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系列—起解山庄

柳残阳系列—起解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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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落霜天,大早。没有亮丽的晨曦,没有鲜活的阳光,更没有清脆的鸟鸣。云层霾积着,阴灰翳重,像铅块一样彷佛就压在人们头顶,北风吹得有似续妇啼泣,鸣呜咽咽的;地面远近沾布着斑斑霜白,透着那??僵漠的寒意,这不量个好天气,尤其不是一个适合远行的好天气。但庄翼无从选择,上命在身,责任当肩,说上路就得上路,那有给他挑拣好日子的余地?身为河朔一带十州八府的刑差总提调,场面上够风光,担子亦相对的沉重,人们只着到他威武消遥的表相,谁又知道他轮值出勤时的辛劳?辛劳犹不在话下,步步荆棘,杀机四伏的环境才更令人变心,他这个“总提调”,揭明了说,简直就是拎着脑袋玩命的行当,神经若不够强勒,还真干不下来,晨昏颠倒,寒暑不分的在刀口下打滚,尽同些各形各色的凶煞恶鬼纠里,生活当然是刺激,可是剌激多了,人便难免变得麻木啦。这趟差,走的路线是从“老龙口”到往南去的“靖名府”,沿途约莫有三百来里路,庄翼尽可能选大道走,不过,中间仍少不得要经过几处险??冷僻的荒山野镇,地形地势打开天辟地的当口便摆在那里,由不得你喜欢或是不喜欢。庄翼可不是单枪匹马,他们这一行连他共有九个人,五个跨在鞍上,四员徒步拉腿,而这四位徒步拉腿的朋友绝对称不上轻松自在,他们身上配挂的零碎着实不少||每人脖颈间套着一具镶??铜皮铆钉的木枷,双手便并扣在木枷前端的腕口中,两足足踝还挂着一寸沉甸甸的脚镣,脚镣间拖着人多长的一条铁??,如此就迈不得大步,走起路来尚哗啦晔啦生响,这犹不说,他们的腰际全栓上一根皮索,皮索的尾端分别执于四个骑士手里,正好一个服侍一个,只有庄翼不曾握着这么一条牛绳。看光景,这显然是一落押解重犯移审的大差,白袍如雪的庄翼,那张面孔也苍白得可以,星月沉晦,唇无血色,一双入鬓的剑眉亦纠结皱拧,恁般的无奈与悬虑,把他原有的奕奕神彩都磨暗了。何况,尚得加一个长途跋??的“累”字?庄翼心里的烦忌,并非杞人忧天,自寻苦恼,他眼下负责押解的这个犯人,没有一佰是省油的灯,提起来,全乃黑道上凶名远播的杀胚,满手血腥的枭孽,四个人身上合共背着七十六条人命,每一位足足够资格判斩十次还有余,他们的前途不亮,来日无多,只要逮着机会,包管任什么祸事都干得出来!这四号凶神,一个是“独一棍”严良,另一个叫何恨,浑名“何小癞子”,第王位号称“病虎”,姓骆名修身,最后一个,便是“草上烟”艾青末了;严良生一付方面大耳的堂皇相貌,腰粗膀阔,躯体昂藏,怎么看怎么像一位雄踞虎帐,总结兵符的武将,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是个独行大盗,而且犹是一个财命兼收的狠毒角色,强取豪夺之余,外带齐灭其口,此乃他的一页行事法则,江湖传视,在他来说不过是个笑话;那何小癞子当然人同其名,长了??头黄黑交杂,斑剥瘰历的癞疮,小身子小眼,连身架骨也那么 瘦瘦细细的,外形半点不起眼,可是却偏有一颗豺狼之心,禀性淫毒之极,他对女人兴趣浓厚,无论美丑姘强,但要被他看中,则断难幸免,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心态异常,俱有迹近兽性的强烈虐待狂,遭他蹂躏过的妇女,香消玉陨的比比皆是,运道好,也落得个遍体??伤,气若游丝,何小癞子似乎不是在玩姑娘,更像是和那些可怜的猎获物搏命了;至于骆修身,黄苍苍的一张皱皮脸,透着那股子要死不活的痛容,十足风中残烛,大限不远的写照,如果你当真这么以为,就错得离谱了,姓骆的可横着呢,在河朔“沧州”以南,他是地面上头一号私盐贩子兼驴马行大把头,举风独占地盘,并吞同道、垄断市场或狙杀外帮等等勾当,他干起来最是激情生猛,以前的记录不必去说,只在落网之前的两个月,他老兄就活宰了三队打河西那边过来的盐枭总共是十四条人命,外带拿买十匹瘦马的价钱硬进了三十乘健驹,关东来的马贩子当然不答应,结果却是拖上一条残臂回去,这头“病虎”那里像头“病虎”?所行所为,简直就同“疯虎”差不离啦!那“草上烟”艾青禾,光瞧他的浑号,便知道这小子的轻身功夫不弱,草上飞烟,何其巧???此君属于高铫身段,肤色黝黑,脸上一对金鱼眼不但特别凸突,更且时时闪烁乱转,从外表看,似乎是付贼头贼脑的德性,实际上他却决不是贼,他干的营生,乃是二百六十行之外的独门生意||讨债,讨债就讨债吧,亦算是替有此须要的颅主们效力解忧,问题发生在他讨债的方式与手段上,人家欠帐的如果还不出钱,他二话不说,立即要命,没有丁点团回余地,这些年来,衙门里有案可稽的,业已是十七缕冤魂背在姓艾的身上!就这么四个人,四个陡囚,四个凶煞,如何令庄翼不戒慎戒惕并伤透脑筋?抬头望了望灰郁阴暗的云天,庄翼不由在心里叹一口气,这种天候委实靠不住,随时都有下雪的可能,眼前任务艰险,加以路途遥远,一朝雪落风起,势必益增押解上的困难,途间滞留既多,麻烦怕就跟着来了。前面马上那个赤面狮鼻,腰粗膀阔的大汉这时调转头来,以一种微询的语气开口道:。“老总,照天气看,咱们只怕赶不到预定的投宿地头了,走不是就近找个什么所在先落脚,也好尽早把这几个东西按牢拴聚?”说话的这位,是庄翼手下十二位“铁捕”之一,六房门里鼎鼎大名的“豹子胆”钱锐,不仅武功好,性情之刚烈亦和他的本事等量齐观;庄翼有些无精打彩的道:”正巧走在这荒郊僻野的半截腰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却是到那里去找个落脚处?“钱锐抹一把脸,道:“这条路我睢也不熟,以前倒还走过两三趟,我好像记得,就在山脚右转出去里许地,靠斜坡上搭得有一片草寮,约摸是给那些猎户樵子歇腿用的,寮棚挺新,亦够宽敞,好歹凑合这一宵再说⋯⋯”庄翼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钱锐不解的道:“什么多久以前的事?”眉头微皱,庄翼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看到那片草棚搭在那里,有多久啦?”钱锐忙道:“不久,似乎便是去年开春前后。”庄翼吁了口气,道:“但愿草棚子还在,至少还能遮遮风,避避寒,比露宿野地来得强,不过草棚子到底只是片草棚子,别让这年余来的雨雪霜暴 扯垮了才好。”嘿嘿一笑,钱锐道:“碰碰运气吧,要是寮棚垮了,只好找个背风处搭帐蓬啦,我们无所谓,就怕委屈了老总你⋯⋯”庄翼哼了哼:“你把我当成细皮嫩肉的大姑娘了,钱锐?”缩缩脖子,钱锐调回头去,用力一抖手中握着的牛绳,人吼如雷:“兀那姓严的邪杂碎,你还不给大爷我跑快点?磨磨增增是想拖死狗么?”严良被钱锐这猛然一抖,禁不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便横跌出去,他霍地回身,??目掀眉,立时破口大骂起来:“钱锐,你不过是个吃粮跑腿的鹰爪孙,提起来大子不值几吊,你又以为你是睢?