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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大学篇解说伍庸伯口述梁漱溟、陈亚三、黄艮庸、马仰乾、李渊庭编录弁言伍先生中年以后,居恒谈《大学》不去口,先后所为系统讲述亦殆难以计其遍数。然平生除与人论学之书札而外,却未尝举其说自著之简编以遗后世。尤未尝以师道自居,因亦无门人弟子为之载记。1927年夏,漱溟在广州既习闻先生谈此学,一日欣然自许曰:“公无意著书,他日我当负责笔之于书以传诸世人。”先生笑曰:“你听了,不当下切己反省,自勉力行,却想替我传道,何其为人之意多邪!”愚领教恍然自失,而窃蓄此心愿,无时或忘。1950年冬,愚暨诸友先后来京,而先生亦至。因合请先生再为同人讲述一遍,特嘱艮庸、渊庭为笔录,用备整理成书。自是年12月1日迄于4月21日在余之寓所小铜井北屋,每间数日必会讲一次。除《大学》全篇而外,兼于《中庸》、《孟子》亦亦有所阐发,以相发明。又次年初春(1952年2月),而先生遽作古矣。兹邀同仰乾、亚三、艮庸、渊庭共愚五人,以事编录。即以当年艮庸、渊庭所笔录者为依据,而五人者则其在座得聆先生口说之人也。1963年11月13日漱溟识。42/42 第一讲(1950年12月1日)我采用《大学》古本。古本《大学》由首至尾是一篇很通顺的文章,段落次序很清楚,不必要改动章句。所以我不取朱子的改本。《十三经注疏》将《大学》全篇分为六大段:《格致》、《诚意》、《正修》、《修齐》、《齐治》、《治平》。我们现在照它的分段来研究。先讲《格致》章。此章由“大学之道”起,至“此谓知之至也”止,共分五节。以前儒者将《大学》分为三纲领、八条目。我今则在《格致》章亦分为三纲、八目。“明德”、“知止”、“本末”三节为三纲。第四节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八目。末后“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那第五节,我说为此章的总结。《大学》是教人如何做人的。这就要先认识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在。《大学》首章“明德”二字就是点出人的特性(人的本心),而做人即要在明其明德。人生是离不开社会的;说“明明德”,就是要在社会生活中明明德。而在社会中怎样去明德呢?这便是“格致”一章所要研究的题目对象。42/42 关于明明德,古人分为三个层次来说它: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如云“尧舜性之也”,大约便是生知安行了。如云“汤武反之也”,或“汤武身之也”,大约就在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之间了。在天资特高的人,本来明明德一句话就够了。但就普通人来说,却只能作“汤武反之”或“身之”的那种功夫。《大学》所以有三纲领、八条目,就是将这种功夫的内容解剖出来,指点给人。此第一段(即《格致》章)五节文字可略为分解如下。第一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大学》功夫的三个阶段。本来明明德这句话,已将功夫一口说尽,不过分出阶段来讲它,更有意思,将更合于阐发“反之”功夫的本旨。依着自己明德去做人,就是明明德(亦可云明德之伸展)。这一阶段不妨说是成己。再进而新(亲)民,则是由成己而成物的第二阶段;成己成物之极,则为第三阶段的止于至善。古语说“士希贤,贤希圣”,似亦可取来相比。明明德乃士之所有事,新民乃功夫进一层的贤者之事——古人“四十曰强而仕”(《礼记》),是有相当修养的贤者才有这新民的本领;止于至善则已到圣人地位。但须知功夫只是一个,明明德始终是自己事,成物即在成己之中,止至善更不在成己成物之外。三个阶段总不过功夫造诣深浅不同而已。亲民之“亲”字,我以为应作“新”字。有仍用原字之说,殊不知“亲”、“新”古训原可通用。但下文《诚意》章说到“明”、“新”、42/42 “止”三字者屡见不一见,拿来证明上文便知应作“新”为合。这是吾取程朱之说者。“明”、“新”、“善”三字在三阶段文字中,原可以互相通用。如明德亦可说“明善”,亦可说“自新”。因为事情只是一件。推此例,其他可见。第二节“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前人以为知止即为知上文之止至善,我意不如是。至善境界甚高,岂初学之所知。一个人知道自己要去作明明德的功夫是“知止”。这“止”如《易经·艮卦》上的那个“止其所”。你是人就应该做个人,好像不用说似的。是这样(人具明德),就必当这样(明其明德);知得此意就是知止了。“知止而后有定”,“定”是说定向。自己精神之用有了定向,总朝着那方向去,亦就是身心较有着落。“定而后能静”,“静”指杂念之减少。凡不合于此定向的杂念,经过斗争自然渐渐少了便是静。“静而后能安”,“安”是说身之事。比前杂念减少的情形又进一步。好像《易经》上说的“畅于四肢”和“百体从令”那样。“安而后能虑”,“虑”则说向更深细处。佛家有“微细感”的话,清除微细惑习,有如过滤,就是虑。“虑而后能得”,“得”就是得明德。有如《孟子》所云“思则得之”,又“自得则居之安,资之深,取之左右逢其源”。从“知止”到“能得”,是说一般人的去明明德的内容,亦叙出反之功夫的进境。42/42 第三节“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一节是说近道。近道之“道”即开首“大学之道”。上文第二节从知止而定、静、安、虑、得,叙说人之明其明德,即是说道。而此节则从知本末、终始、先后来说近道。由近道乃得入道。所以接着上文,把近道提出来说,乃极其重要的。前人于此每不注意,而且无意之间把道和近道混淆了。如朱子之解本末先后,就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看这一节文字不过是结束上文的,那便失去它的意义了。恰恰相反,此节不是结束上文的,而正是在引起下文。下文第四节方点出了那近道的事实内容。“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是世间一切事物(人类社会在内)天然存在的条理。