍:纽约有地下车的涂鸦画,台北也要有,不管有多难看。美国有自由女神,咱们也来个孔子大像,不管是否实际。这是心理上的奴隶。反过来,别人出国深造,我偏不出去,我爱国。西方讲开放容忍,我就偏讲保守的美德;西方人谈尊重个人,我就偏说团队至上。西方愈怎么样,我就愈是不怎么样。这,也是心理上的奴隶。我们必须除去这个心魔,才能正眼看着西方——他们反核,我们要不要?他们反污染,我们要不要?他们有休假制度,我们要不要?他们讲性开放,我们要不要?每一件事作客观冷静的、不自卑不自大、不情绪反应的探讨,中国人才有可能从西方巨大的阴影中自己站出来。否则,祟洋或反洋,我们都是别人的奴隶。孩子语:家长语:“对立“又如何?农林厅与养猪的老百姓本来有一个契约:猪价看好的时候,政府抽成;猪价低落的时候,政府补助。这个政策是否智举在此不论。最近市场奇坏,农林厅采取了一项行动:片面毁约。而后厅长在报上说:希望农民"体谅"政府、"支持"政府,不要控告政府。台电决定要建核厂,先用了老百姓几百万的钱之后,再来征求同意。反对的声浪掀起之后,台电一方面大作广告宣传,一方面说,请大家"体谅"政府、"支持"政府。这些政府机械的首长之所以会对民众有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有权利作这样的要求。从小学里的公民课本到大街上的海报标语,我们被灌输的观念是:人民对政府要"支持"、要"拥护"、要"爱戴"、要"感激"所谓"德政"。人民与政府的"对立",是危险的。这种观念,这样的字眼,不能称为民主吧?!所谓政府,是为我这个市井小民做事的;他凡做一件事,我要用监督的眼光衡量他的效率与成果,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得换人。我凭什么要不分是非,没有条件地去"拥护"、"支持"政府!政府必须以实际的行动来赢取我的支持,他没有权利全面地要求我的"爱戴"。事情做得好,更不是我必须涕泪感激的"德政",是他"份内"的责任。农林厅片面毁约,能要求受损的养猪户支持吗?政府可以毁约,那么屠宰商是否也可以拒绝缴纳一头猪四五百元的屠宰税呢?屠宰商是否也可以在拒绝纳税之后要求农林厅长"谅解"与"支持"呢?农林厅如果不作补救的措施,而我们赤脚的养猪户、屠宰商又不诉诸法律,这就表示台湾的民主完全没有生根。35
18台电的作为就更令人心惊胆跳。不管核厂在生态、经济各方面考虑之下该不该建,它在计划未通过之前,就先动用了老百姓的钱,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议论的行为。它更在电视的儿童节目里,利用小学生以稚嫩可爱的声音说:"老师说,核电厂对生态没有任何破坏!"台电真的是把我们的民众当傻瓜来处理。但是我们的民众是不是傻瓜呢?到大安户政事务所去申请户籍誊本,发觉几十个人背贴背地挤在一个柜台,柜台后只有一个工作小姐埋头苦干,其他部门的人却轻松得很,谈笑的谈笑,吃糖的吃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把正在踱方步的主任找了出来质问。"你为什么不能增加人手?"主任摆出自卫的姿态,不耐烦地说:"上面编制就是一个人,不能增加!"一个女人扯开嗓门:"那你不能调动别的人来帮忙?你没看到这儿挤得不像话?人家古亭区就不这么糟!"主任生气地回答:"古亭怎么样与我无关!"围在他身边的人愈来愈多,一个满嘴金牙的女人大声说:"那个小姐忙不过来,你这个主任就不能过去帮忙吗?你这算什么公仆?"主任推开群众,走进办公室,砰一声把门关上。这是令我高兴的一幕。这个主任就是构成所谓"政府"的一部分。像这样缺乏效率、不知检讨、毫无服务观念的政府"官员"当然不少,但是今天的人民已经不是"愚民"。我很欣喜地看着大学生与学校当局热烈地讨论组织章程,大声地提出反对的意见。我很安慰地看见智能不足儿童的母亲集体到教育部去陈情,慷慨激昂地把现行制度对她们的子女不公平的地方一一指出,要求改善。有指责,有要求,就算是"对立",那么对立有什么不好?权利是争取来的。人民如果相信政府是一个需要无条件"支持"、"拥护"、"爱戴'的东西,那这政府也真可以为所欲为了。就是要有"对立"的人民,监督的人民,才可能有好的政府。从前教育不普及的时候,或许政府垄断了知识,民众不得不听政府专家的领导。今天的台湾,"在野"的知识说不定比"在朝"的还多,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能不经沟通就一厢情愿地要求人民"支持"."拥护"吗?"政府",通常是个很吓人的名辞,意味着权威、统治,非常的抽象。事实上,政府由个人组成,而只要是个人,就有个人的偏见、私欲、学识的限制、才智的不足。由各种有缺陷的个人所组织起来的政府,可能"完美"吗?人民怎么可以闭起眼睛来,放心地"拥护"呢?汤玛斯·曼写过一篇政治寓言似的小说,描写一个魔术师如何用他的意志与伪装彻底地瓦解了观众的意志。他的政治讯息是:如果没有观众的"默许",这个魔术师不可能得逞;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默许",任何独裁者也不可能得势。也就是说,民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必须经过理性的争取,不懂得争取权利的人民,而受独裁统治,那是咎由自取。有一天搭计程车,跳过马路上一个大坑,受惊之余,这个嚼槟榔的司机往窗外狠狠吐了口痰,骂了一句:"操国民党!"这个司机完全错了;他可以"操"养工处,可以"操"市政府,但路上一个坑,与国民党这个政党何干?他的咒骂完全不公平。可是,或许有一个可能的解释:他骂党,因为他不知道政府哪一个部门负责那一桩事,路上有坑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找谁负责;换句话说,当他要争取权利的时候(譬如行路无坑的权利),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管道可循。这是一体的两面:如果政府只一味地要求人民盲目地"支持"、"拥护",而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如何由各种管道去争取各种权利,倒过来,当人民不满的时候,他的指责也就变成盲目地乱指一通。我们要的是敢于面对现实、接受挑战,勇于负责的政府,但是要促成这样的政府,我们更需要有批判能力、有主动精神、有理性的人民;归根究底,实在是一句老生常谈:几流的人民就配几流的政府。这篇文章能够刊登,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指标吧?35