冲着老子耍这等的威风?娘的皮,老子在道上吃香喝辣的时候,你个狗腿子尚不知在那里给人拎尿壶哩!”钱锐二话不说,突兀出力振腕肘,右手倏翻,挂在腰侧的那圈蟒皮鞭子业已挥起,鞭影飞掠如闪,在“咻”“咻”不绝的尖锐破空声中,狂风暴雨般便是搂头盖顶一抡狠抽,直打得严-良又蹦又跳,嗅号怪叫连连,刹时间,额脸颈项,双手双腕各处,但凡露肉于外的部位,全已血痕交错,条条瘀紫密布!蓦然扬起鞭梢,淡灰色的鞭身灵蛇般回绕,几个漂亮的弧度倒卷,钱锐已收鞭悬腰,他皮笑肉不动的龀龀牙,完全不带火气的道:“拎尿壶的狗腿子,今天偏就打得抽得你这吃香喝辣的山天王,形势比人强,在什么光景下说什么话,老友记,你认命了吧!”严良顶着满头满脸的累累血痕,模样狰狞可怖,恍如厉鬼,他直着喉咙哇哇大叫:“你打,你打,老子便叫你当场打死也决不装孬扮熊,老子今天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走了这步背时运,活该犯冲于小人,但要一朝转了风水,姓钱的,看我能不能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钱锐耸耸肩,笑道:“风乾的鸭子,楞是嘴硬,性严的,你当我不敢鞭死你个王八蛋?”栓在另一只手上的何小癞子,先瞄了一眼执着自己腰间绳尾的那个秃头油脸的大胖子||大胖子亦属庄翼手下十二铁捕中的一个,人称“毒弥勒”,姓窦,双名黄陂,老公门了,心狠手辣犹在钱锐之上,是而小癞于不得不先看看风色,以免也吃一顿生活,现在口窦黄陂仅是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不像亦有抽冷子整冤枉的意思,小癞子壮起胆来,开口说话:“我说老严哪,你这是发的那门子瞟?人处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呀,忍口气,皮肉少受罪,何苦楞在嘴舌上逞强?人家高高在上,我们低低在下,刀把子抓在人家手里,你不顺服点,成么?”眯着两眼的窦黄陂吃吃一笑,沙着嗓门道:好个狗操的何小癞子,居然乜人模人样的说起人话来了,你倒识趣乖巧,不曾明枪亮火的顶撞,否则,嘿嘿,小癞子,你脑袋上的疙瘩怕就越多了|“何小癞子,嗯,何恨微微呵呵腰,陪笑道:“窦爷,我小癞子可是知逋进退,明晓利害的人,只要窦爷你抬抬手包涵点,小癞子包管不会替你惹麻烦||”窦黄帔七情不动的道:“多石石风色,小癞子,人但凡活着,不论活得长短,都该尽可能的求个舒坦,动辄招打挨捶,弄得血糊淋漓的,又叫何苦?”这时,庄翼淡淡发话道:“赶路吧,天色暗了。”“病虎”骆修身腰上的牛绳是握在一个面容清??焦黄的仁兄手里,这位看似老烟鬼般的铁捕,唇蓄两撇八字胡,背脊略见佝楼,但一双招子却精 灼闪亮,左右太阳穴百鼓,那??练家子的气势明摆明显着||他叫苟寿祥,“阴阳判”苟寿祥。于是,苟寿祥开腔了,当然是冲着骆修身:“赶紧挪腿开步,我说,骆大把头。“骆修身或许是抱定“光棍不吃眼前亏”的主意,也或者自然不值回冲,他一言不发,拖起脚镣便“叫啦”“叫啦”的朝前走,而且,走得挺快。监管“草上烟”艾青禾的那位,名叫佟仁和,号称“自面煞”,白白胖胖的一张圆圆脸,脸上不时挂着那等“天官赐福”似的笑容,如同一个小买卖做得不错的士财主,打外表着,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吃公门饭的老江湖,自则更猜不透他亦是侪身铁捕之林的角色了;佟仁和手上的牛绳只略转摆布,艾青禾立时迈步前行,两佰人间似有默契,配合得十分的融洽,相当的和偕。风,括得更尖锐凄寒,空中的灰云,也滚动得越来越凶涌了。九个人,五匹马,几乎像小跑般匆忙赶路,不片刻绕过口脚,庄翼手搭凉棚,眺望右边起伏不平的大片波脊,随即裂唇而笑,哈,他已看到那片并不起眼的草寮啦。钱锐一张嘴,呛得脸红脖子粗,一股得意之情却仍然溢于言表。点着头,庄翼道:“不错,草棚子还在那里,我们好运气。”钱锐深深吸气,止住咳嗽,笑呵呵的道:“全是托考总的福,说真的,在看到这片草寮之前,我心里还七上八下,生怕早就吹跨它丈人的了!”那边的窦黄陂沙沙的接口道:“你也别太过高兴,老钱,既便草棚子没跨没散,充其量也只是片草棚子,能不能住人歇腿尚未可定,那种他娘的顶隙透天光,壁缝钻寒气的滋味,并不见得强过野地露宿多少。”钱销“嗤”了一声:“胖子,不要不识好歹,若是你对草棚子没兴趣,外头转天席地悉由会使,谁怀着你来?窦黄陂瞪了钱锐一眼,却不再吭声,庄翼跨下的白马忽然超前,领先奔去,这个意思是说,一干人骑等又该加把劲紧撵一阵子。xxx窦黄陂可的确猜对了,草棚子搭盖得挺大,容积不小,但是棚顶的茅草业已层层剥落,可见天光,毛竹??并排而成的四壁亦多处腐蚀霉烂,隙洞错落,冷风直窜,加上遍地鸟兽粪便,光量就更不怡人了。庄翼只背负双手,闲立门外,钱锐十分来劲的指挥着四名囚犯内外清理环境,这四位黑道”大佬“推说个:不愿,满怀窝囊,却也只好忍气吞声,要死不活的带着刑具干事,其他三位铁捕,正落得清闲,聚到一堆扯淡去了。不片歇,总算大概整理得差不多了,钱锐一头钻出棚外,同庄翼躬躬上身:“里头请吧,若总,地方不怎么合宜,好歹将就一宵再说,明天赶到地头落宿,决计给老总把今晚的委屈追补回来⋯⋯”庄翼笑笑,管自走进草寮之内,嗯,是比先前乾净多了,那股冲鼻的霉湿气味似也消散了不少,窦黄陂抗进他自己及庄翼的行李里卷,挑了个最避风的位置,将庄翼的行李摊开??平,陪着笑道:“??上请坐,老总。”庄翼颔首:“你忙你的,胖子。”钱锐啾一眼并排坐在一偶的那四名解犯,然后向庄翼凑近两步:“今晚上想吃点什么呀,老总?”庄翼笑道:“如果投宿在城镇客栈里,想吃点喝点什么自则不难,现下却是这么一个鬼冷冰清的所在,四望不见人烟,钱锐,莫非你还能变得出花样来?” 神秘兮兮的霎霎眼睛,钱锐放低声道:“别人能凑合,岂能委屈了老总你?我早就有预备啦,行囊里带了具铁皮小火炉,外加一句木炭,足够煮两顿热食,吃的历,有粉条、乾肠、腌肉,还有一颗大白菜,只是萎怀了点,再配上海牛舌头、大??、烙饼和白面饼,我想也差不多了⋯⋯”庄翼舐舐嘴唇,道。“何止差不多?此时此地,能吃到这些,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不让山珍海错喽,钱锐,你赶紧起火吧,这一阵钻赶下来,恐怕大家都饿了。”钱锐忙道:“热会有限,我着还是老总先用,我们另吃我们的⋯⋯”庄翼摇头边:“这怎么行?要吃大伙一块吃,兄弟们在一起,有祸同当,有福如何我独享?钱锐,出门在外,没家里那么些规矩讲。”钱锐不再多言,卷起柚子立时忙活开来,“白面煞”佟仁和也赶过来帮忙,两个人升火热锅,加肉下菜,还挺最有都么一回事,窦黄陂提着水壶从外头打水进门,亦跟在一边张罗,气氛而然如间野宴。有香味从锅里飘起,真是香,并坐一排的那四位阶下之囚,全不约而同的抽鼻子、??唾沫,何小癞子何恨首先忍不住出声叫:“我说,列位解差公爷们,天下之大,有他娘断头鬼,没有饿死鬼,我们哥儿四个,打今天一大早挺到现下,只吃了两块烙饼,业已是饿得前心贴后墙,有好吃的,列位公爷可不作兴独享,残汤剩菜,好歹也该布施我们一口才是⋯⋯”靠在那片破草门边的“阴阳判”苟寿祥,冷眼啾着发话的何小癞子,阴恻恻的道:“小癞子,休是说,你们也想吃香的、喝辣的?”