你知它,或不知它,总是如此的。但你知其如此,你便得知先从何处下手。下文第四节的八条目,不就是教人知所先务吗?近道<道(近道视道为狭)近道→道(近道趋达于道)近道——本末先后(能得其本末先后即是近道)(凡此皆方便表示大意,以下仿此)。42/42 第四节“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齐。”——这就是八条目。为使人们易于理解其意义,我们先来一个譬拟的说法:园夫之欲贯彻其生意于花果者,先条畅其枝叶;欲条畅其枝叶者,先须强其干;欲强其干者,先须固其根;欲固其根者,先须足其生意;欲足其生意者,先须知以培养之功;欲加以培养之功者,先须明透其知识;欲明透其知识者,在于通达其物之情形。物情通达而后知识明透;知识明透而后培养之功可实施;培养之功施而后生意充足;生意充足而后根固;根固而后干强;干强而后枝叶条畅;枝叶条畅而后花果盛实。此即以树为喻,其根为本,其枝叶为末。同样在人类社会中亦自有其本末在。孟子不是说过吗,“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42/42 。这就是指出身为家、国、天下之本,从身而家,而国,而天下,是人类社会一整体。这是有形可见的。凡有形可见的都可说作物。所以天下、国家、身这人类的一整体就是一物。身在这一物中是本,其家、国、天下对此皆可云末。大学八目实线有形分大小,虚线无形别精粗;虚线中之物,即观念概念为物之代表者。身虽为本,而居中活动者则在心。心的活动,其表见则在意。意是很多知识凑起来形成的,其中却离不开好、恶、迎、拒。——凡言意必有所向,即是迎或拒了。形成意的那很多知识起于后天,不过是物在心之反映,并非阳明先生所说的那个“良知”。我看《大学》在这里说的格物之“物”,即上文“物有本末”之物,而“致知”之“知”,亦即“知所先后”之“知”。上文下文明明白白,扣合相关,不应另寻解释。我讲“知”即是知识,与朱子的“即物穷理”相近,却又不同。朱子要人穷极天下之物理而后为“知至”,未免离题太远,非《大学》原文本旨。《大学》本旨正与《书经》上这一段话大略相似:“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万邦即天下)是故其所谓“物”42/42 者,不外指目着天下、国、家、身这一大物;其所云“知”者,则不外知得其间本末先后的一大条理;而修、齐、治、平,正是其所谓“事”。修身为事之始,治平为事之终。只须把这其间的物的本末、事的终始弄明白,便是“物格而后知至”了,非有他也。物——本末(说物不外说物之本末,而说本末又重在本上。)本末——本故知本=知物知本=物格格物的“格”字,《说文》上训为“木长貌”。树木的生意或生气,固通乎其整体,然其生长却由本及末,有其顺序。“木长貌”应即树木由本及末那生长的情形。所以把事物由本及末层层发展的情形表露出来,亦即为“格物”了。而知识为物之反映,事物情理是这样,照样反映无误,亦即为“知至”。42/42 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物),这其间的修、齐、治、平(事)的本末终始先后之序,可说为人世间一大法则或规律,乃是从人类历史经验得来的关系人生最重要的知识。人非明其德无以为人生,而人生非循由乎此规律无以明其明德。明明德是道,认识此规律而循由之以行,即是近道。第三节提出的“近道”两字,要在第四节才得落实;将更于后第五节加以总结。说明大学之道包有三阶段(上下)和三纲领(左右)。上图右侧实线表示其客观存在。而左侧以虚线出之,则表示物格至即为前者之反映,内容相等同。盖近道即道之认识及其实践(格物知至涵括着八条目在内)。「明」表示其为动词,应行着重。明明德与止定静安虑得同一格,表示相当。「明」“止定”、“近道”同一格,表示略相当。从“古从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到“致知在格物”;又从“物格而后知至”到“天下平”42/42 ,完全是一段循环往复的文字。这是不可少的;试看我们在前譬拟的那说词便自可见。回环其词,叮咛告诫,语重心长;然这里却还不是功夫之所在。按照这理论去实行的功夫尚在下面《诚意》中。《诚意》章才是讲功夫;以前儒者皆以格致为功夫,那是把《大学》文义错解了。第五节,“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开首“大学之道”,到此为合《格致》首章,而此其总结之语也。“自天下以至于庶人”,盖言其无人不如是;而“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则全章意旨贯注之所在。为其决定无疑,故下有“……否矣”,“……未之有也”,那样决断语气。《论语》上“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其厚薄正与这里厚薄之义同。《孟子》上“所求乎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其轻重的颠倒亦即这里的本末倒置。总皆归于修身责己,一般无二。从“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就见出知本即知至;除“知本”之外,更别无所谓“知至”。在上文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实无他义(如朱子、阳明所说者),只是深明物——身、家、国、天下——之本末而已。《中庸》上“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其知人知天的话,我以为即《大学》的“格物致知”。“知人”即知人事关系;人事关系有其天然顺序不可颠倒错乱者,故又云知天也。42/42 天然之理本来如是,无可违异;意不敢稍违,则心不外驰,精神回到身上来。这样就会发生“敬”的作用。这敬即自然儆醒之意,亦即通常说的留心。非有意在敬,故无假于形式条件,如“整齐严肃”,“动容貌,整思虑”那样。然而心神却较完整,渐得入于意诚而心正身修。明儒高攀龙先生有“身心相依”的话,可资参考。〔1〕下图是表示以上解说《格致》一章所涵有的意义的。《大学》从吾人本然的情形指点出应如何做人。