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和读的两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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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和讀的兩個問題寫和讀的兩個問題何福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在報章上看到一位語文講師，指責中國語文教本上的語體範文，罪狀是過份歐化，例子是「放著」、「蹲著」，認為這是英文現在進行式的語法，中文不會這樣用的，云云。當時，也許小城無事，這種胡說八道居然可以招待記者，又有記者接受招待，並且認真地為之公布、表列出來。其實我們翻翻《紅樓夢》之類，譬如說第五回吧，不是通篇「掛著」、「寫著」、「懸著」嗎？再早一些，譬如楊萬里的詩，就有「逢著詩人沈竹齋，丁寧有口不須開﹔被渠譜入《旁觀錄》，四馬如何挽得回」（題沈子壽《旁觀錄》）之句，這是宋人的口語，既有現在進行式，又有被動式。

2、可見如果要講語法，這種用法吾國古已有之，不是洋文獨有。楊萬里看來很喜歡「逢著」，另有「逢著王人訴不堪」句（「王人」即天子使臣。）﹔照錢鍾書的說法，他的口語都有出典，「他只肯挑牌子老，來頭大的口語。」且不說這是語文講師誤認牌子、來頭，妄下議論的毛病；即使過去所無，為什麼今天就不可有呢？想深一層，以泛語法家的角度看文學作品，字字句句求合於語法，一切繩之於語法，又是否有問題呢？這毋寧是一般語文老師講授文學創作的問題。我們要求學生把文字寫好，寫得純淨，而且，合乎語法。說來好像不錯，但文學的創作絕非僅此而已，文學語言與實用語言不同，那是一種審美的形式，要看效果，那牽

3、涉情感、氛圍、腔調、節奏、表述的角度、角色的扮演等等，不是把冗語刪掉，把長句削短，把被動改成主動，那麼一回事而已。「回也非助我者也」是文學，「回非助我者」卻不是﹔91寫和讀的兩個問題妙在兩個「也」字，特別是第一個，老先生沈吟、靦腆的情態乃得以活靈活現。「我被他出賣了」一句，倘一定要改成「他出賣了我」，不能用被動式云云，豈知兩句主客的比重並不相同，意義有別。這所以，有人孤立、割裂地改魯迅的句子，改周作人，改沈從文，結果改成了一種八、九十年代腔調的魯迅、周作人。這種做法，美其名是破除偶象，其實是在堆砌另外的偶象。影響之下，我們的語文老師挑燈改卷，往往疲於搜捕這

4、裡多出的一個前置詞，那裡額外的一個虛字，見林而不見樹。我們忘了每個成功的詩人作家，都有個性：他有而且必須有自己獨特的腔調、用語，甚至他自己的一套文法；此外，還有他的社會背景、語言環境。我只怕老師拿起學生的創作，只著眼句子是否通順，是否合乎語法，而看不到他的創意，先要他就範、淨化，文字上的，以至思想上的淨化。響應清理污水，卻連盆裡的嬰孩也一併扔掉。《老人與海》據說也有不合語法的句子，但無損這是海明威的傑作。中學生並無海明威的威名，那種創意多數都不成熟，只怕在文法的高壓下，勇於試新的苗頭，得不到寬容、同情、鼓勵，很易就被扼殺了。創作之難，難在創新。文字的粗糙，

5、仍強似思想的平庸。我覺得文字是否簡練，是否清通，是否合乎語文習慣，其實並不是好作品的前提，只要獲得鼓勵，寫下去，不斷練習，大量的閱讀（不一定要讀文學作品，更不要只讀一種文學作品），遲早會解決這些問題，然後養成自己的寫法、看法。因為最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思維，是抒寫的眼界，是想像。我們的報刊，不是有各種各樣的專欄嗎？不是都寫得老練、流暢嗎？為什麼真寫得好的，值得流傳的，只是少數？有時候，我們反而嫌某些作者寫得太陳練，油滑有餘，生澀不足。艾略特（T.S.Eliot）過去有「感受分離」（dissociationofsensibility）之論，指文字語言越趨精緻

6、、簡練，感受反而變得越粗糙，失去那種切近耳目的天然狀態﹔語言與感受，終於分了家。惡性循環，汲汲泥執於固定的語文習慣、用語、句式，是否同時窒梏了學子表達一己感受的能力呢？我們與其從文法家，尤其是三腳貓式的文法家那裡學習寫作，不如通過具體作品的研習，反覆細讀，用心體味，尋找表達自己的方法。我反對泛文法的角度，並不意味我排斥語法的研究﹔91寫和讀的兩個問題一如我反對在中學的中國語文科跟學生苦磨什麼明喻隱喻，什麼借代。這裡談的是年輕學子寫作的問題。文法、修辭格的學習是否對寫作有助益？當然是肯定的。問題在我們為此付出了沈重的代價，成為負資產。因為我們的做法是：把有生

7、命的語文弄成死翹翹的東西。我一位小友，十二歲就弄懂了賓詞主語、指示代詞、疑問代詞（這些，泰半有成就的作家都弄不清楚，也不必弄清楚）﹔會分辨互文、頂真。但你問他喜歡中國文學嗎？答案是﹕我討厭死了。放手讓我們的學生自由地寫，愉快地寫吧，也讓老師愉快地改（這方面，當然還需要其他的配套，如縮減每班人數，等等），彼此從文法、修辭的束縛走出來。與其著眼於文句，不如把心力放在構思上面，深化學生的思維，開拓學生的眼界。談技巧，不如從整體的結構去看，那裡要濃墨重彩，那裡輕輕帶過就行了。其次，如果我們的預科中國文學真要從文學知識的研習轉向創作，除了要擺脫泛文法家的糾纏，還要擺

8、脫的是泛道德家的角度。從各種開放了的初中中國語文版本看，所選的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