何小癞子缩缩脖颈,乾笑着道:“苟爷,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呃,只是说如果列位吃得有剩,不妨卖点残羹余沥下来,也让我哥几个沾沾油荤,滋润滋润肚肠⋯⋯”苟寿祥不答理,管自又问:“你还说,天下只有断头鬼,没有饿死鬼?你是这么说的吧?”背脊一阵冷,何小癞子嗫嚅着道:“我,呃,我仅仅在打个智方⋯⋯苟爷,我们确实是饿慌了⋯⋯”哼了哼,苟寿祥面无表情的道。“何小癞子,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身份摆什么的谱,你们哥四个又是谁呀?莫不成还叫我们反过头来侍候各位?小癞子,你放明白点,天下之大,饿死鬼可多着呢!”何小癞子苦着一张脸孔,唯唯喏喏:“是,苟爷说得是⋯⋯”顿了顿,他又壮起胆来问:“那,苟爷,我们,我们晚上吃什么?”苟寿祥冷冷的道:“囚粮,小癞子,囚犯只吃囚粮,你们吃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晓得囚粮的内容?”站在锅边,迎看腾腾热气做了一次深呼吸的“白面煞”佟仁和侧过脸来,似笑非笑的朝着何小癞子道:“就数你话多,小癞子,我看你是皮痒了。”何小癞子没有吭声,快快的垂下头去,只一垂脸,双目中的神色立时变得有如蛇??不片刻,钱锐拿杓子轻敲锅沿,提高嗓门吆喝:“开饭啦,伙计们!”其他三员解差,早就各端一只木碗候着了,人人先盛上一满碗白菜粉条加炖肉的热汤,再掏出怀里的焙饼配会,但闻唏哩呼噜的吸啜声不停,个个砸嘴吮舌,吃得喷香。钱销把庄翼的汤碗亲手捧过去,又将卤味??白及白馍放在木碟里摆 好,这才轮到自己享用,他这里甫始咬了一口烙饼,那边庄翼已在问:“可有酒,钱锐?”烙饼在嘴里,钱锐赶紧往下??:“有,有,老总,要烧刀子还是花离?”喝了口汤,庄翼道:“淡点的好,就花离吧,谁想喝只准来四两,驱驱寒,暖暖身,可别喝多了误事。”铲锐笑道:“酒装在??壶里,每壶刚好四两,我带得十二壶,每人一壶,连明天的量都够了。”庄翼道:“赶到了地头,记得补续,这玩意多饮无益,缺了却又扫兴。”钱锐道:“老总放心,忘不了;你的酒要不要温一温?”庄翼嚼着??白道:“不用了,冷酒一样煞瘾。”等庄翼慢条斯理的就着??壶对嘴啜饮的当口,四个伙计亦已人手一壶开始消遥起来,酒香混杂着尚有余味的菜香,乖乖,谁说苦中没有乐子?于是,饥火中烧的何小癞子“掴”声吞了口口水,有如饿狼乾嗥:“好心的差爷们啊,你们列位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该轮到我们哥儿几个了吧?既便是因粮,亦得发下来喂进肚皮才做数啦,天可怜见我们业已饿成了什等模样?再拖下去,只怕不用挨到地头去过堂,半路上就逋通阴曹阎府应卯去啦⋯⋯”佟仁和骂了一声,怒叱道:“何小癞子,又是你在惹厌,娘的皮,就怕饿你们不死,真要饿死了,正好省事,也免得在这数九寒天,害得爷们顶风受冻的吃辛苦!”庄翼放下手中酒壶,平静的道:“给他们发粮食吧,照老样,只解开左手的枷眼。”钱锐答应一声,拧起脚边的一只麻布口袋,来到四名囚陡面前,先取钥匙打开他们的左手枷锁,让这四位能够空出手来进会,然后,每个人赏了一个拳大的硬面黑馍,佟仁和则摔了个水囊到他们跟前,光景还有吃有喝呢。几名囚徒默不吭声,只各自乾啃着属于自己这一份的冷硬黑馍,还咬嚼得渍渍有声,好像吃的正是人间美味。目光炯充的监规着这四个凶煞进食,钱锐决非开心他们的食欲好坏,而是密切注意对方在吃喝过程问的任何细微动作,他不会忘记,四个人各已空出一只左手来,只这只左手,就能搞出许多名堂了。别着何小癞子个头最小,吃得却是最快,三下五除二,一个硬面黑馍业已下肚,他砸着嘴舌,意犹未尽的涎着脸谄笑道:“钱爷,呃,评是饿狠了,一份粮竟解不了饥,这光景就和没吃一样,能不能再补续一份?好歹填个半饱,也就心满意足啦⋯⋯“钱锐皮笑肉不动的道:“按规定,每份囚粮就是这么多,一日三次,每次一份,只能减少,不能增加。”乾乾的??了口唾沫,何小癞子有些不大服气的道:“为什么只能减少,不能增加?”钱锐眼珠子一翻,道:“很佰单的道理,何小癞子,人吃饱了,精神体力便都足啦,一旦有了精神体力,免不了搞鬼作怪,给押解的主见最添麻烦,要是饿得一干王八羔子四肢发软,两眼泛黑,就想生事也提不起劲道来,所以说,犯人只可饿得,不可饱得,现在,你约模明白了?”何小癞子楞了半响,才悻悻的道:“说来说去,全是你有理⋯⋯”钱锐耸耸肩,道:“本来嘛,何小癞子,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我是 谁?”这时,盘坐在铺盖上的庄翼喝完了??壶里最后一滴酒,用手背抹了抹唇角:”大伙该歇着了,明天一早还得赶路,钱锐,值夜的人手排妥了么?钱锐一面将那四位仁兄的左手扣回枷眼之内,一面忙着答话:“回老总的话,我们四个轮班,我是第一班,窦胖子接我,依序下去是老苟、老佟,每人守一个时辰,俟到第四班,也差不多天光啦。”庄翼点点头,还打了个哈欠:“值夜的人要提高警觉,招子放亮,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状况谁也不敢包准,可别砸了差事,面子里子都不好交待?”钱锐陪笑道:“老总放心,我们都晓得厉害。”于是,庄翼合衣躺下,扯开毛毯盖住身子,其他三位铁捕亦各自钻进被筒困觉,不片刻,鼻声已起,长呼短吁,还挺有节奏哩。钱锐振作精神,先用力在面颊上搓揉一阵,然后双臂交环胸前,不停来回踱步,他昴起面孔,形色头例,只拿眼角余光斜瞒四名囚徒,是一寸随时随地准备出手镇压的架势。角偶处并挤成排的四个人都闭上眼睛默不出声,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四张脸上的表情却一样阴沉凝重,眉宇间,全像抹聚着一道紫黑。烛火荧荧,光影摇动,时而使将草寮中的人形纽曲映眩,有着魔幻似的变化,夜深更残”那股子诡异气氛,就越发浓响了。外面,寒只吹刮得益加强猛,还带着刺耳的呼啸,阵阵风来风掠,这片草寮宛若呻吟般格枝颤响,有如一把硬撑着肢体的朽骨,在在显示出不胜负荷的孱弱老迈,有几次风势凌厉,钱锐几乎以为棚子就要吹垮了。都四位阶下之囚仍然闭着眼睛毫无动静,模样倒很笃定,周边的情景状况,彷佛与他们没有半点牵扯,隐隐然带几分豁出去的味道。第二章 狙杀钱锐长长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把睡得正香正甜的“毒弥勒”窦黄陂摇醒,窦黄陂抹一把唇角的黏涎,两眼惺忪,面皮泛着油光,迷迷糊糊的问:“呃,天亮了?怎么才一合眼天就亮啦?”连连打着哈欠,窦黄陂老大不情愿的从被筒裹爬起身来,咕咕哝哝的道:“你他娘轮足了时辰没有?可别偷斤减两,整我的冤枉⋯⋯”钱锐“嗤”了一声:“我这一班值下来,时间只多不少,我钱某人是什么角色?蚩会占你这等的便宜?甭罗嗉了,先去用冷水洗把脸,清醒清醒,提提神,老总交待过,砸不得锅!”窦黄陂抡臂提腿,活动筋骨,睡意巳去大半,又随即做几次深呼吸:“天倒没亮,只是你该起来接班喽,娘的,你还合过眼,我到如今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眨!”