此本然情形不外乎心的一面和身的一面。就心一面:心以明德为其特征,而主宰着一切活动,就应该明其明德,成其主宰之用。否则,主宰不成其为主宰,人将失其为人。就身一面看:身非离群独在之一物,而是生活在家、国、天下这一大物之中,为其起点或为之本的。想要搞好群的生活,势必求其本,从起点作起,由近及远。这本末条理是违背不得的。“修身为本”就是①“知虑”为知止而定静安虑得之省文。②“先后”为事有终始先后之省文。42/42 要它条理还其条理,而明明德则所以主宰还其主宰。实际这完全是一回事,不过分从两面说而已,当条理还其条理之时,则主宰还其主宰已自在其中了。翻过来说,亦一样。然而要还,从何还起呢?这必聪明不向外用,精神回到身上来。此即知止有定之谓(内一面),亦即物格知至而事所先后之事(外一面)。能这样就是近道。此时就会发生敬的作用,心不离身,身不离心,而身心相依。所以下面“还”、“敬”、“依”三字并列一起也。第二讲(1950年12月8日)(编者:此所讲内容已合编于上文之内,不别录。)第三讲(1950年12月15日)《格致》章总结在“修身为本”一句话,亦就是《论语》上“君子求诸己”那个意思。接续着这个就好来研究《诚意》章正是在讲出怎样修身的那功夫。此章由“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起,至“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止,查照文义亦可略分为五小节,俾助理解。五节文字很有次序,先则提出要领,中间则反复中明其内容,末后作一结束,自然成篇,没有错简。以下我们依其节次,分别加以解说。42/42 第一节“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是首先把诚意的功夫的要领一句话提出来。当我们确认了修身为本之后,要去实践修身之功,那必须针对问题下手。问题不在别处,全在意诚不诚上,何以言之呢?《论语》上孔子说“修己以敬”,修己即修身,修身即修己。这里说个“身”,原非单指此血肉之躯,而正是在说自己。自己固然离不得此身,而真正代表自己的既不是身,亦不是心,却是意。意者意向;人的一切感应活动皆是意,意发于心(昔人说“意为心之所发”)而形于身。通常人认身为自己,那不过以其便于指目而已。其实要紧全在意上。而且修是修理;心未发,身不动,何所用其修?须要修理的正是将会在内外发生或好或坏影响的这个意呢!意是人们恒时要有的。著见在人们行动上的意,那不过是明显的。人没有行动而有思念,意即著于其思念上。甚至似乎没有什么思念,亦未始无意在隐微间不停地转着。意是怎样的,人就是怎样的。整个的人格,要不外从过去长时间种种意的积蓄而渐渐形成的。意可以转变,人格的好坏高下亦随之转化不同。“诚”是什么?诚就是心在当下,不走作。诚与敬相通,心猿意马即不诚;亦就是不敬。前面格致章归结到“修身为本”,我们果真于此有亲切领会,精神就起了变化,立即发生敬的作用——42/42 儆醒、留心的作用(见前)。留心自己是修身起点。此《诚意》章恰恰紧密联系着前章而来。所谓诚意,同样地亦就是留心自己即须留心于意。而心在当下不走作,那不就是留心了吗?《格致》章盖开其端,《诚意》则进一步引申到修身功夫如何实践上。翻转来看,便可明白:意不诚的人,在自己做人上麻麻糊糊,不认真,散散漫漫不要强,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坏人,而不可能成功一个好人。意不诚,可说是一个总问题,一切其他问题都无非从这里引生出来的。我们所以说问题全在这意不诚上盖为此。——针对问题下手,意正是我们的做功夫下手处。功夫怎样做呢?这就是刻刻留心自己——留心于意,而毋自欺耳。于此,先须知人们通常很容易在自欺中而不自觉。人们通常为家庭社会多缺乏我自身实为其本的那种认识,遇事辄易于责人而不责己。这亦正为其在自己一面原缺乏“知止”(未知正经做人,未知人必须明其明德),心弛神散,漫无定向,有如昔人所说“心不在腔子里”。此时自己不知做了多少错事,亦全然麻糊过去。甚且经人指责,还不认账。或者经人指出,无可否认,仍不悔改。一贯地自欺下来。几乎可以说:通常人们所有的意均难免多少有自欺成分在。只不过不认帐不悔改者,其自欺特别严重耳。怎得免于自欺?那必须精神回到身上来(此则得之于知止知本),意念之萌,刻刻留心;庶乎一有自欺,即刻知道。必知道自欺,方得毋自欺。毋是禁止之辞,不给它自欺去,故曰42/42 “毋”。这样用功不已,愈来愈不麻糊,明德日显其用,则意自诚。《易经》上说“闲邪存其诚”,其义当在此。说了“毋自欺”,紧接着就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这是指出我们才感觉有自欺处即要像恶恶臭那样去恶它,当下断然,不容徘徊瞻顾,果然恶而毋之了,内心便自快足。“慊”训快足。人知道自欺了,是自然起恶的。好恶原跟着这知同时来。好恶起来了,便自发生力量。知自欺属知,恶自欺属行。知行原则合一不离。毋不外是恶的表见。何以有人知自欺了,而恶不够,毋不力呢?那还是自家精神未曾收回到身上来(心弛神散、别有所牵),没有以整个精神去好恶之故罢了。“君子必慎其独”怎样讲呢?我们先应明白:好是我好,恶是我恶,欺是自欺,慊是自慊,什么都是自己的事,直与人若不相干。这就好来讲慎独了。独即独自,慎即谨慎,亦即俗云留心。我们已经知道要从留心自己来作修身功夫了,而“慎独”二字恰是最好地揭出这种功夫来。这里用一个独字来说慎,有三点好处:一、《论语》上说“古之学者为己”,在独念独处去慎,才真的是“为己”之学,做人本该如此。别人知道,不知道,都没有关系。所以说是“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为人之所不见乎!”42/42 二、独中用功有制于几先之意;阳明先生所谓“防于未萌之先,克于方萌之际”者是。这样容易为力,功夫才快。三、独则力量易于集中,即精神易专一不分。“独”是指我在人所不及见处而说。阳明先生有“无声无臭独知时”之句,其“独知”即“良知”之别名。人或以为此“独”字亦即代表“独知”。其实这里不过是用来表示一种情况:那良知的作用正具于上面慎字中了。慎是自然的慎,没有强制意思。第二节“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之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这是从反面和正面两边来说明问题。