19孩子语:家长语:焦急为什么老写台湾的缺点?难道你看不出这里有任何一点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说说台湾的好?朋友这样指责我。于是我带点罪恶感,走到人头攒动的淡水街头,再深深看一眼。还有比阿华更好的肉贩吗?他的肉摊子在市场入口第一家。从清晨六点开始剁肉切肉,应该是血肉模糊的木台子却干干净净;他每切一次肉,就清洗一次台面。切肉的时候,专心一致,把皮切开,把肥肉去掉,然后小心地把你要的肉放在秤上,告诉你多少钱,再添上一点瘦肉。包好之后,如果嫌提着太重,他就先把肉放在他的冰箱里,等你回程再取。如果你不懂怎么去清理猪脑,他就做给你看:拿支牙签,很技巧地把表面的血膜一路卷下来,然后告诉你有几种做法。阿华是个卖猪肉的市场小贩,没读过几年书,可是他弯身切肉那个专注的神情,好像手里一块油腻的猪肉是珍贵的木雕艺术,一刀都错不得。他对自己行业的敬重,比一些大学教授还要来得虔诚。到河边的邮局取信也是件愉快的事。认识你是"淡水人"之后,忘了邮箱钥匙也没有关系,窗后的人并不在意为你走一趟,把信递给你。买邮票少了几块钱也无所谓,下次再带来。如果你有远行,回来时急急探望堆积的邮箱,会发觉整叠整叠的邮件一捆捆扎好,等着你来拿。更好的是,插队的人挤到你前头去时,卖邮票的小姐会很有正义感地坚持先把邮票卖给你。早上取信之后,我就绕到邮局后面的淡水河堤。十点钟,正是涨潮,水波一浪又一浪地扑着河岸,皮肤黝黑的渔民蹲在地上修补鱼网。对着观音山,我坐在堤上读信,偶尔,水花会溅到信纸上来。如果是黄昏,艳丽的夕阳就把薄薄的信纸映成透明的红色。在田埂上坐下。戴斗笠的男人卷着裤脚,正吆喝着黄牛拖犁,犁过的地方。黑色的泥土就松松肥肥地翻起来。面貌包扎得严密的女人用一支耙子,小心地在青叶的周围松土。"你们种什么?""高丽菜。""真甘苦吧?""自己的土地,也没什么甘苦可讲。人就是爱打拼啦!"黄牛脚蹄沉重地又迈了过来,女人说:"阿兄,让牛休困啦!伊在喘呢!"他们的语言,像田里的泥土一样实在,不是我学得来的。他们不吃牛肉,因为牛曾经为他们的土地喘息、流汗。他们用手脚与泥土接触,甘苦不甘苦,这是他们与大地之间生命的契约,没有置疑的必要。谁说我看不出这块土地的美好?35
20可是,我确实写不出赞美的文章来;我说不出口。住在校园中心,通往外界有三条路可走。出了前门是一条短短的下坡路,左边有栋朴素的老庙,飞檐很轻俏地指向天空。右边是青翠的稻田,荷锄的农人站在田心,远远看去像个稻草人。从侧门走出,是条充满蛙鸣与蟋蟀声的山路,通往长满相思树的山丘。夹道的茅草丛和茅草后的水田里藏了千百只生命旺盛的小东西,在夏天的夜晚,忘情地嘶喊。这条路只能散步,不能聊天,因为虫声很放肆。第三条路则从后门出去,路上没有一盏灯,就是黑暗中一条荒野小路。草丛的香味浓得像块固体的香皂。有月光的晚上,这条小径就变成了条白色的带子。一年过去了,第一条路旁的水田被挖土机填平,拥挤的钢筋水泥楼房像肮脏的章鱼,张牙舞爪地延伸。路面被卡车轧坏了,凹凸不平。建筑材料到处弃置。再过几个月,人家会搬进来,骑楼会塞满货物,摊贩会占据路旁,货车会夹在路中;这条路,愈来愈难走。蛙鸣的山路也结束了。建筑一寸一寸地把水田吃掉,蟋蟀和青蛙被机器压死。后山上满山遍野的相思林整片整片地被砍掉,花枝招展的墓园像癣一样,到处散布。建到一半又停工的房子露着生锈的铁管,很狰狞地霸占着山坡。这条路,我不再走,因为每走一次,就发觉相思林又秃了一块。最后那条在黑暗中仰视月光的小径,也失去了。半年前,草丛深处开始有人堆积垃圾,现在,短短一条路上有七个垃圾丘,一转弯就是一个,半年前丢在那儿的免洗饭盒、汽水瓶、废电池,现在还在那,明年,也会在那。有月光的晚上,垃圾的腐臭混合在逐渐消失的草香里。阿华的家就在这条小路底。他有四个眼睛圆滚滚的小孩,成天在外面玩;从前在草丛里玩躲蒙蒙,现在在垃圾堆里玩废电池。邮局后面的夕阳依旧是红澄澄的一轮,很热闹地把河水染红。只是落潮的时候,河床所暴露的垃圾也是一片猩红。指责我专挑台湾缺点的朋友;是个比我快乐的人。他可以站在渡船头,迎着河风尽情地去受落日的感动,毫无保留地去爱那满天的彩霞。我望着波光潋滟,想的是水中多少鱼已经含汞。望着河上如水上人家的采砂屋,想的是这些采砂商人如何把砂抽走,使得蚌壳没有附着的沙土而渔民要操作十几个小时才能捞起一点点收获,想的是河底的沙如何淤积在河口,造成浅沙风浪,使小船出海有翻覆的危险。望着美得令人心疼的夕阳,我想的是,为什么这样的美景,我却必须站在垃圾的腐臭中欣赏?坐在杜鹃花围绕的阳台上,我想的是,那三条路正一条一条地干枯,好像有人在我的血管末端打了结,好像有什么病毒正一寸一寸顺着我的四肢蔓延上来——我想的是:这个美好的土地,你正在往哪里去?原谅我,我真的写不出赞美的文章来,因为我心急如焚。可是,你不焦急吗?孩子语:家长语:35
21机器人中学有一所国中一口气处罚了八十个学生,因为他们头发过长。有一个教官在大街上罚学生站,因为学生穿着制服当街吃西瓜。还有一位国中校长,因为学生翘课出去闹事,痛心反省之余,大骂经费不足,未能把破损的校墙围好,所以亡羊补牢第一步,申请经费修墙。更有出了名的复兴中学,因为学生上台吻了异性表演者的面颊而将他们记"暗过"。一个国中三年级的学生来信:"我们训导主任和管理组长专门检查服装仪容。夏天再热,衬衫的袖口不能卷起来,裙子要过膝。冬天的套头毛衣除了黑、白,不能有其他颜色,镶边也不可以。书包的背带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夹克的拉链必须拉到底。头发一定旁分,一定要用发夹。发长是用尺量的,多出一点点就要记警告;有刘海或打薄的,要记小过,而且,老师还会把你的头发剪成一边长一边短,后面剃平,作为一种羞辱、一种惩罚。"是谁在作贱我们的子女?老师吗?训导主任和管理组长吗?还是高高在上的教育执政者?老师们,忙着把联考所需要的知识塞到学生脑子里,恐怕没有时间去管学生的袖子是否卷起。训导人员一手拿着一个四方框框,一手拿着剪刀,看到一个学生就用框框往他身上一套,超出框框的发丝、裙角、手臂、头脑,就咔察一声剪掉,再记个警告。这种所谓"训导"的目的呢,就是使所有台湾地区所培养出来的十几岁的小孩都长得一模一样——发型一样、穿着一样、举手投足一样、思想观念一样,像工厂的生产线所吐出来一部一部机器。当然并非所有的中学训导人员都是剪刀与框框的信徒;把学生当作有尊严的个人去爱之诲之的一定也很多。可是这些剪刀与框框的信徒究竟错在哪里?一位管理组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头发多长、制服怎么穿,又不是我的规定,我只是执行任务,尽心职守。你要骂。去骂教育部长好了。他说得不错;他是用框框去套学生的人,可是制造那个框框的人并不是他。那么这一类的训导人有没有错?那个一口气处罚八十个学生的管理组长、那个当众罚学生站的教官,有没有错?当然有!只有机器人才会拿着工具一视同仁地去"执行任务",一个榔头打一个钉子。中学的训导人员是知识分子,是负有重任的知识分子,他们直接地影响、塑造这整个民族的下一代;他们不应该是,不可以是没有思考力、判断力的机器人。手里拿着一个框框,他首先要问自己:这个框框的目的是什么?女生的头发"为什么"不能过耳?套头毛衣"为什么"不能是绿色?热天里,"为什么"不能卷起袖子?想通框框的本意与目的之后,这个负有训导重任的知识分子还要问:这个框框是否适用于所有的学生,所有的情况7跟我所学的教育的原则与信念是否有所冲突?执行的方式与尺度应该如何调节才不至于使本来是"手段"的框框变成死胡同的"目的"?这个为我们栽培民族幼苗的人更要问自己:我要怎么样运用这个框框才能达到真正帮助学生成长的目标?学校不是军队,训导人员不是没有大脑的机器人——他要思考、要判断。以"只是执行上面规定"为藉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或许真的没有慎思明辨的能力,其二,他或许有思考能力,但没有勇气去质疑这个框框或改变这个框框。不管前者或后者,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教育我们的下一代?没有思想、没有胆识的机器人能教出什么样的下一代?归根究底,当然要问:是谁作的框框与剪刀。除了位高权重的教育决策者还有谁?但是这些部长、厅长、局长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上任几年,这个框框是传统移交下来的,不是我,是别人。35