“且去挺你的吧,这裹一切有我担待。”钱锐不再多说,合身钻入自己的铺盖卷裹,他刚想舒舒服服的把脑袋搁在枕头上,草寮的顶棚已忽的起了一声暴响,灰黑潮湿的茅梗四散蓬飞, 三条黑影巳疾若鹰隼般兜空扑落!意外来得突兀,而窦黄陂的反应亦不稍慢,他左足足尖旋地,整个庞大身躯倏移五尺,右腕翻挥,净光雪亮的缅刀刀锋已匹练般削斩来人!钱锐的动作也快不可言,他上身奋挺,立腾而起,只在这个挺身腾跃的过程中,一对形似镰刀、成半弯月状的“双合铡”巳三次闪掣攻出。来的三个不速之客,显然都是一流高手,应变之迅捷凌厉,简直令人咋舌但见三条由上扑落的身形石火般分掠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一柄沉厚锋利的紫金刀”锵”声震开了窦黄陂的缅刀,另一灿若银蛇似的长枪则吞吐如电,星芒并洒齐映,照面裹巳将钱锐的招式完全封拒出去,那第三个却急速掠到“病虎”骆修身跟前,手上金辉流眩,形同令箭般的兵刃微偏猛切,又准又快的劈向骆修身套戴的枷铐合缝之处。原来死气沉沉,厌无生机的“病虎”骆修身,这须臾之际,竟精神倏振,满面狰赤,他骤瞪双眼,迎身举枷,光景是待配合来人强行破此桔桂,脱出生天!但是,情况的转变,却没有他想像中的如意——那抹青森森的,尾芒伸缩有如冷焰般的光华彷似来自九幽,那么巧,“呛”的一记便把令箭形的兵器反弹斜掀,余力犹猛,对方差一点就倒趺成个王八翻身!紧接着草寮的门扉“哗啦啦”碎裂崩散,又两员彪形大汉恍如饿虎出柙,带着一片呼号北风狂冲进来,两个人使的是一式双钹,四团黄澄澄的异彩飞滚旋舞,立时串连成漫天金轮,八方流磐,而两人攻击的焦点,却聚向一个目标——庄翼。庄翼手中长剑,宽为三指,长有三尺八寸,锋面呈现一片青碧寒光,宛若秋水泓漾,又似精气蕴盈,剑尖莹芒流灿,隐隐然便透着凭般酷厉的杀机,好像镝刃凝注,业已无所不包,剑只极少数的人知道,古剑“木色”,乃属“六合会”的历传名器,镇门之宝。那两员疯虎似的大汉,集中全力扑击庄翼,甫始一剑逼退劫囚者的庄翼,非常自然的移位侧走,双肩半抛,巳脱出敌人的攻袭之外,他没料到的是对方并未接续进逼,两人挫身向后,立时便掩至骆修身左右:这即是说,他们已暂且将姓骆的和庄翼等隔开了。仅仅这一个动作,便已显示出来人俱为行家,专门行狙击截袭任务的行家!草寮裹的形势,在这瞬息之间已起了微妙的变化:两个虎背熊腰,杀气腾腾的山汉并护于寿祥,佟仁和四位铁捕,则与另外三名不速之客相互峙立,这种情况,实在说不出那一边占了上风,但庄翼及他的手下们,至少已失去完全控制局面的优势,则无庸赘言。“病虎”骆修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他目露凶光,形色狞厉的开口道:“姓庄的,人说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不用十年,连他奶奶十天都不用,风水就大翻大转了,你们妄想押我过去结案杀头,老子可不认这个命,只在今晚,老子就要跳出浅滩,腾云架雾消遥去了!”庄翼面无表情,声音极冷极硬:“骆修身,算盘不要敲得太如意,你祖坟埋差了穴眼,今生今世,你再也别指望能翻身,鬼头刀,斩决牌,你的结局仍在那里。”骆修身狂笑如袅:“好叫你搞清楚,我的大提调,你可知道前来搭救我的这几位是些什么人物?但要你明白了,我怕你腿肚子打转,连头皮都麻 啦!”庄翼静静的道:“你是在说神话,骆修身。”额头青筋暴起,骆修身眼角倒吊:““七煞门”的“四钹双煞”郑钧、郑烈琨仲,我的拜兄,“回马刀”万有道,蒲城大豪“千束芒”郭亮再加上我手下第一员虎将“血刃”司徒卫,姓庄的,凭他们还怕制不住你这一干鹰爪孙?”庄翼的目光缓缓扫过并立在骆修身跟前那两个大汉,这二位皆是一脸横肉,神形悍猛,同样的刀眉暴眼,塌鼻阔嘴,五官轮廓,确有几分相像,显然这即是“七煞门”的“四铰双煞”,郑氏兄弟了;与钱锐等人对峙的三位中,那手执厚背紫金刀,唇留短髭,客颜冷峻沉肃的朋友,无疑即是骆修身的拜兄“回马刀”万有道,站在万某种边,银枪斜竖,长身窄脸的这位,约摸便是蒲城大豪“千束芒”郭亮,剩下那使令箭形家伙的,则十成十为“血刃”司徒卫——倒是这司徒卫,生得白晰俊雅,气宇不凡,在对方这一群裹,最称体面。人是长得体面,司徒卫现下的表情却有些沉不住气,他怒目瞪视庄翼,唇角不停抽搐,显见他并未忘记方才庄翼那一剑,险些使他出了大丑。面容冷肃的万有道柱刀于地,双手叠撑在刀柄之上,沉缓的发话:“我们并不想袭杀官差,庄翼,只要你放过骆修身,我们保证不难为你,人要通权达变,懂得衡情度势,一味执着,就是给自己过不去了。”“千束芒”郭亮也接腔道:“总提调,你应该明白,我们这次的行动决非即兴之作,而是经过详细计划,周密布署后的实力表现,没有把握的事,我们不会轻举妄动,一旦付诸实施,便必有胜算的凭籍,请你审视利害,莫做无益的颉顽!”庄翼笑了笑,道:“冲着各位的盛名虎威,形势对我而言,确有几分棘手,难得各位还赏脸给我找台阶下,但务必请各位宽谅的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答应各位的要求,职责在身,王法有据,这个例,破不得,我也担待不起!”万有道和郭亮互望一眼,尚未及回话,那边,骆修身已脸红脖子粗的咆哮起来:“有道哥,郭大老,用不着与这罗嗉,娘的皮,他为了升官进禄,邀功领赏,如何顾得别人死活?你们便讲下个大天来,他也不会搭理通融,对付这等狗腿子,只有使狠下刀,宰净杀绝才是办法!”万有道仍然十分平和的道:“庄翼,我们只要骆修身一个人。”庄翼摇头:“一个也不行,万兄。”脸色僵硬了一下,万有道嗓音微微提高:“你不再考虑考虑?”叹一口气,庄翼道:“万兄,朝庭有法,江湖有道,骆修身双手染血,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如果我图寻苟安而徇情私纵,休说上面追究下来难以交待,本身也对不起自己的职守,那些条人命,万兄,亦都是有血有肉,爹娘生养⋯⋯”万有道沉默片歇,冷凛的道:“这可是你自找,庄翼,怨不得我们!”庄翼左手搭上执剑的右手手背:“很抱歉,万兄!”仿佛早有默契,护立在骆修身前面的“四钹双煞”老大郑钧,蓦地身形半旋,双钹齐出,力斩驼修身套扣在颈腕间的木枷,双煞老二郑烈则暴出三步,猛袭庄翼,在同一时间,万有道,郭亮,司徒衙也齐齐动手,冲向四名铁捕!木色剑的泠芒弹出寒星两点,“叮当”串响磕开了郑烈的钹面,姓郑的 决不退却,上身倏短,钹刃由上扬起,狠切庄翼胸腹。这须臾里,骆修身屡屡举枷上迎,郑钧双钹连砍,但见木屑纷飞,柴质四溅,“吭”“吭”有声下,枷拷的头一道横锁铁条业已断裂!庄翼斜走一尺,剑锋突由左肘之下淬穿而出,青芒如电,便在郑烈双钹切空的一丝间隙中插入,剑尖急颤,戮进郑烈咽喉,更透过后颈,把这位煞君重重顶翻!郑烈的尸体尚未及倒下,庄翼长剑已抖成六个硕大光环,环环相套,在一片破空的劲气呼啸里圈罩郑钧,去势之快,无可言喻。正在发力劈枷的郑钧,不用回头,已感觉出那股凌厉的锐劲卷荡而至,他顾不得继续行动。一个虎跳窜出五步,左手钹就在这近距离中脱手飞斩⋯六枚光环突然交叠,于交叠的刹那已变为一条青蒙蒙、碧艳艳的光柱,光柱盘龙般“霍”声矫腾走掠,脆响骤起,飞来的铜铰已多成两半抛升,几乎不分先后,尚套在木枷中的驼修身的头颅也血淋淋的离腔弹滚,赤雾迷漫,缤纷浮沉,衬托出的是骆修身面孔上那股不可置信的骇异神情!