先从反面来说:人当闲居独处时,最能鉴别出这人是怎样一个人。在缺乏向上心不知反身自修者(小人),此时就容易偷懒放纵,苟且随便,无所不为。“见君子而后厌然”的“厌然”,朱子说为消沮蔽藏之貌。君子指敬以修身的人,似亦可代表大庭广众。“掩其不善而著其善”42/42 ,是从苟偷中警觉,不免内愧之意,而做出正经样子来。但这何能瞒得过人呢?“诚于中形于外”,内里心情是怎样的,外面总会现露形迹出来。所以人不要涂饰外面,只有一力慎独。此章之讲一个人的“内外”与前《格致》章之讲事物的“本末”实为同等重要。先既从反面讲它,后又从正面(心广体胖)讲它。我们亦要多加申说几句。一、身心表里互不相离,内有其情,外必有其形。如人欲吃食则口涎流,哀痛则眼泪出。“胸中正则眸子了然,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然。”(语出《孟子》)眸子可以观人。总之,情动形发,例证极多。二、个人与集体全局相关连;一念动与他念有关;一事作与其他事有关。今天动一念,作一事,与明天后天乃至未来很远的动念作事都有影响,不会空过的。(前曾说:从过去长时间种种意的积蓄下来,而整个人格以成。)三、《中庸》上“诚者天之道也”。不诚,只在人方有之;在天什么事情就是什么事情,一点不会有假的。所以天就是诚。人之不诚,是想要背天,但其结果还是背不了;是什么(现出来)还是什么。四、更可征之于吉凶之故。《易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爻代表一动(念);一动就有吉凶。顺理即吉,违之即凶。《孟子》云:42/42 “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距今三十年前,我在一次静坐中,自己看见念头起伏,当时深切感觉到一念不会无关系。嗣后(1931年左右)我续成四句如次:一念不会无关系,此是十年前所见;如今岂可妄作为,独里隐微莫显现。人如不晓得隐微即显见,便无从入德,亦无法作功夫。昔者朱子教人,尝设为譬喻云:“敬”如守门户,“克己”如拒盗,“致知”是推测自家与外面的事情。我仿其意尝以暗室或独处无人的那类情况,喻如贼匪之“窝家”,为防检所必注意。警察检查户口异动要勤,则贼匪无所容身。慎独功夫有类于是。从正面来讲,特引用曾子的话,盖以曾子最能反身修省,其所说的均出躬行实践,值得学者重视,可资取法。试看这里“十目”、“十手”的说话,何等警切动人,而在其自己修持上又何等严密呢!在不知者或以为用功如此严密,徒自苦耳。其实不然。学者精神振作(集中),心地光明,大有受用。“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盖言其受用也。《孟子》上“居天下之广居”;《论语》上“42/42 君子坦荡荡”;《易经》上“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畅于四肢,发于事业,德之至也”;……这些大都是言此意。正为功夫有得,“不怨天,不尤人”,所以心广体胖。在前反面说小人,此正面说君子。君子“先难而后获”,又曰“先难后易”,其功夫是逆而顺的。书中用“必”字颇多,如“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故君子必诚其意”,以及下文“治国必先齐其家”等等。盖在本末之间,内外之间,皆有其情势所必然而不爽者。我们做功夫是以了解此必然入手,而反己修身以复其(天性)本然。人要知其本然,深信不疑,则功夫好做些。《诚意》章说毋自欺,而好恶,而自慊,而慎独,很有次序,层层引入,不可倒乱,细究自知。第四讲(1950年12月22日冬至)今天要讲《诚意》章第三节。第三节“《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42/42 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这一节是说慎独功夫内容和层次。层次有六:道学、自修、恂慄、威仪、盛德、至善。兹略为解说于后。“道学”之“道”字,义为言说。“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即《诗》上“如切如磋”,乃是说在学识上切磋。前此我们不知修身,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今既知反己慎独,事事不敢麻糊自欺,自然发生许多问题,那就要学了。而且“学而知不足”了。类如古人说的“多识前言往行”,“好古敏求”,“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大抵皆谓此。舜是大智慧人,知道自己有许多应知而不知的事情,所以随时随事好问,以求知道。好比人们走路,方向确定,仍沿途逐段问明;否则任意径行,难免差失。正如留心一切,精神一点不麻糊,所以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之于人者,结果就能够“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盖慎独功夫断不能离开事物;因此头一层是遇事虚心好学,勤求知识,所谓“好学近乎知”也。即以寻常说话这样小事来看,能如古人所云“修辞立其诚”者有几人?往往说一句话,或者表达心中意思不如其分,或于客观不能尽其情实,随便麻糊过去算了。似此常人惯有的粗心大意都是不诚,都在自欺。在做慎独功夫的人,说出话来总要有分寸;即此是学。凡有所说,必不失客观情实,即此是学。事事都须去学的。朱子“即物穷理”42/42 的话,假如移在这里说便无大病。可惜他不是说的在诚意功夫中要随时随事用心穷理。他竟然说“大学始教(先乎诚意的格物致知)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而穷其理;那便太泛了,将不免游骑无归之病。要知道,在修身为本的大前提下,在诚意慎独功夫中,一切学问思辨自然都来了。《中庸》上有“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那段话正是承其上文“诚之者,人之道也”而来。