22这个说法可以接受吗?笑话,当然不可以。一个策划百年大计的人,上了台之后就应该细心审视这个由来已久的框框:它应不应该继续存在?它有没有改革的必要?它合不合乎他个人的教育理念?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就等于说,这个框框是他作的,是他把它交给每一个校长、训导主任,每一个教官、管理组长,去套在学生头上。他要负最终的责任。那么,究竟这个框框有什么不好呢?这个问题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限于篇幅,我暂且不理论为什么中学生头发非是个倒过来的西瓜皮不可,也暂且不追问为什么不可以穿着制服吃西瓜,为什么不可以把衣袖卷起来等等细节。这种压制性的"管训"教育有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第一是不合理的、僵化的形式主义。认定了凡是合于框框的(头发短、裙子长、书包带子刚刚好)就等于"操行良好"。凡是不合形式的(头发中分、裙不及膝、穿绿色毛衣),就是"品行不好"。头脑再简单的人也看得出这两个等号画得不合理。人的品行是多么深奥复杂的东西,哪里是头发的长度能够代表的;说起来像笑话,在中国台湾的学校里却是件教育大事,真令人瞠目结舌!学生的内在本质似乎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外表、是形式:样子对了就可以了。这种僵尸式的教育,实在可怕!"管训"框框的第二个问题恐怕有许多训导人员不愿意承认,是个权威的问题。这个框框是成人用来证实自己权威的工具。当一个教官在震怒之下把学生头发剃掉或罚跪罚站或记学生过,他所愤怒的原因,大概不会是因为他觉得学生发型太难看,而是因为学生没有尊重"校规"、服从师长命令,越过了那个明令颁布的框框。头发长只是表面上的因素,潜在的因素是:学生没有服从我。校规合理与否并不重要,师长的尊严、权威却不可以破。这个框框像个紧箍,紧紧地夹在学生头上,一有越轨举动,教官就念个咒,让学生得点教训,学习服从权威的重要: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里我发现一个极大的矛盾。一方面,我们的教育者也的确希望造就出类拔萃的学生——我们也有科学奖、才艺奖等等。报纸特别喜欢报导中国人的孩子在美国如何如何地表现优异,什么人得了总统奖,什么人得了西屋科学奖,什么人年纪轻轻就上丁大学,居然都是台湾过去的小留学生。我们的教育者与父母羡慕之余,不免心里有点狐疑:同样的种,为什么一移植就大放异彩?是我们的教育土壤有问题吗?问题可多了,这高压性管训教育就是问题之一。教育者一方面希望学生在学问上精益求精,也逐渐领会到启发式教育的重要。许多老师也开始鼓励学生活泼地思考、大胆地创新、勇敢地质疑。可是同时,在行为方面,管训导的人却仍旧努力地把学生压制在框框里,处心积虑地要把他训练成一个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温驯畏缩的"好"学生。而矛盾就在这里:一个在知识上能够活泼地思考、大胆地创新、勇敢地质疑的聪明学生,可不可能同时在行为上是个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温驯畏缩的所谓"好"学生?如果他敢在课堂上表示物理老师对流体力学的解释不够周密,他难道不会对训导主任追问他为什么不可以穿着制服吃西瓜?反过来说,一个老师说一他不敢说二的"乖"学生,他可能把老师的实验推翻而自己去大胆创新吗?教育者所不自觉的矛盾是:他们在"智"育上希望学生像野兔一样往前冲刺(当然也有为人师者希望学生在智育上也如乌龟);在所谓"德"育上,却拼命把学生往后拉扯,用框框套住,以求控制。这两者其实不能并存。有高压式的"德"育,就不可能有自由开放的"智"育,换句话说,我们如果一心一意要培养规矩顺从听话的"乖"学生,就不要梦想教出什么智慧如天马行空的优秀人才。"庸材"的"德"育之下不可能有真正的"智"育。所以我对这个僵死的紧箍咒框框其实没有什么成见。我们的教育决策者如果不介意或者甚至于有意培养出一代又一代易于控制操纵的机器人,这个框框很实用、很有效,越紧越好。但是如果制造机器人并不是我们的长程计划,如果我们想为这个民族栽培的其实是思考活泼、创新大胆、质疑勇敢的下一代,那么这个掐死人的框子就非解开不可。"吻颊"事件发生之后,报纸舆论固然批评学校过分保守,却称赞教育部"不干涉"的态度,我很不能理解:这样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虚伪教育,怎么能够"不干涉"?难道我们的教育决策者在鼓励这个高压管训的框框的拴紧?我们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35
23台湾的父母,你又要你的子女受什么样的教育呢,小小年纪就送到国外去也实在不是办法;还是在这个又脏又乱又挤的台湾"知其不可而为之"吧!制度是可以改变的,但是没有人的争取与努力,当然就是梦想!孩子语:家长语:我的过去在哪里?大有为的台电要在立雾溪建水坝,很多人反对。桃园神社差点被拆了,报纸舆论喧腾了一阵。高雄市的古墙被怪手毁了一段,社会上议论纷纷。这两年来,保护自然、维护古迹似乎成为最新的流行:前年人人穿洞洞装,去年个个穿牛仔裙,今年大家都来谈"文明"。而台湾为什么要维护古迹呢?报纸说,是为了保持"国际形象",不能让西方人觉得中国人没有文化。动不动就搬出"国际形象"来作为自我督促的标准,泄漏了台湾目前一种缺乏自信的心态:我这样做,别人(西方人)会怎么想?于是一面揣测西方国家的思考模式,一面小心翼翼地决定自己该怎么做。西方讲究人权,所以我们处理政治案件要特别慎重;西方人爱护野生动物,所以我们要节制吃老虎鲸鱼的欲望;西方人珍惜古迹,所以我们也得有一两样,不能太落后。一切一切的努力,都为了一个大目的:避免别人轻视我们,在国际舞台上不丢人现眼。这种心态有时候还真有点好处。譬如说,有国际的瞩目,我们的司法单位与情治机构在政治人物的处理上就格外求公正合法,使国民人权获得保障,这是意外的收获。可是如果我们有自剖的勇气,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这种向国际求好的心态其实可悲可叹:讲人权难道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言论、思想的自由?生态保护难道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子孙幸福?维护古迹难道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文化上的需求?在"国际形象"的大旗下,好像人权、自然、古迹等等都只是西方人的标准,而我们只是应付应付,做出一副"文明"的样子来对国际做一种交代。台湾的英文报纸曾经刊出一封在台外籍人士的读者投书,呼吁我们赶紧保护自然、维护仅存的古迹。这封信马上就得到一个中国读者的反应,他说,西方人要台湾保持自然与古迹是别有用心的,他们自己工业发达,现在要落后地区"存真"其实在防止我们迈入开发国家之林,所以我们不要上当。所谓自然与古迹都是西方人的口味,台湾需要的是开发!开发!开发!让我们暂且只说古迹。古迹真的只是西方人的需求吗?我们自己究竟有没有需要?如果没有,就是为了"国际形象"这个外壳,它值得我们努力吗?你去街头问问那个卖青草茶的老头:桃园神社跟他有什么关系?或者去问树下那个正在嚼槟榔的少年郎:高雄古墙拆了怎么样?或者,停下片刻,诚实地问问自己:多一栋、少一栋所谓古迹,究竟与我何干?卖荼的老头大概会说"嗯宰样啦!"嚼槟榔的少年大概会坦率地说:没关系啦!而受过教育、思想复杂的你,沉吟片刻,大概会说些"国际形象"、"文化遗产"、"慎终追远"等等有学问的话来。可是"国际形象"、"文化遗产"、"慎终追远"又怎么样?你刷牙时要"国际形象"吗?上厕所时带着"文化遗产"?摩托车在烈阳下抛锚时你"慎终追远"吗?如果把这些冠冕堂皇其实空洞而模糊的字眼除掉,我们究竟有没有什么迫切的、真实的理由要保护古迹?35