郑钧骤而狂号:“好杂碎,你连我也一起超渡了吧!”单钹旋舞,金华纵横交织,郑钧悍不畏死的扑击庄翼,出招运式,全乃与敌皆亡的路数,他果然是豁开来啦!木色剑凝聚成的光柱,便在此际“波”声扩散,宛若一面张启的罗网,又如一个布妥的陷阱,怡到好处的容进了郑钧扑来的躯体,青芒蓦地封合,随着庄翼飘疾俦涌似的身法翻旋回转,于是,血花并映,一团团、一块块的人肉便挟杂在腥红的,滚热的鲜血间抛酒,那种凄厉尖亢的惨嗥声,简直不似发自人的咽喉中了。一声叱喝起处,“回马刀”万有道打横截上,双目尽赤如火。庄翼脸容雪白,白得一如他身上的白袍,差的只是白袍上染有斑斑酡红,而面庞上单留一片缟素;木色剑的晶莹碧光映着他的五官轮廓,泛起的竟是如此深凝的肃煞,万有道的目光才亦不自觉的迟滞下来。草寮中的战况仍然激烈,四员铁捕,两个人侍候一个,困得那“千束芒”郭亮与“血又”司徒卫满头大汗,左支右绌;钱锐和窦黄陂合攻郭亮,苟寿祥、佟仁和便联手夹击司徒为,四人同伙多年,默契够,身法熟,搭配起十分得心应手说老实话,这四员铁捕,功夫固为一时之选,如果以一对一,他们四位中的任何一个,可以和司徒卫扯平,但若单挑郭亮,就力有不殆了,眼前却是双打一,情况自又不同,加倍的压力,任是郭亮的本领领先一筹,应付起来亦不免捉襟见肘,险象环生,形势的优胜劣败,巳是明摆明显着了⋯⋯。角偶处,三名带枷的囚犯伴三具无头的尸身,景况怖异又阴寒,三个活囚俱是面无表情的目往这场杀戈的进行,却显然没有乘乱逃亡的打算,他们全知道庄翼那把剑,碧芒映血决不留情,假如他们其中有谁想逃,就得先忖度一下,人家的剑快,仰或自己的腿快?万有道鼓瞪双眼,左右太阳穴加速跳动,他的额头汗渍隐隐,原沉肃的形容已被内心的惶急悲愤所取代,他握刀的手在难以察觉的颤抖,呼吸粗浊,声声人耳,竟是一付壮士未途的写照。庄翼注视对方,七清不动的道:“你心绪激动,定力不稳,有道兄,这种情形之下,拼博起来是极易吃亏的,可惜形势所逼,又不能歇手退缩,你的处境殊湛同情。” 乾涩的咽了口唾沫,万有道沙着嗓门道:“用不着你来同情,庄翼,我没料到你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一个东西,你,你居然就可以不向青红皂白,向我的拜弟下那等毒手?”庄翼平淡的道:“关于押解死囚重犯,有道兄,我们衙门裹早有一套规矩,这规矩是,在遭遇任何危急状况之时,解差可以权宜行事,其中包括就地处决这一项“寓有道厉声吼叫:“你完全在滥用职权,谁也知道,方才的情形并不算危急,你是有心借词杀人!”摇摇头,庄翼流露着几分悲悯之色:“有道兄,状况危急与否,由我决定,事情如何处置,我握有全权,不仅如此,既使像阁下这等劫囚行暴的歹徒,我亦一样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深深吸一口气,万有道喃哺自语:“你杀得,我亦杀得⋯⋯你杀得⋯⋯我亦杀得⋯⋯”庄翼道:“如果你现在退去,尚不至一死,有道兄,往不往下追究,我可担当。”万有道沉重的转过身于,然而,刚刚转过一半,他的厚背紫金刀已“削”的一声贴着左胁向后回斩,来势之快,直如电光石火!不错,回马刀!对方的这一手,并不在庄翼意料之外,进一步说,他早在等候着对方这一招了;刀芒莆起,他的木色剑己倏聚一点挑飞,剑尖就那么准确的弹上紫金刀偏斜的刀锋,而力道之强猛刚锐,更把万有道整个人撞得连连打了三个旋转!木色剑剑刃发出龙吟似的一声轻颤,在人们目光追摄不及的快速裹七次进出于万有道的身躯,镝锋刺戮肉体的回响闷翳却短促,七剑串为一声,晶莹的剑刃不沾滴血,血像浸绽的花朵般染漫万有道的全身,他缓缓跪下,仰起扭曲的面孔,两双眼瞳中的神色业已一片空洞茫然⋯。半声叱吼跟着轮洒的鲜血同起,两条人影腾空急冲,破顶而去,草屑纷落下,四名铁捕纵身欲追,庄翼长剑回鞘,冷冷丢出一句话:“放他们去!”四个人收住势子,钱锐先抢过身来,喘吁吁的道:“老总,你没事吧?”庄翼望向四名手下,一个个难免久战之后略呈疲态,却都幸好囫囵完整,他仍不免多问一句:“你们中间有挂彩的没有?”“毒弥勒”窦黄陂呵呵笑道:“托老总的福,我们哥几个连块油皮都没掉,带彩的是那个使”阎王令“的家伙,我猜那小子八成就是叫什么”血刃“司徒卫的⋯⋯”庄翼道:“他这一回去,骆修身的一干余党恐怕更要群情哗然了,朝后去,少不了又生波折!”窦黄陂并不怎么在意的道:“姓骆的业已授首,蛇无头不行,而据骆修身的口气,那司徒卫乃是他手下肱股之属,算他头一号大将,说不定形势演变到这一步,正中司徒卫的下怀亦未可言!”庄翼笑笑不语,钱锐却迷惘的道:“这话怎说?莫非姓司徒的就此罢休不成?”窦黄陂倚老卖老的道:“论到人心人性,老钱,你知道的还差得远哩,姓骆的闯下那一块地盘,带一群人马,正是现成的基业,如今姓骆的挺了,那司徒卫顺理成章便可登位接掌,独揽大权,到口的肥肉,若是你,也会吐出来?” 搔搔头,钱锐道:“要是他有这种心态,干嘛还冒险前来搭救他们头儿?”窦黄陂嘿嘿笑道:“这乃是摆姿势做给别人看的呀!否则何以服众,又怎生向姓骆的那些朋友交待?现在好了,司徒而已经卖命救过他们头子,又为此事负伤而回,各方面他都说得过去,接下来,便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业啦!”钱锐怔怔的道:“你的意思是,司徒卫不见得再回头来替老骆报仇?”窦黄陂做了个陋夷的表情:“等着瞧吧,老钱。”“窦黄陂的推测可能不差,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原就没有一定准则,尤其涉及权力财富之争,人的本性便益发诡异难测了,事情的发展,若果真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也替我们省却不少麻烦!”这时,苟寿祥忽然指了指三名囚犯,皮笑肉不动的道:“那三块东西还算识相,不曾混水摸鱼,瞎扩纰漏!”庄翼望过去一眼,没有出声,窦黄陂大声道:“会观风色的人才活得长久,老苟,他们比你我都要来得精明。”苟寿祥道:“活得长久?怕只怕长久不到那里去了⋯”庄翼摆摆手,道:“伙计们,少嚼舌根子,准备上路。”透过草寮顶端的破洞看了看天色,而天色是一片漆黑,钱锐低声道:“老总,现在就上路?”庄翼道:“早赶一程也好旱点歇息,这裹遍地血肉交杂,你不觉得呕心?”四名铁捕立刻展开行动,卷盖,收家伙,各人押住各人的囚犯到外面列队,只“阴阳判”苟寿祥最是轻松;他负责的对象原是骆修身,如今人已成鬼,再也无须麻烦了;摸着唇上的八字胡,他笑眯眯的道:“各位兄弟多偏劳,我且押后追随啦⋯⋯”庄翼认镫上马,回头吩咐:“苟寿祥队前探路,保持距离三百步,若有异况,按规定暗号通知应变!”窦黄陂吃吃而笑,边挪捡的道:“你请前吧,老苟,我们偏劳,你好歹也顶风放马,辛苦辛苦。”打了个哈哈,苟寿祥单骑先去,队伍才随后开放,天阴地暗,北风呼啸,那等凄冷荒寒的况味,实在使人振作不起采。长途寂寥,路上无聊,窦黄陂忍不住又逗弄马前的何小癞子:“我说,何小癞子,你那伴当骆修身阴曹地府卯去啦,你可有什么感怀?”套着枷锁,拖扯脚镣的何小癞子何恨,佝褛着细瘦的腰身,一步一顿挫,模样活脱一头犁田的老牛,显露出凭般不胜负荷的艰辛;听到问话,他吃力的半转过面孔,沙沙哑哑的道:不感怀,他对我的影响,还不如多吃一个黑膜膜⋯“哼了一声,窦黄陂道:“何小癞子,你真是个狗娘养的!”