但若把学问思辨之事放在修身诚意之外去,一切学问思辨非为修身诚意,那便非儒家之旨。“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此为第二层。切磋、琢磨皆借喻于石工治玉,原差不多的事。不过前一层偏重求知的一面说,此则进一层讲到躬行的一面。“自修”,原作“自脩”,脩脯即腊肉,有干缩减损之义。阳明先生曾说:“功夫只要减,减尽便没事。”古人有“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话。前一层求知须是日益,这里躬行却要日损,损即去人欲,存天理也。慎独功夫不能外此。“瑟兮僩兮,恂慄也”;朱注以“瑟”为严密,“僩”为武毅。大约是指功夫到此,精神振作总不间断。而恂慄则是就其内心一面之不间断来说的,正是《中庸》上的“戒慎恐惧”:亦有“如常惺惺”或“常知常行”那样。此为第三层。42/42 “赫兮喧兮,威仪也”;威仪是形著于外面的。功夫到此,由心而身,身心内外合一,盖又进一层了——第四层。盖有如《孟子》所云“践形”境界,亦即所谓“睟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者。又《诗》云:“抑抑威仪,惟德之符”应谓此。修身功夫好的人,外表真不同呢!“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道盛德至善”,即言盛德、至善。盛德、至善为第五、第六的层次,已是圣人境界,我们差离太远,可不多讲。总结起来,德业进程可有如下六层次,却在功夫上只慎独一事,不过造诣境界前后不同而已。《孟子》上有这样的说法:“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并且指出“乐正子为善人、信人,在二之中,四之下”(见《孟子》),同样分六个层次,正可互为参考印证。又据《论语》上,孔子有过这样一些说法:“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42/42 “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此其间似乎亦是指学问道德上阶次的分别,因试为表如次:(志道) (据德)(共学) (适道)(依仁)(立)(游艺)(权)明 明德新 民止至善道学自修恂慄威仪盛德至善(善)(信)(美)(大)(圣)(神)42/42 这里“可欲”之云,略同于《中庸》“内省不疚,无恶于志”之志;志是明德的端倪。在《大学》则相当“知止”“道学”层。故《孟子》又尝称乐正子好善也。其云“有诸己”,则不止好善,而且能实践乎善了;故相当于自修一层。“充实”之云,正是说内里精神之不间断,即恂慄一层,亦可对照而会其意。第四节“《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一节是引据诸古训以为证明。朱子把这一节移到《格致》章去,以为其中“明德”“新民”“止至善”的话,是在证明《大学》开首的三纲领。殊不知《格致》章是近道之知识;《诚意》章是近道之实践,各有明、新、止三纲,完全不用移动。一、明德:(一)就唐虞夏商周举出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的典故(史实)来。(二)由“克明德”、“天之明命”、“克明峻德”三者可征知明德涵有光明、灵动、崇高等义——盖所谓明德者固兼赅有如是意义。(三)自己知,自己行,故云“皆自明也”,即《中庸》上“42/42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二、新民:在此特举成汤为证,盖以汤是做反之功夫的标准人物。自新与作新民是相通的。明明德要到相当阶段(如上第三、四层级)乃可作新民。“无所不用其极”意谓精进不已,己立、立人,自新、新民也。由此章之数用“新”字,足证上一章“亲民”实即“新民”。三、止至善:在此特举文王为例证,以文王是知止、安身而止至善的标准人物。“止”字要看活动。他总在明其明德,继续不断地光明以尽其合内外之道,故能止仁、止敬、止孝、止慈、止信,时措而咸宜。古称文王“视民如伤”,就揭出其内心的仁爱来。往者我尝用这四句话来解释它:沉潜纯洁那文王(穆穆文王)心功不断长光亮(缉熙)时时留意在当前(敬)样事做来都恰当(止)42/42 第五节“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这一节是为本章做结束的话。而结束亦就在知本上。应分两层解说它:(一)明明德既是自明,又是明明德于天下,即期于人人明明德。兴讼,往往由人好胜而不知自反,无情者仍想尽其辞。“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即见出人知自反而无情者恧缩于内,是明德见端。《中庸》上“内省不疚,无恶于志”;此云“大畏民志”,即人都不敢恶于志也。这岂不将使其无讼乎?(二)《论语》上“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人唯知本则自讼;自讼则无讼。孔子是主张人之自讼的。《格致》章归结在知本,《诚意》章仍然要归结在知本,是一样的。《诚意》章五节次1、要领:毋自欺,慎独。2、从反正面以说明之:小人、君子。3、慎独功夫的内容层次:道学、自修、恂慄、威仪、盛德、至善。4、分引诸古训为例证:明德、新民、止至善。42/42 5、结论:主自讼,知本。编者按:《大学》原文在此章第三节末、第四节前有一段文字如下:《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此文一面完足其上“民之不能忘也”之意,一面引起其下之所引证诸古训。伍先生当时虽遗漏,然其意义固不出乎先生在第三节、第四节所曾讲解者,读者试自详之。第五讲(1950年12月29日)前曾说,《大学》全篇以六段文字组成。这六段就是《格致》、《诚意》、《正修》、《修齐》、《齐治》、《治平》。而其实了,所谓正也,修也,齐也,治也,平也,初非于诚意之外更各有其功夫。功夫仍旧在诚意。只不过临到不同事实上,则收功亦各有所在耳。