24阿弗瑞是个德国人,今年八十岁。他带我去看他的故乡小镇。"这栋房子三楼第二个窗,是我出生的房间。"他指着那栋红瓦白墙的建筑;"我的母亲也在同一个房间出生的。"沿着窄窄的石板路就来到古修道院的门墙,厚厚一层青苔柔软地覆在颜色斑驳的石墙上,嫩嫩的青草从墙缝里长出来。"墙里头埋着一个十二世纪的诗人,以歌颂花鸟出名,还是咱们本家呢!"阿弗瑞要我走到转角,摸摸看第二排石块是否有个小小的凹孔。"大概三四岁的时候,父亲每天清晨牵着我的手沿着石板路到修道院散步。每次到这个转角,他就会蹲下来对我说:那边第二排石块有个小小的凹孔,摸摸看里面有什么?我兴冲冲地跑去伸手一摸,凹洞里真有一颗花生米或巧克力糖,又是惊奇又是快乐。一直到五六岁了,才突然开窍,大概不是圣诞老人偷偷放的……我的孙子却还以为花生是洞里长出来的——"我伸手摸摸,青苔有点湿润,那个凹孔依旧在,浅浅的一点。这个驼着背、拄着拐杖的老人正眯着眼睛怀想他的父亲。石板路再转个弯,就到了他家的墓园;石碑上刻着他父亲、母亲的名字,空白的石碑留给阿弗瑞自己;几丛玫瑰随着风摇荡,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我也曾经回到我生长的小镇上,可是找不到一条走过的路、住过的庭院,爬过的老墙、认识的坟墓,更看不到一丛似曾相识的玫瑰。可是你说,怀旧也只是流行病,没有"过去"又怎么样?没有过去,就没有情感的羁绊。你为什么把情人给你的野菊花小心地夹在书页里?廿年后的某一天,在枯干的花瓣不经心地掉下来的那一刻,你对人生与爱情会没有特别的感悟吗?枯干的花瓣就是古迹。没有过去,我们就无从体认现在,创造未来。卖青草茶的老头的子孙如果有机会抚摸先人卖茶的木制推车,与青草茶的"过去"比较,他才能了解属于他的"现在"有什么样的意义,也才能决定他所追求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未来。盛青草茶的陶瓮与木车就是古迹。我嫉妒八十岁的阿弗瑞,因为我也希望能牵着幼儿的手,走下一条青青石板路,告诉他第三株庙柱的雕龙嘴里有一颗陈皮梅。我也渴望能站在斑驳的坟头看鲜红的玫瑰花怒长,痴迷地回想当年的母亲如何牵着我的手走下一条青青石板路。没有过去,现在就没有意义,未来就没有方向。古迹,对我而言,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流行的装饰;古迹,是我切身的、不可置疑的需要。苏南成市长拿怪手把高雄的古墙给毁了。他说,如果处处保存古迹,我们岂不是走着碰着的都是古人东西!这是闭眼说瞎话。台湾几十年来所作的是恨不得把整个土地翻过一次,消灭过去所有的痕迹,古迹根本难得,苏市长居然担心太多。至于说,这么长的城墙,只去了一点点,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是无知。因为你用这个理由切掉这一寸,下一任市长可以用另一个理由切掉那一寸;一堵墙能禁得起几次的切割?苏市长又说,毁墙没错,错在执行小组技巧不当。这样说,就是市长无能,督导不当,也不是什么可以原谅的藉口。更重要的是:苏市长罔顾法律,因为那堵墙已是内政部选定的"古物"。苏市长过去的政绩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敢作敢当,不怕恶势力的公仆。在我们台湾地区,这样的人才实在太难得,我们一定要特别珍惜。可是珍惜并不表示我们就该姑息他的错误。在这次古墙事件中苏市长所表露的无知无能,就应该受到指责与纠正,内政部说要"淡化"处理,是是非不明、不负责任的态度,苏市长以他直率的一向作风,更应该承认错误,从错误中学习教训。古迹;不是西方人的专利,不是文明的装饰,更不是争取国际形象的手段。古迹,是一面镜子,一个指标,把我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联系起来;没有古迹——没有书页里的花瓣、青草茶的陶瓮、桃园的神社、高雄的古墙,我们便只是一群无知妄大的盲人。可是,为什么一个中国人需要写这样的文章呢?历史悠久的中国人?孩子语:35
25家长语:以“沉默”为耻-------为高雄市民喝彩这一出戏精彩极了!台上有三个主角:一是刚刚上任的大头市长,一是热中连任的市议员,再就是"生气"了的高雄市民。苏南成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派任为高雄市长:他有魄力、有勇气对准了脓包下刀。在台湾追求高等生活品质的过程中,环境污染是最臭的脓包,所以他要大刀阔斧地去整治。高雄的市议员团体却有不同的算盘。选举日迫近,选票最重要。摊贩是不是社会脓包根本无所谓;一个摊贩就是一张选票,非保护不可。大头市长又是个外来客,这个时候不欺负他,更待何时?报纸上描述议员如何团结起来攻击市长罔顾商贩"民生",来旁听的摊贩集团如何鼓噪叫好,市长如何抱歉——软弱的抱歉,他唯一的支柱是:整理环境是政府的政策,他只是在执行"上面"的政策而已!作为观众的我,在台下忧心忡忡:坏人的声音这么大,沉默的大多数要沉默到什么时候?这片面的"民主"继续演下去有什么意思?然而,"哐啷"一声,高雄市民也跳上台了。写信的写信,打电话的打电话,明明白白地昭告世人这出戏里究竟谁扮演主人:我们市民要干净的环境,我们市民要安静的社区;大头市长所执行的不是"上面"的命令,而是"下面"——就是我小市民——的意愿。你别忘了你今天在台上有个角色演只是因为我让你上去演!别忘了谁是老板!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场戏。我为每一个写过信、打过电话、表过意的高雄市民喝彩。常有人说:台湾不能实施真正的民主,因为台湾的人民还没有那个水准。这次高雄市民的表现可以作为对这种说法的反证。我们的人民显然渐渐了解到"沉默的大多数"其实是一种罪恶。排队买票时,真正可恨的并不是那一两个插队的人,因为他们是少数;真正可恨的是那一长排、几十个耐心排队的人眼睁睁看着少数人破坏秩序而不说一句话!没有勇气说,没有正义感!而走出车站时还要抱怨:没有用哪!乱糟糟,没有用哪!中国人到欧洲旅游,常常赞叹欧洲环境的幽雅清净,欣羡之余,却不曾想到,美好的环境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经由每一个国民的努力争取来的。一个德国市民走在街上看见一个坑,他会生气市政府保养工夫没做好,会打电话去要求立即地改善。具有这种态度他必须先有两个基本观念:第一。他是主人。城市的美好要靠他的督促来维持,政府受雇于他,就有义务把事情做好。第二,他不能"沉默",他沉默,就不可能有任何进步。几流的人民就有几流的政府,就有几流的社会、几流的环境,这话一点也不错的。环境脏乱恶劣,就表示这里的人民没有能力创造美好的社会。我们是几流的人民呢?高雄市民拒绝作"沉默的大多数"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指标。不,沉默不是美德,是耻辱。孩子语:35