扭动了一下脖颈,何小癞子木然道:“在这裹,窦爷,你说我是什么,我就算什么⋯⋯”伧前行的严良及艾青禾两个,恍似没有感觉到身外的一切,仅是步履滞重的往前迈动,举止呆板又僵硬,天尚未亮,现示出的韵息却竟如此暮气沉沉,仿佛风烛将尽,大限不远了。庄翼在鞍上挺直腰,目光遥注远处,双眉微拧若有所思——晨曦未露,云层低暗,那一股凛冽砭肌的寒意,似乎更把他脸庞的神色凝冻得化不开了。 队伍进行的速度相当缓慢,实际上要快也快不起,天候这般恶劣,又加上三个栓桔在身的徒步囚犯,看样子还有得磨蹭⋯⋯。钱锐忽的摊开手掌伸向半空,嘴裹嚷嚷:“这鬼天气坑人不是?下起雪来啦!”一点不错,是下雪了,但细细疏疏的,飘飘零零的,乍眼一看,倒像在下雨,如丝如缕的小雨,接触到那种沁凉看见斑斑莹自,才知道落雪了,初雪。庄翼住上拉襟口,忍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他无端的叹一口气,拿手指抹去沾附在眉稍的几点霜花,他知道,雪将越来越大了。就在这时,领头前行的钱锐蓦地停顿下来,他大瞪双眼,嘴巴半张,表情极其骇异的望着一乘空骑得得行近;那匹马的毛色灰浅,粗壮健昂,却竟鞍上无人,而谁都认识,这乃是苟寿祥的坐骑。但,苟寿祥呢?窦黄陂、佟仁和两人也同时现了这个情况,两张面孔上的形色随即大变,宛若死灰;他们僵寒的注视着空骑奔来,马儿便在佟仁和身边停住,数声低嘶,几度喷鼻,马儿完好无损,可是,从这头牲口身上,却观察不出任何端倪来。钱锐猛力幌幌脑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舌头发直的逼出声音:“老⋯⋯老总⋯⋯老苟,呃,老苟的坐骑空鞍转回来了⋯⋯。”庄翼早已察觉异状,他容颜冷肃,一语不发的偏腿下马,其他三名铁捕亦迅速翻身落地。身上像伙纷纷执手,不仅气氛斗然变得紧张怖懔,呼吸之间,亦隐隐然似有一股血腥气息!庄翼上前细细检视苟寿祥的坐骑,没有看到血迹,没有刮擦的伤痕,甚至连几块马身上的污迹都是那么正常,找不到丝毫线索。凑近一边,钱锐忧心仲仲的道:“照说三百步距离不算太远,可是什么响动都没听到,我走在最前面,若有状况应该能及时查觉,偏就未见一丁半点的警兆⋯⋯”庄翼望着黑漆漆的山路,沉沉的道:“钱锐,情形恐怕不妙——“乾涩的咽了口唾沫,钱锐呐呐的道:“老苟身手不弱,经验也老到,莫不成⋯⋯阴沟裹会翻了船?”庄翼惨白着面孔,嗓门哑:“你亦是老公门了,钱锐,江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一朝出了问题,凭是那一个豪杰英雄,也不敢十捏十攒的打包票,草莽之中,多有龙蛇,别说苟寿祥,连我算上,说不定到时照裁头!”背脊上泛起一阵冰凉,钱锐苦着脸道:“老总,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庄翼低声道:“听着,如今情况不明,万莫轻举妄动,你们三个守在这裹、把犯人看稳了,由我自己去找苟寿祥,不管发生什么异变,没有我的招呼,决不准擅离原地,以免误中声东击西之计,我很快就会回来——“钱锐忙道:“老总,我跟你去,好歹也有个呼应⋯⋯”摇摇头,庄翼道:,“我自会谨慎,你们都要加意小心了!”说着话,他双肩耸摆,人已飘出四丈之外,白袍兜风,衣袂飞舞,几乎和漫空缤纷的雪花融合成了一片,一片凄美又冷悚的白。里许路之外,有一棵枝干轧结,张牙舞爪的枯树,树生得恶形恶状,随风摇拽幌动,枋佛一头多臂多腿的怪兽,伸展肢体向周遭攫取挥抓。 树梗斜伸在崎岖的山路边,每一个只要经过这条山路的人,都能够看到这棵树。当然,看到这棵树,也就会发现树枝上倒吊着的这个人。这个人头下脚上的虚悬在那裹,双手垂落,犹在幌幌悠悠,不过,幌悠的动作并非出自他的体能反应,仅是风吹树摇的连带结果。倒吊着的人,赫然正是苟寿祥,“阴阳判”苟寿祥,十二铁捕之一,追随庄翼已有十余年多的老兄弟!只要一眼,在翼已认出那是苟寿祥。也只要一眼,他就确定苟寿祥已经死了,死得一口气都不剩了。而那是他的同僚,他的部属,他的手足,他的弟兄,他生死与共的伙伴啊!庄翼窒立了一刹,仅仅一刹,然后,他转身飞掠向来路,身形奔腾间,一张脸孔越见苍白,越见惨白,越见煞白。他是倾尽所有力量往回疾扑,于是,看上去他的身形就幻作一抹淡淡的白影,一团滚荡的云雾,或者,像那横空的惊鸿了⋯⋯。第三章 落红对方一共是四个人,其中三名直逼三员铁捕,另一个在奋力开枷--开的是“独一棍”严良的枷锁。攻击三名铁捕的汉子,每一个的武功显然都在他们的对手之上,招式凌厉又凶猛,探取的完全是狂风暴风般的打法,无论是钱锐,窦黄陂、佟仁和,任谁都落了下风,休说戒护囚犯的任务难以达到,甚至连自家的安危皆成了问题。那正挥动手中月牙斧,劈斩严良木伽的仁兄,生得五短身材,偏偏顶了一张青渗渗的马脸,他全视贯注,一心一意要裂枷断锁,救出严良,但见斧刃起落,木屑纷飞,光景快要水到渠成了。庄翼的身形有如鹰隼驭云,掠空而至,白袍蓬张下,木色剑青芒骤闪,连连三度翻滚,剑华大盛,凝为光柱如桶,暴射那马脸仁兄。只要稍具武学根基的练家子,便不会亲眼见过,亦大多有个耳闻,这手剑法,即乃“身剑合一”的至高功力显示了,修剑修到这个境界,巳属炉火纯青的上乘剑术,一般习武者,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马脸仁兄的本领大概也抗不住庄翼这长虹贯日似的一剑,他条觉警兆,口里一声怪吼,人已贴地窜出,慌乱中不及选择退路,竟一头撞上了那边的半截树椿,”咚”声闷响,身子又再反弹回来。照情形看,马脸仁兄该已死定了,庄翼也如此认为,光辉璀灿的柱形剑华霍然以斜角下旋,直射那反弹回来的五短身躯!斜刺里,一条银蛇般的冷焰骤映,眩掣之快,彷佛阴霾间的电光闪现,只是人们不及眨眼的倾刻,已经重重扫击上矫舞盘射的光柱,而密集脆亮的磕撞声即盈耳四溢,各形各状的芒彩莹辉,便碎玉溅珠一样流走飞过,明灭隐现,景像极其诡异夺目! 光柱立,庄翼的身形偏出丈外,歪歪扭扭的绕掠成一个弯弧,才在猛力振臂倒翻之下踉跟跄落地--他心头明白,这一下遇到真正的硬把子了!那个人,三旬左右的年纪,一双三角眼,尖鼻削腮,两颊无肉,脸孔上没有丁点表情,尤其那双三角眼中神色阴鸷冷硬,寒凛如刃,全身上下透露出来的气息,正合着“狠酷寡绝”四个字了。他手里执着一条软鞭,一条银芒塞雪,亮丽光洁的软鞭,鞭身长可及丈,前细若钓竿,后粗约儿臂,这条软鞭极有轫度,颇富弹性,握在他手中,像煞一条银蛇,不停波颤蠕动,其形恶十分!一看到对方所使的兵器,庄翼马上就知道碰着的主儿是谁了--“无心”花落红,江湖上鼎鼎大名,亦是恶誉昭张的“三魔四毒”之一,姓花的便是那三魔里的头号魔星,他那条软鞭,亦有名堂,称做“飞瀑”,是用极纯的缅钢炼铸,软硬由心,百坚不摧,绝对是一件便于远攻近袭的利器!庄翼凝视着花落红那条闪闪生寒的软鞭,立时已可肯定苟寿祥是死在谁的手里,不错,苟寿祥是老江湖,也有相当的武功基础,但一朝放单遇上花落红,则绝无幸理,如果姓花的再狙下杀手,苟寿祥的机会便更渺茫了。双目不眨,花落红的声音低沉沙亚:“你猜得很正确,那狗腿子是我杀的,他号称”铁捕“,却名不符实,这种吃冤枉粮的角色,只会丢人现眼,所以,便没有混世面的必要!”