因此六段文字又未尝不可分成三部分来看待: 第一部分:格致(理论认识)42/42 《大学》全篇 第二部分:诚意(功夫实践) 第三部分:正、修、齐、治、平(临事收功)格致是《大学》的理论轮廓,其功夫则在诚意,而正、修、齐、治、平,则又为诚意功夫中的事情。今先讲《正修》一章,以次及于《修齐》、《齐治》各章。从《诚意》章之所讲,我们已经知道慎独为诚意功夫之所在了。今要讲正修如何为诚意功夫中的事,即须讲明正修与慎独的关系。阳明先生在讲格物时,有“正其不正以归于正”的话。格物不是他那样讲法;他讲的这句话恰好用以讲明正心与慎独的关系。在前说过,常人之意总难免有自欺成分,必当学者知道修身为本后,心收回到身上来,方有力量对付那自欺的意。此时竟有自欺,非心所许,乃毋自欺以诚其意。毋不就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吗?人能知自欺,即是心正;毋自欺了,既是身修。意诚、心正、身修,一齐俱到,功夫全在慎独。“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恰是讲了慎独,非所以谈格物。阳明把书文解错了,但其自己用功却是对的。42/42 意有自欺,则心失其正,身失其修,这是一定的。因而要正心修身,即须从意下手,故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是一顺的事,而要必以格物致知为之先。然学者致力却在诚意、慎独。“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此《正修》一章的文字没有错误。大程子曾以“身有所……”为“心有所……”之误,谓宜以“心”字易“身”字,实不须要。解说此章不妨从后句入手。试问“心不在焉”,究竟是为什么而不正的?可以回答:这是心受了身的牵制。凡“有所忿懥”,“有所恐惧”云云,正是说身牵制着心的忿懥,恐惧……那边去了。心着在忿懥上,或者在恐惧上,或者在其他上,便失其灵明,从而视无见,听无闻,食不知味。大抵情有所着,其过在身,而心乃受其病。视听言动原属身之事,到心不在时,身亦废失其用。只有身心一致,相合不离,方是正常的。此章旨在点出此身心关系:假如去这身字而易以心字,则全落在心的一面。看似文从字顺,而实未为善也。忿懥42/42 、恐惧、好乐、忧患,几样都是意,而为人们平时所恒有者,不过有轻有重,有多有少,种种不同而已。此其动向皆偏向身外走去,与明德不相应,有失于敬与诚,是自欺的意,非诚意。精神完整地当下即是敬。诚、敬互相通。诚即言其动作中的敬;敬则谓其静时之诚也。当物格知至而敬的作用发生,觉知自欺,而毋自欺焉,立时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是毋一次即心正一次,同时于意即为意诚一次,于身即为身修一次。诚、正、修三者连在一起来讲功夫,就更易明白。《诚意》章讲身心内外,此章亦讲身心内外,却更细。真如同影之随形,一分一毫不差。心有一点室碍,身便有一点失其作用;身有一点偏失,心便不得其正。慎独即在这身心内外上见功夫,要使心正身修,内外得力而已。慎独功夫差一分,心就不正一分;心不正一分,身的正常作用就减一分,亦即会要误却多少事情。我们明白身心内外形势如此不爽分毫,故必慎其独,必诚其意。“身有所……则不得其正”;这“正”字即《论语》上“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之“正”。正心之正字,《说文》为一以止。止一心就是正。正心就是正;心在就是心。《修齐》章:“所谓齐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42/42 这一章说身与家的关系,有如身心关系一样,不能离开;故修身功夫又与外面事物相关,一点亦分不开。《中庸》上说“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修身必在事亲上见。子离开父,怎样修为子之身?父离开子,又怎样修为父之身?一家人夫妇兄弟之间皆同此例。搞不好身,便搞不好家;要搞好家,必搞好身。身与家无法分开,而身为本。亲爱、贱恶、畏敬、哀矜、敖惰五者,我们平常不能没有;但辟就不对了。辟是偏差过当之谓。情之动,过的时候多。所以常说“过失”,又说“改过”。爱与恶,我们都易过当。“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为其显明两个例。如人之行路,去时总觉得老不抵步;何其远也?回程便自觉快。而其实路之远近,来回是一样的。人之心情有偏故耳。齐家要大家齐,人各自知修身为本,而不责望于其对方,心情便不致有偏。(责望他人即是心情偏了。)朱子说过“鉴空衡平之体,是正心;鉴空平衡之用,是修身”。所谓鉴空衡平者,明德也。静存即正心,属知一边;动察即修身,属行一边。静存动察不出慎独一个慎字。慎是明德作用,能鉴空衡平者在此。我们要减少偏差,必慎其独。齐字古作,亦作42/42 ,盖有于不齐中见齐之义。父子地位是不齐的;而一样的要各尽其本分,则又未尝不齐也。齐家即是说:一家大小,各尽其道,大家就能都好。《齐治》章:“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此章文稍长,须分节来解说,此其首节。此节除仍有家国关系,亦略如身心关系之意外,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有政教合一不分之意。古语有之“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国政亦同家教一般事,宜以所行推展到国去(指孝、弟、慈),你在家若行不通,焉能行之于国。(二)在家,只须孝、弟、慈就够了;在国,虽然不如是简单,总要有些办法才行。然根本仍在孝、弟、慈(诚恳);从这里(诚恳)就能生出办法来。如同母亲们以保其赤子之心,就会求得种种办法,养大了孩子那样。次节云:“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此节主要在“其机如此”一句。“机”是说感应之机。好有好的感应,不好有不好的感应,从一身一家可及于一国。感应是灵敏不过的;但仍看所处地位和须要时间。古云:“王道无近功”。《论语》上“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42/42 是也。