26家长语:啊!红色美术馆长是个艺术工作者,还是政战官?如果新闻报导没有偏差的话,那么事情是这样的:李再钤的雕塑作品在市立美术馆展出,有人投书认为作品漆成红色有点像中共的红星;苏瑞屏馆长从善如流,立即把该作品花了八千元改涂成银色,遭致雕塑家本身的抗议。这是一件小事吗?我认为非常严重,因为"小事"暴露出两个文明社会所不能容许的心态:第一是对艺术的极端蔑视,第二是极权制度中才有的政治挂帅。不久前我收到一份"中国天主教文化协会会讯",发觉其中转载了《野火集》中一篇文章《正眼看西方》。文章是我的,名字也确实是我,但是内容中突然出现一段奇怪的话:"基督宗教——天主教、基督教的信奉,因为先在西方,而我们就认为是洋教,不宜信奉,其实,天主子耶稣基督,人类的救世主,原来降生在中东……"这段话不露痕迹地混进了我的文章,却不是我写的!但是任何读者都看不出来这段文字不属于原文。这份天主教刊物不曾在事先与报社或作者取得转载许可就径行刊登别人的文章,这是对别人智慧财产的一种掠取行为。而涂改作品、穿凿附会以达到利于自己的目的,这对于读者是欺骗,对于作者,是栽脏。如果一个宗教团体可以涂改我的文章,那么一个有政治野心的团体也可以在我的文字中插进它的宣传用语——身为作者的人,要如何向世界澄清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文字的后果又由谁来负担?我相信天主教协会涂改我的文章并没有恶意,但这样的行为所透露的,是对创作者极端的蔑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要为所写的每一个字负责;每一篇文章都是我全心全意的努力与我所有智慧的集合。恣意地涂改作品是罪行,也是侮辱。李再铃的作品如果是红色的,那么他一定有他最真切的理由;只有那一个颜色能真实地表达出他创作的意义,换了颜色,那个雕塑品就不再是他的作品。苏瑞屏擅自涂改了一位艺术家的创作,就好像天主教协会私自改了我的文章一样,那篇面目已非的文章不再是我的作品,红色变银色的雕塑品也不再是李再铃的心血。这个行为叫做欺骗,叫做盗窃。天主教协会这样做,我觉得只是欠考虑的结果,或许可以原谅;一个美术馆馆长做出这样的事来,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更令人忧虑的是,这个涂色"小事"很明白地显示出来,台湾的艺术仍旧笼罩在若有若无的政治阴影里。首先,我们有这么一个人逛到美术馆去,他看的不是艺术品本身,相反的,他看到这么一件红色的作品,马上兴起政治的恐惧(害怕雕塑家是共产党?害怕红色对观看人有洗脑作用?害怕共产党为这个作品拍照作宣传?)而给美术馆写这封疑神疑鬼的信。其次,我们又偏有这么一位不用大脑的美术馆长。她涂改作品的动机大致上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她也同样有这位投书人的恐惧;因为同意红色有政治危机,所以改色。第二,她并不同意投书人的说法,但为了避免"有关单位"可能会有的敏感,为了自己是"官"的身分,以为涂改颜色是最保险、最省麻烦的办法。而最后,还有雕塑家本身。在他的抗议中,他说,只有一个人投书,怎么能算!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两个人或一百个人投书认为红色有"政治",那么涂改颜色的行为就不算错。35
27这个涂色事件由三个人共同演出:市民、文化官吏,与艺术家。三个人中,没有一个觉得政治干涉艺术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对。这是怎么回事?投书的市民患有恐惧症,我们可以说,他只是不懂得艺术独立的重要,可以谅解。那么苏瑞屏呢?她有没有受过任何艺术训练?她了不了解作为一个美术馆长有什么样的责任?她是政战官,还是艺术工作者?至于作品受到涂改的李再钤,难道他真的认为,多几封投书,政治就有理由控制艺术吗?这真像个指鹿为马的社会。孩子语:家长语:不会“闹事”的一代--------给大学生今年5月27日的《纽约客》杂志有这样一篇文章:我的母亲生在柏林,侥幸逃过犹太人的大屠杀。今年母亲节,我请她去看场电影。这部影片非常卖座,故事好像与非洲的黑人有关。排队买票的行列很长。有一个年轻白人在行列间来往发散传单,劝大家不要买票,因为这部片子是南非制作的。排队的人大概都想的和我一样:"看不看由我自己决定,不用你来告诉我。"所以没人理他。入场之后,灯黑了电影正要开始,前座的两个年轻女孩突然站起来面对观众,大声地演讲,解释这部影片如何地蔑视南非黑人的惨境,希望大家抵制。观众中嘘声四起,有人不耐烦地大叫:"这里是美国;你要抗议到外面去!"也有生气的声音喊着:"我们付了五块钱电影票,让我们自己决定爱看不看!"偶尔有个微弱的声音说:"听听她们说什么也好!"但是群众的喊声愈来愈大:"出去!出去!出去!"坐在我身边的母亲显得很难过,她转身对我说:"这两个年轻女孩竟然愿意花十块钱买票进入一个人人喊打的地方来——或许她们真有点道理也说不定。"在大家的鼓掌声中,戏院的工作人员很粗暴地把那两个女生架走了。灯又黑下来,但是没几分钟,一个年轻人,带着浓厚的英国腔,站起来说:"这是一部充满种族歧视的影片——"愤怒的观众打断了他的话,有人在叫警察,但这个青年毫无惧色,继续大声说:"你们不让我把话说完,我是不会走的!"群众喊着:"滚蛋!滚蛋!"好不客易,来了两个警察,笑容满面地把那家伙给请了出去。观众情绪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一个廿来岁、一脸胡子的小伙子在后排突然站了起来,说:"不不,我跟他们不是一道的;我跟你们一样买了票纯粹来看戏的。我只是想到,或许对于这样一个影响千万人一生的问题,我们应该有个坚定的道德立场,而不只是追求消遣而已。如果五十年前的人也像刚刚这几个人这样对被迫害的犹太人执着的话,我的祖父也许可以活到今天,不至于死在德国的煤气房里。"然后我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说的一点不错;你可别想叫我闭嘴!"我发觉我六十四岁的老母亲站了起来,面对着整个戏院;她全身在颤抖。这一则不起眼的小故事可以招引出许多值得争议的问题来。譬如说,这几个为道德感所驱使的年轻人有没有权利阻止别人看这部"种族歧视"的电影?如果我也在戏院里,我会是愤怒的群众之一,叫他们"滚蛋"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没有权利主宰我的思想——35