吸一口气,庄翼忍住心叶的抽痛,淡淡的道:““无心”花落红?”花落红颔首:“到底是六扇门的头儿,见识不少。”庄翼道:“看来,你们劫夺的目标是严良,以你的名气和份量,严良竟能搭上线,未免令人纳罕,花落杠,莫非你交往的层次降低了?”微微昂起面孔,花落红冷硬的道:“天下事,有些是不能拿常情论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群连,亦非有一定的准则,布衣王侯,谁敢说其中绝对不俱渊源?”庄翼望着横在胸前,宛若一泓秋水莹映的木色剑,腔调平静:“你犯下大错,花落红,苟寿祥的一条命不能白搭!”花落红哼了哼:“我知道我来此是做什么,我也知道做了以后将要面对的形势,同时,我亦早有解决的办法,庄翼,我所宰杀的鹰爪孙,你的手下并不是第一个!”庄翼道:“你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花落红。”一丝残酷的笑意浮上花落红的唇角,他道:“让我们试试,更明白点说,我这趟来,就是专程为了对付你而来的!”庄翼没有答话,回应的是他那一泓秋水也似的木色剑。剑锋是一蓬灯闪的星点,是人把流灿的光束,是黏卷的溯潮,是翻滚的霭雾,而软鞭“飞瀑”“咻”声扬起,有若一条净亮的银蛇腾绕掣掠,于青辉交织中穿射浮沉,双方这一较上手,便是个缠斗的局面了。另一头,“白面煞”佟仁和的肩膀蓦地被削脱一块人肉,肉有碗口般大,血糊糊的还沾黏着小块白骨,他痛得整张面孔骤然纽曲,多油脂的两腮往上抽紧,脚步歪斜的一刹,他的对手--那个中等身材,满脸精悍之气的汉子倏往侧走,一柄反握左手的鬼头刀抖出七朵刀花,连串追罩向佟仁和。忍住肩头上火炙般的剧痛,佟仁和正面仆地,就在快要触及地面的须臾,他突兀一个半旋回转,两手紧握着短山叉,死力反刺敌人。那人冷冷一笑,右手飞推左肘,腰身猛塌,斜挥的鬼头刀闪电般下沉, “当”声击开双叉,镝刃所过,佟仁和的右耳连着面颊上的大片腮肉业已颤生的切落!这时,窦黄陂顾不得自身的险况,他“咯登”挫牙,拼着背脊上结结赏赏重挨他的对手一记杖,猛往前冲,缅刀暴挥,鲜血溅处,那使鬼头刀的汉子半个脑袋已飞抛而起,带着两只鼓瞪眼球的半个脑袋洒沥着乳白色的脑浆与腥赤的血水,还未落向它该落的定点,窦黄陂的左胁咯崩有声,肋骨竟吃那追蹑而至的敌人敲断三根!眼前已是一头脸鲜血浸染的佟仁和,视线早已被淋漓的血渍沾糊得迷蒙不清,他只估量着大概的方向,整个身子横撞出去,这一撞之力,活比怒牛闯栏,固然当胸挨了一记,但那使杖的敌人亦被他兜头撞了个四仰八叉。窦黄陂缅刀猝斩,“嗤”的一声轻响,那人不及挺身跃起,肚腹问已经开了膛,两尺多长的血口子,由胸骨起直划到丹田下,于走,五脏六肺便如同挤,之时的眠蛇,猛一下全从翻卷的裂口处涌冒而出,瘰沥纠缠,四溢流!正逼得钱锐气喘吁吁,步步后退的另一个麻脸仁兄,见状之下不禁又惊又怒,他虎吼风生,手上一根铁勾扁担猛挥疾扫,迫使钱锐狼狈躲闪,随即抽身横扑,照面间,冲着窦黄陂便是力可断碑的十七扁担!如今的窦黄陂,除了背脊上挨的一枚之外,肋骨也断了三根,面对人家那排山倒海似的狂攻,休说十七扁担:即使七扁担怕亦抗不过,他人在拼命躲闪,缅刀才起,已被击震得大开大荡,而钱锐隔得又远,根本便来不及适时救援,眼啾着这位“毒弥勒”就要遭殃遇险了——闪动掣掠的青锋倏然抖显,九剑汇成一朵碧莲,莲瓣嗡张,硬是咬住银鞭斜扭四尺,庄翼整个身躯暴施而出,顿时又幻光柱如桶,划破空气,在恁般刺耳的锐啸中凌虚穿刺,刹那间,铁勾扁担崩折碎断,四散飞坠,麻脸汉子双手乱挥乱舞,连速跳动,身上的鲜血分从十一处伤口齐涌同标,不用再加细察,谁都知道这位仁兄已不会是个活人了。银鞭的尾梢彷若流星的曳尾,含着厉烈的怨气长扫而至,庄翼剑刃倒贴上肩,“铿”的一声金铁交击随带火花串并,他姿势前仆,上半身从两腿当中翻穿而过,人便贴地猝升,木色剑是一溜横跨天际的青虹,透肩将花落红顶了一个踉跄!刚刚站稳脚步的花落红,左肩已是一片殷赤,他手握银鞭,脸色僵寒,双瞳中依然毫无表情,像是天地间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与他完全不生关连。庄翼长剑斜指,一滴滴的血珠子顺着剑尖滚落,他的左肩白袍绽裂,露出肌肤上一条瘀肿的痕印,他这一剑之得,显然亦非全无代价。慢慢的移动脚步,花落红调匀呼吸,目光不瞬,照形势看,他并未打算即此罢休,临阵对仗的意义,在他来说,决不是点到为止。于是,银鞭只在微微一抖之下,便以惊人的快速居中直戮庄翼,鞭身笔挺,宛同枪矛!等到鞭尖刺至自己胸口之前三寸,庄翼才猛然后仰,这一仰之势,人已倒射空中两丈,锋刃旋飞,“霍”声微颤,一道蒙蒙剑气已将他全身卷裹,花落红暴起寻丈,软鞭洒出流光如暴,似玉泉重叠,又若悬河垂挂,全力攻击过去。青蒙蒙的剑气还掩覆着庄翼的身子回绕,另一抹冷电已以些微偏斜的角度折转疾射——情况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花落红的银鞭碰上庄翼护身的 剑气,在刹那的撞击后长剑折射,姓花的遇上的是同一柄剑,剑的蜕变分离仅乃时间的分厘之差,差隙竟细密至此,看起来便恍若两剑齐现,一剑庄翼凭以自卫,另一剑则直飞对方。花落红不曾料到庄翼的手法诡异至此,等他强攻无果,剑已飞来,仓惶中,他只好以连串的筋斗倒翻回腾,但却迟了一步,木色剑擦过他的腹部深钉入土,这擦割之力,巳足令花落红的左手不敢稍离伤口,他紧捂腹腔,软鞭反点于地,几度跃闪,人已踪影杏然!庄翼的形容十分疲惫,他步履满跚的先过去拾回长剑,举目四顾,三名囚徒业已一个不见,窦黄陂半跪地上,痛得哼哼喘息,佟仁和血染头脸,状如厉鬼,却少了钱锐,另外,那五短身材的马脸朋友亦不知何时走了活人。归剑入鞘,庄翼来到两员手下跟前,平静不波的道:“你们还撑得住么?”窦黄陂裂裂声巴,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粒直往下淌,他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成⋯⋯老总,挺得住⋯⋯”佟仁和伸手抹一把血,哑着声道:“我也只是皮肉之告,老总,操他的娘的是怕就此破了相⋯⋯”嘿嘿乾笑,窦黄陂犹不忘苦中逗乐:“老佟⋯⋯好在你原本亦不够俊俏,脸上加块疤,少只耳朵,更显得有性格⋯⋯”佟仁和瞪大眼睛骂道:“死肥头,我叫你幸灾乐祸,那使杖的王八蛋怎不多敲断你几根肋骨!”庄翼泠泠的道:“你们两个扯蛋怎的也不看看时候?我问你们,人呢?”窦黄陂忙道:“回老总的话,那三个狗娘养的囚犯约模是乘乱溜了,我忙着拼命,也没看清他们是什么辰光跑的,倒是钱锐巳经追人去啦⋯⋯”佟仁和接着道:“老总,我看见严良是被一个马脸短身的家伙拉走,那家伙撞在树桩上先晕迷了一阵,醒过来就跑去招呼严良开溜!”略一沉吟,庄翼道:“只这片刻前后,谅他们也跑不多远,你两个就地歇息,等我抓人回来。”窦黄陂叹着气道:“老总,我从来就不装扮熊,但这一次,可真帮不上忙了⋯⋯”庄翼转身自去,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把你们自己照顾好就行。”