《周易·渐卦》“象曰: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山上木材生长,从外面不易见,而其实不断在长进着;此即渐义。个人的修养功夫如是,其所感召化导于家人社会者亦复如是。“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而“身教则从,言教则违”之义。下文引诗,仍申身教之意。下文云:“《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我们因这一节而联想到《易经·蒙卦》的话:“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象曰:利用刑人,以正法也”。后世以依律判人死刑,名为“正法”,本于此;其实错解了文义。这里说的话,恰与《大学》“正是四国,其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有同样意义。刑,型也;即“型于寡妻”之刑;程子以为刑罚者误。“说”,悦也。即“不亦说乎”之说。这是说启发愚蒙,利用典型人物,就心悦诚服;桎梏以往,就糟糕了。《论语》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是愚民政策,如有人误解的那样。乃是说在上者以身作则(如有些礼文),则民得而由之以兴起;若必使其知道所以然,盖难。孔子之意注重典型示范,养成风气,而不尚知识说教。我们懂得《大学》道理,于训读古书,意境理解亦就不同了。42/42 流俗每将做人和做事看成两截。以为好人不一定很会做事,而做事很能干的,不一定是好人。同时又不免以为修身只讲做人,而治国、齐家则属于做事。其实这些观念全是错误的。做人与做事是合一而不可分的。犹之修己与对人亦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真晓得做人,一定能够做事;真晓得做事,一定能够做人。说他是好人而不能做事,这样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说他不会做人却很会做事,这样的事,不一定是好事。修身是正当地发展活动自己的身心。做人做事均在其中,岂有两样?一事,一事都做的对,同时,做人亦就对了。做人就在做事上见。一切视听言动都正确得力,便心正、身修。齐家、治国总不外乎从正确得力的视听言动中积累以成功吧。第六讲(1951年1月5日)今天讲《治平章》,即《大学》篇第六段。此章文颇长,略分为三节来解释它。首节“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42/42 ”——这仍本于上面政即是教,教外无政,那个意思一贯下来。平天下非谓以武力平定天下,而是明德于天下——使天下人皆明其明德。(孟子云:“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从家国而到天下,虽范围所及愈广,而其中原理则一。这节是阐说其原理的。原理即“絜矩之道”。“絜”是量度之谓。“矩”则所以为方也。凡方者其对边必相称,量度其一而他可准知。这就是说:只要在施受彼此之间的人情上加以量度准推,则人们应如何相与的道理自见。其实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个道理,所谓忠恕者是。忠恕是伦理,却本于客观普遍不易之理而来,因而便是一原理了。人情不出好恶两端;——阳明先生说:“只好恶便尽了是非”。明德之明,不能外于好恶之得正,以为其入手。絜矩之道,盖所以预矫其偏,俾其出于正也。老老(孝),长长(弟)、恤孤(慈),则积极一面行动,固其所先也。“孝”字,《说文》从老,从子。子学老者爱我而爱老者之义。“不倍”、不背其理,言上行则下效也。《孟子》说:“古之人所以太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推,准推;即有絜矩之意,亦与“反之”义近。“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研究起来,其中都有推的功夫。不过说“性之”是较为自然不费力的推;而说“反之”42/42 ,却指其要很吃力去推。因此可以说,尧舜亦未尝无反之的功夫。而一般人果然肯推,就有性之作用在;由于推而更引出本性来,则亦何尝非性之邪?故均可以絜矩之道言之。《论语》上“见贤思齐焉,见不贤思内自省也。”反省到身,就引出性来,阳明先生说“个个心中有仲尼”,就指此意吧!次节“《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42/42 前节说出治平原理,此节则说有关于治平的原则。有的原则,是关于政治上措施和用人的;此节言之。其关于经济和理财的原则,见于下节。古书上的“君子”皆指在位者,即政治上有地位的人。其云:“君子有大道”,即关于政治上措施和用人的原则也。根据书文可析为三点:(一)好恶同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其中自有许多具体举措事业在。(二)举贤而先——为政在人,人存政举,人亡存息。故举贤为要,且要能先。“先”字,有人以为是“近”字,在篆书上两个字有些形近(“近”字古文作“”。学者不识,疑为篆文“先”字之误而改之,遂与下文不一律。见俞曲园《古书疑义举例》第七卷),而且与下文“远”字对说亦通。但我们仍作“先”字解吧。心不切,怠慢了,就不能先。书中“先慎乎德”,“惟善以为宝”,“仁亲以为宝”,都是指贤者。孟子说,乐正子好善优于天下,与这里意思相同。贤者之为贤者,要在忠信。“断断”、“休休”是说忠;“人之有技,若己有之”是说信。这样的人就能保我子孙黎民,就赶紧举用他。(三)不善而远——“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这种人没有好善的意思。自以为有本领,而不愿人有本领,争功忌能,必将败坏大事,只有“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前面“辟则为天下僇矣”,是说在高位者偏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不能容人,无人与他合作,就完了。