28这个电影究竟如何要由我自己看过了再作决定。其次,如果这一撮以"道德感"为理由的小团体能打断我的电影,那么,一个宗教团体、政治党派、商业集团等等,都可以肆意地来强迫推销它的理想,那个人还有什么自由自主可言?南非的是非善恶也是个棘手的问题。它的种族隔离政策现在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南非的白人简直是廿世纪的污点。事情的另外一面却是:南非若由黑人自决自主,恐怕歧视与屠杀会比现况更为剧烈——看看乌干达!看看整个非洲大陆!但是《纽约客》这篇短文令我沉思许久的,却是这几个年轻抗议分子的行为。他们不算少数;哥伦比亚大学在南非有金钱的投资,哥大的学生也曾经热烈地示威过,反对学校当局"善恶不分"的和稀泥作风。而在戏院里"捣乱"的这些年轻人,事实上是一次一次地花五块钱买票——对学生而言,五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进到戏院去让群众嘘骂,然后一次一次地被踢出来。这些人中,当然难免会有少数是为了幼稚的英雄主义或纯粹嬉闹,但大部分的,是为了一个道德立场,择善固执的理想。在一个人决定到戏院去"闹事"之前,他必须先具有三个条件。第一,他关心这个世界;因为关心,所以才会去注意南非黑人的困境。第二,他能作价值判断。对南非种族问题的报导纷纭不一,他得自己决定站在黑白那一边。第三,他有充分的道德勇气,充分到促使他付诸行动的地步。于是,他走到戏院去买票;五块钱,他很可以拿去溜冰或吃掉。我们的年轻人呢?或者,缩小一点范围,我们的大学生呢?有多少人具备这三个品质?就我有限的观察,非常、非常的少。以对社会的关心而言,我们的学生在大学的四面围墙里自给自足地活着,不常把头伸出来。几个月前,当十四位省议员集体辞职时,我曾经对几百位学生作过测验,要他们写下议员辞职的原因,结果正如预料,有少数给了支离破碎而模糊的答案,显然是浏览报纸后的残余印象。百分之八十却很率直地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当然是因为缺乏兴趣,不关心。坊间杂志选出来的大学校园"美女",被人问到社会问题时,娇滴滴地说:"好可怕哟!"吐吐舌头。这样"可爱"又"纯洁"的大学女生为数不少,而且讨人喜欢。我们的学生不仅只对台湾本身的社会、政治问题印象模糊,对台湾以外的国际情况就更陌生了。伊索匹亚的饥荒、乌干达的政变、南美的游击战、天主教廷对堕胎与离婚的立场、菲律宾的军队暴行等等,都不存在,都没有意义。没有关心,自然没有做价值判断的需要。根本不知道南非有严重的种族问题。当然就不必去思索谁是谁非,因为无从思索起。没有关心,也就无所谓道德勇气和道德行动。非洲的幼儿可以死光,南美的军队可以强暴妇女,因为事不关己。海山的煤矿可以一崩再崩,桃园的古迹可以拆了又拆,内湖的垃圾山可以侥了再烧,事不关己。大学四年之中,只有两件值得关心的事:一是把朋友交好,以后有结婚的对象,一是把功课读好,将来有满意的出路。对社会的关心,对是非的判断能力,择善固执的勇气,都不在大学的围墙以内。换句话说,我们的年轻人天真、单纯、听话;他们绝对不会到戏院里去"闹事"。为什么大学生的关心面那样狭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的环境不鼓励,甚至于试图阻碍,他对书本以外的兴趣。大概很少有父母没说过这句话:"你只要把书读好,其他什么都不要管!"大学以前这样说,为了应付联考。进了大学之后这样说,为了应付留考、托福、高考、研究所人考等。"只要把书读好,其他什么都不要管"这个金玉良言是应现代科举制度而产生的。读书的目的在求技能,用来敲开一层一层考试的门。研读哲学、历史、文学、经济等等,都不是为了增加人生的智慧与了解,而是为了取得谋生的技术。因为这种技术与人生无关,所以可以"什么都不要管"。可是这个金玉良言实在是经不起考验的。在"其他什么都不要管"的前提下,书,根本就不可能读得好。譬如读经济,一个学生可以用课本里的各种定义与学理来解释"通货膨胀"35
29,可是要他分析为什么公务员的薪水要加百分之八他却目瞪口呆,我们能说他书读好了吗?譬如读文学,他可以熟读欧威尔的《一九八四》,洋洋洒洒地写篇论文讨论制度与个人的关系,但是要他对江南案件提出看法,他却一片空白,我们能说他把书读通了吗?这个大千世界可以说是各个学科的实验室。学生在黑字白纸之间所学到的理论与例证,都还是抽象模糊的,只有在把知识带到人生的实验室里去观照验证之后,知识才能落实。要我们的学生封闭在大学的围墙里"其他什么都不要管",等于是把学问与人生割离,也等于要学游泳的人在岸上靠图解学游泳,却不沾水,或学解剖的人在暗室里看幻灯片学解剖,却不动刀子。我们的学生不会"闹事",因为"闹事"的人要先有自己的主张——不是报纸社论,不是老师的看法,同学的意见,而是自己的主张。对我们单纯、天真的学生而言,独立作价值判断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为什么?高三那年,开始上三民主义。有个沉闷的下午,我在课本中看到一句话:"三民主义是最适合中国人的主义。"就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结论。我以为自己漏掉了编者解释引证的部分,把课本前前后后翻过,却找不到任何阐释。十七岁的我坐在书前,感觉到深深的挫折:要达到这样一个结论,课本编者应该一步一步来,先解释中国人是怎么样的一个民族,然后说明其他主义如何的不适用于中国社会,最后才能逻辑地演绎出"三民主义是最适合中国人的主义"这个结论。可是编者显然觉得这些辩证的过程毫无必要。第二天,在课堂上我请求老师解释"为什么"。老师很惊讶地望了我一眼,好脾气地一笑,回答:"课本这么写,你背起来就是。联考不会问你为什么。"在我早期的求知过程中,这个小小的经验是个很大的挫折。基本上,课本编者与授课老师并不认为学生有自己作判断、下结论的能力,所以才会有这种"你别问为什么,记住我的答案就行"的态度。他们因此所剥夺于我的,是我求知的权利与独立判断的能力。现在的教育方式和过去没有太大的改变,我们的教育者仍旧习惯于供给"结论",仍旧不习惯供给学生"方法",让他们自己去找结论。最能够反映这种现象的莫过于作文题目了。多少年来,任何考试中,学生面对的总是什么"学问为济世之本"、"忠勇为爱国之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满招损、谦受益"之类的金玉良言。所谓金玉良言说穿了,也就是死了的人交代下来的"结论"。出这种约定俗成的题目可以塑造学生的思想,使他更紧密地成为传统的一分子,有它教育的意义。但是这种思想传递根本上就不容许独创,不容许学生下自己的结论。如果教育者真正的兴趣不在于学生对传统的妥协与认同,而在于他独立判断的能力,那么同样的题目就应该以疑问的方式出现:"一分耕耘确能导致一分收获吗?"'你是否同意学问为济世之本?"或者以挑战的方式:"试辩论'忠勇为爱国之本'一说。"只有这样不"既定结论"的思想训练才能真正刺激学生睁着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身边纷扰复杂的世界,用自己的头脑去理出头绪来。当我们的教育者习惯性地把作好的结论抛下,学生也就懒惰地把结论照章收下;他不需要辛辛苦苦地去思索、摸索。在我们的环境里,一个能关心、能判断的学生,却也不太可能有任何道德行动。一般教育者对学生行动采取压抑与抵制的态度,目的在求校园的稳定。有一个专科学生被同学指控偷窃,教官在原告的带领之下也确实在该生书包中找到赃物,但是在没有听过被告辩解之前,就令这名学生退学。几个大胆的同学出来主持正义,要求学校给被告一个自我辩护的机会。事情结果如何不论,学校当局对这些挺身而出的学生却有个斩钉截铁的态度:"去读你的书,不要多管闲事。谁闹事,谁就记过。"35
30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公民伦理课一再地教导学生要见义勇为,要当仁不让,要择善固执,学生一旦实践了这些美丽的道德理想,我们却恐慌地去压制他?学生对学校措施有所不满而投书、开会、抗议的时候,不正是最好的公民教育机会,帮助学生学习如何去理性地、公平而民主地解决问题,为什么我们反而以记过处分作为镇压的手段?为了表面的安静稳定而扼杀年轻人的正义感,代价是否太高了一点?敢于表达意见、敢于行动的学生在一次两次的申诫记过之后,当然也学会了保护自己;他发觉,这个社会根本不希望他有道德勇气或正义感。我们的大学生是不会"闹事"的一群。在考试、舞会、郊游的世界中,没有什么值得"闹事"的题材。在是非善恶都已经由父母师长孔子孟子下了结论的世界中,没有什么难题值得重新省思、费心判断。在明哲保身、少做少错的环境中,更没有什么"闹事"的余地。我们的大学生天真、单纯、安分、听话。可是,如果"闹事"也可以解释为"以行动来改变现状"的话,我们这不会闹事的一代就值得令人忧虑了。四年一过,他就成为社会中坚——一个不懂得关心社会,不会判别是非,不敢行动的社会中坚!公车应不应涨价?不清楚。路边水管爆破了,不是我的事。公营机构亏了多少纳税人的钱?不知道。核电厂会不会贻害万年?不知道。上司舞弊应不应告发?不知道。台湾往哪里去?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个满足现状的民族不可能进步,但是要对现状不满,一个人必须先有所关心,用心观察,观察之后作判断,判断之后付诸行动。关心可以是感性的,只是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一份爱,但是空有感情无济于事,它必须有冷静的理性的支持——判断与行动需要坚强的理性。台湾的现状不能令人满意,但是已经有许多人在关心、判断之后开始了行动。最好的例子是消费者基金会的推动者,他们已经"闹"了不少事。台湾需要闹的事情还很多很多。以妇女问题来说,我们现有的妇女组织还停留在献花、慰问、穿漂亮的衣服开慈善晚会与孤儿拥抱的阶段。在同样的社会版里,我们读到七岁的男孩被母亲活活烫死、十岁的女孩被卖到妓女户、十三岁的女儿被养父强暴而怀孕、三十岁的妻子被丈夫打断肋骨——我们天真可爱的校园美女觉得将来没事可关心、可"闹"吗?又是一个学期的开始,让我们想想从哪里做起吧!孩子语:家长语:自白我很遗憾我是个女的。我很遗憾别人发觉了龙应台是个女性。在编辑、记者、读者、作家发现我是个女性之前,我被当作一个正常的"人"看待。他们很冷静地读我的文章,而后写信来。不同意的入试图指出我所忽略的地方;厌恶我的人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我;欣赏我的,更是毫不保留地把倾慕的话写下寄来。我的反应也是一贯的冷静;觉得我用的逻辑不周全吗?好,让我再演绎一遍证明给你看。资料引用有误,对不起,我道歉并且更正。恶毒的人身攻击?我不屑于理会。至于赞美和倾慕,让我清心思索一下自己究竟值得几分;这个世界大得很。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人发觉这个阳刚的名字后面居然是个女人!消息传了出去,像野火一样烧开。35
31突然之间,我不再是教授,而是女教授;不再是作家,而是女作家;不再是博士,而是女博士,总而言之,被人发现正身之后,我就不再是个"人",而是个"女人"。本来称我"教授"的大学生,突然改口称"小姐"。本来恨恨想跟我打一场硬笔仗的作家,颓然掷笔长叹:"唉!对方原来是一介妇女!"本来要骂我"刻薄"、"激烈"的人,现在理所当然地改口骂"妓女"。本来想写信来表示欣赏的人,突然犹豫起来:会不会被人误会?最奇妙的,莫过于访问记者。在我还是个"人"的时候,'访问者所拟的题目往往平淡无奇:你为什么写"野火"?批评家必须具备什么条件?目前教育的最大症结在哪里?等等等。变成"女教授"、"女作家"、"女学者",换句话说,"女人"之后,访问的内容突然活泼生动起来:你结婚了吗?先生是哪里人?在哪里坠入情网?他在做什么?他对你文章看法如何?他高不高兴太大出名?陪不陪你买菜?你们有几个毛毛?长了几颗牙齿?还打算生几个?用什么避孕方式?一天换几次尿布?谁换?你的文学批评干不干扰卧房生活?你如何一面教书、写文章,一面照顾丈夫?你买什么牌子的尿布?在被"发现"以前,在我还是个教授、学人、正常"人"的时候,也有人赞美我的文章思考缜密、条理清晰。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一个思考不缜密、条理不清晰的人本来就不该选择学术的路。头脑清楚只是所谓"学人"的基本条件罢了,就像鸭子非有一身羽毛不可,不然怎么能算鸭子!可是,被发觉是个女人之后,连这个基本条件都在一夕之间变成稀奇的东西,惹来许多问题:作为一个女人,你怎么会写出理性的文章?你有没有感性的一面?你究竟为什么会有那样清晰的思路?你是不是个女强人?你是不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女人也能理性思考所以才写这么强劲阳刚的文章?你的家庭是怎么教育你的,你会变成这个样子?父母兄弟、街坊邻居看得惯你吗?你的丈夫能忍受你吗?我其实从来也不曾故意隐瞒自己的性别,只因为旅居国外多年,此地几乎没有人认识我。而"龙应台"三个字又十分的男性化;小时候,为了名字,还发展出一点恨父情结,怨他没给我取一个比较秀气的名字,譬如龙咪咪、龙美丽或龙可爱之类。但是父亲后来解释,他当初只有两个方案,一个是龙应台,另一个就叫"龙三条",因为我排行第三。两相比较之下,我反而心生感谢,还好没叫"三条"。那么,别人是怎么发觉龙应台是女的呢?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电话铃响……"请问龙教授在不在?"一个很雄壮的男人声音。"我就是,您哪一位?""嗄嗄!"对方突然断了声音,我的耳朵陷在电话线的真空里。等了半晌,正想挂断,他又说话了,结结巴巴的:"你你你,你是个——"我很同情他的受惊,赶忙把声音放得更轻柔一点:"对不起,是啊!很抱歉哪!"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又沉吟了半天,犹疑地说:"我是大文人出版社的负责人——怎么电话里传来香味?"我赶忙解释:"厨房里正在煎猪脑……""哦;是这样的,龙——龙小姐,我打电话来是想征求您的同意将您一篇大作编入我们今年的最佳散文选,不过,现在既然知道您是,是个女的,我就想把那篇大作收在敝社下个月要出版的'我见犹怜——女作家心心相印散文集',不知您是否同意?""让我考虑一下好吗?""好,那我就不打扰了。抱歉妨碍了您煎猪脑——""啊!没关系!"我打断他,"是我先生在煎猪脑;我刚刚在修理马桶……"35