“骄”是存于心内的傲慢;“泰”是表见于外的情态。总之,无忌惮,非失败不可。42/42 “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很不容易。非断断休休,有若无,实若虚,明明德功夫到止至善的境地的人,不易做到。末节“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此节说有关经济和理财的原则,据书文分析,其内容亦为三点如左:一、生产要增加——书中所云“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皆言增产也。不过言其原则,未及于技术。二、消费要节约——书中所云“食之者寡”,“用之者舒”,皆言节约也。三、分配要均平——在古代生产力那样低下,怎样谈均平呢?反对专利垄断,反对过分集中,就是要求均平了。书中“不察鸡豚”,“不畜牛羊”,“不畜聚敛之臣”,皆表示此意也。从上面政治上“好恶同民”42/42 的原则,在经济上便不会与民争利,不会走向专利垄断。同时亦是根据絜矩之道而来的。“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这话说的何等痛切。这里说的古训,以现在的话来讲,便是一切从人民立场出发。《论语》上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又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之类,均可与《大学》相印证吧。最后以辨义利做结论。人们各自打算自己的好处,就是利。对于大家都好,人人各得其所,就是义。《论语》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有国有家者,亦即在位者,必须以义为利,只顾自己是不行的。(各顾自己乃是在下的一般人的事情)“……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讲利,就要这样讲。不然的话,“……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附记伍42/42 先生之解说《大学》,固多从其实践此学以体认得之,亦复于前人解说得失考虑备至。其间有见解合理者必在所资取,非悉出一己创见也。盖《大学》上某些问题最为众说纷纭者,历宋元明清八百年之久,虽曰聚讼莫决,而实则其间各家得失之数,亦未尝不逐渐分明。清道光中溧阳人狄子奇著《大学质疑》一书,其所参考之家数至多,所抉择者亦具有见地。伍先生尝举之以示吾侪。兹就狄书摘取数条于下,各附按语,以见其概。(一)关于《大学》古本改本问题,狄氏信用古本,称其“条理脉络原极分明”,而于二程移易,朱子补传,以至其他改本,皆所不取。据考:改本自程朱以来,凡有九家之多云。(毛奇龄《大学证文》、王又朴《大学原本说略》并云九家,而又互有出入。)漱按:此与伍先生之意全同。在今天,改本无足取而古本可信,殆成定论矣。(二)关于《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条——朱子章句:此结上文两节之意。狄氏认为:此当是起下文两节之词;“物”字、“知”字、“本末先后”字,皆为下两节张本。且注云:《四书辨疑》、《四书会解》、《说统》及《大学说》所见并同。漱按:是知朱子解书差失,如伍先生所论者,在其前固有多人早经见及之矣。亦或为伍先生有取于前人之说也。(三)关于《大学》“致知在格物”一条——黎氏立武曰:“格物”即格其“物有本末”之“物”;“致知”即致其“知所先后”之“知”42/42 。狄氏赞之曰:此说斩尽葛藤;先儒王心斋、孙苏门、李二曲并主之。漱按:此即是伍先生的主张;盖前人亦早已主张之。(四)关于《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一条——刘氏宗周曰:修身一条明解“物有本末”之义,其为更端而释“格致”也何疑。(见所撰《大学古记自序略》)。狄氏按语:孔疏云:“既以身为本,若能自知其本,是知本也;是知之至极也”;本极分明。湛若水《格物通序》载明太祖说同。漱按:孔疏刘说并同于伍先生。又其中“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句,孔疏以为复说上文,狄氏称其是,同于伍先生之意。(五)关于《大学》“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一条——程子曰“身”当作“心”。张九成云:心之本体无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也;其所以为之者皆血气也;此所以言身而不言心也。狄氏按语:此说姚承庵、许敬庵、李安溪、王又朴并主之,似涉牵强。漱按:伍先生不取程子之说,而同于张、姚、许、李、王各家。统观狄书之所见,率多与伍先生相合,唯此条不尔。42/42 又《中庸》《大学》两篇同见于《礼记》,其义理密切同符,互相发明,世所公认。伍先生因亦每引《中庸》以证《大学》。狄氏复有《中庸质疑》一书,在“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两句下,引阳明之说云:“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功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狄氏加按语曰:“此说与朱子章句稍戾,而所见极精。”在伍先生正是取阳明之说者。于此,狄氏所见又不差,特附及之。1964年12月10日漱溟记----------------------------------------------------------〔1〕“观天地,则知身心。天包地外而天之气透于地中。地之气皆天之气。心,天也。身,地也。天依地,地依天,天地自相依倚。心依身,身依心,身心自相依倚。”(见《明儒学案》卷五八)。4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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