32"嗄——"他又半天没声音,最后才找出话来:"再见,龙小姐。"第二天,龙应台是个女的消息就上了花边新闻,也开始了我这今人同情的遭遇。《龙应台评小说》出版了,记者来电话;是个娇滴滴的女声:"龙小姐,这本书非常的知性,可是才一个月就印了四版;能不能说说您对这本书的期许?""这书只是一个粗砖,我抛出去希望引出文学批评的风气来,使严格公平的批评——""您觉得一个女人写这样的东西合适吗?""呃——""我的意思是说,"她紧接下去,"这样硬的东西平常都由男性来写,您写来觉不觉得奇怪?有没有压力?""呃——压力很大,因为有些作家不能忍受负面的批评——""对,您先生能不能忍受您的作品风格?""呃——我不知道我的先生和我的作品有什么关联——容忍与开放是一个评者必备的态度,他不能以一己的道德意识加诸作品;他不能感情用事——""对对对,我很同意;你们夫妻感情如何?""感情用事就不能直言针砭,我们需要的是说实话的勇气——""您觉得异国婚姻需要特别的勇气吗?"就是这样!被发觉是"女的"之后,与人的沟通变得比较困难一点。常常这么阴差阳错的,牛头马嘴对不上。但这还算小事,比较令我伤心的倒是,被发觉是个女人之后,我不再能沾沾得意以为自己的文章好。有一天,一位作家(你瞧,我说"作家",当然指男的,不必加个"男"字)阴恻恻地对我说:"你现在名气大噪,知道为什么吗?"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因为我文章好——我思考缜密、条理清晰、头脑清——""得了!"他打断我,阴恻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得了!文章好!哼。只因为你是女的!女的!"我顿时觉得心灵受伤,很难过,挣扎着反问他:"拿出证据来!"他斜眼睨着我,从头看到脚,阴恻恻地一笑:"怎么,你不是女的?"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六个月大的肚围,已经看不到脚指头了。我叹口气:"是的!我是个女的!"我很遗憾。孩子语:家长语:精神崩溃的老鼠李国栋床上堆着书,每天晚上睡在榻榻米上。读书读到清晨一两点,读到两眼充血,像针扎一样痛苦,才把书放开。蜷曲到榻榻米上,用条绳子把左腿跟一只桌脚绑在一起,熄了灯睡觉。35
33"这样一来,我一翻身,扯不动腿,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就马上爬起来继续看书——今年是第三年了,再考不上,就要当兵去了!"联考前,李国栋很平静地这样解释他的生活方式。他削瘦的脸颊浮着一层暗暗的青气,眼白里一条一条细细的血丝。讲话的时候,眼神涣散,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为什么不换个读书方法?这种煎熬式不是效果很差吗?"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方式。""为什么不先当了兵再回来考?让心理休息一下?"他摇摇头:"非考上不可。""为什么不找其他出路?不要上大学,读职校或学技术?"他开始咬指甲,每一片指甲都嚼得烂烂毛毛的:"不行,我非读大学不可。"李国栋后来仍旧落了榜,但是也没去当兵。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两个星期之后,有个晚上,偷偷吞了五个大铁钉,从七楼的阳台上跳下来,刚好摔在垃圾车旁边。麦尔教授对老鼠很有兴趣,曾经作过这样的实验:把老鼠聚集在一个平台上,让它们一个个往下面两个门跳;跳向左门,它会碰得鼻青脸肿,跳向右门,门却会打开,门后是甜美的乳酪。小老鼠当然不笨,训练几次之后,就快快乐乐地老往右门跳去,不再摔得一鼻子灰。可是,就在小老鼠的选择方式固定了的时候,麦尔就把乳酪从右门移到左门;本来以为可以饱食一顿的老鼠现在又碰得鼻青脸肿,不知道客观情势已经改变了。幸好,摔了几次之后,它又渐渐熟悉了新的情况:原来乳酪在左边!问题是,这个时候,麦尔又有了新花样;他把门的颜色重新漆过,把乳酪一会儿放左,一会儿放右,老鼠在新的习惯形成之后,发觉原来的抉择方式又行不通,它必须不断地适应新情况,不断地修正自己的习惯行为……老鼠变不过来,下一个反应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麦尔发觉,在应变不过来的时候,老鼠就搞"拧",开始固执起来,根本就拒绝改变方式。譬如说,如果它已经习惯于跳向左门,你就是把乳酪明明白白地放在右门口,让它看见,它仍旧狠狠地往左门去碰肿鼻子,愈碰就愈紧张。如果实验者在这个关口继续强迫它去作跳左或跳右的抉择,老鼠就往往会抽筋、狂奔、东撞西跌或咬伤自己,然后全身颤抖,到昏迷为止。换句话说,这只老鼠已经"精神崩溃"。麦尔教授于是归纳出导致老鼠"精神崩溃"的五个阶段:首先,对某一个难题(左门或右门),老鼠逐渐培养出一种应对的习惯来(选择右门;右门有乳酪)。第二个阶段,客观环境改变,老鼠发觉惯有的方式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因此感到惊骇。下一阶段,不断地焦虑与挫折、失败之后,它就固执地以旧有的方式面对新的情况,不计后果(就是看见乳酪出现在右边,仍旧往左边闯)。第四个阶段,根本放弃努力(乳酪也不吃了,干脆饿死!)。最后,如果外力迫使它非解决问题不可,它就又回到它所习惯的旧方式(左门就是左门,非左门不可!)当然又碰得鼻青脸肿,饿得老眼昏花。明明只是换个门径就解决了一切,它却柠执在习惯行为中饱受挫折与失败的煎熬,最后以崩溃结束。[取材自S.I.Haayakawa,"1nsolubleProbleems,"InventionandDesign,N.Y.1981.]在垃圾车边被清洁工人发现了的李国栋是一只弄"拧"了的老鼠,我们的社会环境与教育制度是控制乳酪、制造难题的实验家。从前,大学之门是通往乳酪的门,所有的人都往那个门跳。"士大夫"观念深深地植根,因为我们发觉成了"士大夫"之后就有甜美的乳酪可吃。但是,在大家都习惯于这个方式之后,客观情况却变了,乳酪换了门;往"士大夫"那个门撞去,却撞个鼻青脸肿,而且没有乳酪。可是孩子们继续去撞那一扇门;作父母的继续鼓励孩子们去撞那扇没有乳酪的门。他们说,"有志者,事竟成";说"有恒为成功之本";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老天不负苦心人"。门的颜色变了,乳酪的位置换了,可是弄"拧"了的人固执地守着旧有的方式,"35
34以不变应万变"。于是有一天大清早,清洁工人在垃圾车边发现一团血肉模糊的——是人还是老鼠?他吓了一跳。一个人,也只不过是只有可能精神崩溃的老鼠。人生的每个阶段里都有看似不可解的难题时时强迫他作抉择:考试失败了,爱人变心了,婚姻破裂了,工作失去了。每一个难题都需要一个解决的办法。究竟乳酪在左边还是右边?不管在左在右,当一个人不再能以"新"的方式来应付"新"的情况,当他不计后果的,根本拒绝改变自己的时候,他就是一只弄"拧"了的老鼠;精神的解体只是自然的结局;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个精神可能崩溃的老鼠?!国际局势的变化多端就好像乳酪的忽而在左、忽而在右。三十年前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见得能解决二十年后的问题。如何能不受制于旧习惯、旧观念、旧方法,如何不搞"拧"了去老撞一扇没有乳酪的门而撞得鼻青脸肿,需要的是弹性与智慧。智慧,不正是人之所以为人,鼠之所以为鼠的差别吗?孩子语:家长语: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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