首先,庄翼研判三名囚徒必然是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逃窜,这是逃犯们一向的惯例,以免同伙结伴,一网成擒,而无论他们是怎么个逃法,照如今的时间计算,都不可能逸出山区十五里的范围之外——六扇门的捕快们亦有他们传统的经验,地形、天候、时辰,逃犯的体能状况加上负载的刑具轻重,就可以大略推测出逃逸者的距离远近,要伤脑筋的地方,只在于方向的决定。庄翼选择的方向,是背朝押解目地的来时路。人们都有一种共同心态——排拒他所不想去的地方,而且,隔得越远越好,三名囚犯当然不想去“靖名府”,因为那将是他们生命的终点,背道而驰,潜意识里也就觉得生机在望了。庄翼掠走的身法极快,似一股淡淡的白雾卷荡于旷野之中,他四处游闪,倏现倏隐,晨光熹微里,有形似鬼魅般的妖异。忽然,庄翼听到一声轻响,仅只轻微的一响,有如枯枝折断的声音。 身形成一个倒弧往声响传来的方向飘去,庄翼落地时的轻悄宛若棉絮,在那堆萎黄的草丛里,首先入眼的是一颗疙瘩遍布的癞痢头。似乎是刚摔了一跤,何小癞子正十分狼狈的自杂草中挣扎站起,他混身满脸的泥秽脏污,衣衫更形破烂,看样子,只这短短的一时半刻逃亡生涯,业已给这位采花大盗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喘吁吁的站直身躯,何小癞子抬眼之下,赫然见到庄翼当面而立,犹冲着自家颔首微笑,状若老友重逢,还透着一股子热切。呆窒片刻,何小癞子长叹一声,凄凄哀哀的露出一抹苦笑:“我就料到逃不掉,老总,果然就遇上了你,唉,恶梦成真啦⋯⋯”庄翼微微一笑,道:“即知逃不掉,为什么还要逃?岂不是自找罪受?”何小癞子冻得直打哆嗉:“老总,为了活命,好歹总得试一试,但有一线希望,又怎甘心放弃?”庄党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回吧,何恨。”何小癞子相当光棍,不再多话,垂头丧气的转身便走,两足足踝间拖着那条镣,仍然一步一哗啦——真难为他是如何逃过这一段路的。庄翼跟在何小癞子后面,木色剑连着雕镂莲花图纹的青铜剑鞘斜插腰间,他根本就没有拔剑警戒的意思,对他而言,单一个何小癞子,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两人一前一后,才要接近一处山坳,庄翼已先听到山坳子里传来隐隐的金铁敲击声,那声音像是用什么钝器在相对敲打,时断时续,带几分谨慎又鬼崇的味道。他抢先几步,低声喝道:“停下来,何恨。”何小癞子站住脚步,喃喃的道:“又叫在劫难逃,那严良该躲不躲,能藏不藏,这一番敲打岂非引鬼上门,白寻死路?”庄翼注视着何小癞子,七情不动的道:“何恨,你遗词用句,最好留神,否则白吃一顿生活,何苦来哉?”低下头,何小癞子瑟缩着道:“我只是替姓严的不值,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偏偏又把机会砸了⋯⋯”庄翼道:“用不着替他操心,何恨,记住你自己已然自身难保!”何小癞子刚想开口说什么,骤觉腰眼一麻,人已双腿发软,颓然倒地——他神智依旧清醒就是不能动弹,而且无法出声,他明白乃被庄翼制住穴道,而且,人家只一个动作便同时制住了他的哑穴与软麻穴!没有再瞥何小癞子一眼,庄翼身若惊鸿,飞掠而去;山坳子里,断续的敲打声仍在隐隐传响。初来的一场雪业已融化,山区里雾气极重,呼吸间都感受得到那股浓郁的潮湿,地面不但崎岖,而且泥泞不堪,坳子外的枯林参差于白蒙蒙的氲氤之中,特别显得狰狞阴森,有似一个个出没无常的妖魔鬼怪⋯⋯庄翼很快就找到了敲打声的来处——在山坳最靠进里的一土壁之下,两块木枷早已散抛左右,严良双手撑地而坐,两脚前伸,把足踝中间的镣平摆在一块石头上,那五短身材的马脸汉子手擎月牙斧,正叮叮当当的在砍劈环,忙得挺带劲哩。何小癞子反应不差,当他也听到这阵阵的敲击声响之际,便已判定是严良在做破除镣的工作,因为单只严良有人接应,而干这种活儿必须两个人 才能配合,他猜得没错,和庄翼的想法完全一样。缓步走到近前,庄翼斜斜倚在一棵树干上,颇为有趣的看着两位仁兄进行中的把戏,由于敲打声的影响,他们二位一时皆未发觉庄翼业已摸来身边。马脸汉子大口喘气,暂且停手抹汗,此刻,庄翼才轻轻开口——这样生恐了对方:“累了吧?这玩意挺结实的。”双手后撑于地的严良猛一机伶,“唬”声跳起,大概势子过急,脚间的镣扳得他身子打横,歪出几步,又一屁股跌坐回去!那位马脸仁兄则顿然张口结舌,呆乌似的僵楞不动,他望向庄翼,神情活像活见鬼亳无二致。庄翼不带丁点笑意的笑了笑:“徒劳无功的事最为恼人,二位这一趟算是白费心思了。”严良头脸上的鞭痕尚未消褪,他挣赤了面孔,气急败坏的咆哮:“你你你⋯⋯你个阴魂不散的杀胚,你是怎么追来这里的?”庄翼形色安详的道:“我是凭两条腿走来的,当然,还承蒙二位的一番敲打才导引了正确方向。”严良咬牙切齿的道:“花落红呢?花落红人在那里?”随手一指,庄翼闲闲的道:“他走了,现在只怕已经走得很远。”怔了怔,严良不禁又惊又怒:“花落红不是有头无尾的人,从来不是,他也从不轻易退却——”讲到这里,严良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杀了花落红?”庄翼摇头道:“我没有如此幸运,而且我得承认,姓花的武功一流。”严良叫道:“如此说来,你至少伤了他——花落红不在万不得已的信况下,决不背弃他的承诺!”庄翼的眼神冷了下来:“严良,我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关切花落红,因为他是你唯一的指望,也是你求生图存的最后机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花落红救不了你,你认了命吧!”严良转脸冲着那五短身材的仁兄急吼:“雷昌,咱们不受他的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肩子向他豁上再说!”叫雷昌的这一位不但没有严良的昂扬斗志,甚且早就尽了气,他苦着一张马脸,呐呐的道:“严老大,不是小弟我含糊什么,事情恐怕不若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你合计一下,如果连花无心都胜不了他,你我便加在一起亦包准落个丢盔曳甲,姓庄的那几下子,我们笃定接不住⋯⋯”不曾料到和自己搭配多年,平素里吃香喝辣,秤金分银的老伙计,临到紧要关头居然是这么个孬法,严良忍不住勃然大怒,红着两眼叫骂:“我操你的老娘亲,雷昌,亏你也是黑道上打滚的老混混,亏你扛着那块”过山熊“的招牌闯了这些年,没想到你他娘全身上下竟没有一根硬骨头,你说说,你还算个人物,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么?”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仅乃徒托虚幻的溢美之词,如何比得活生生的性命重要?而生死之事,最为现实不过,人只一口气不来,任是什么慷慨激烈,九天风云,便全化烟尘,既使聚世间赞颂于一身,又管鸟用?这个道理,雷昌极是心领神会,他也知道,庄翼的目标不是他,但要退让一步、就极可能海阔天空,固然与严良是老伴当,然则事到如今,自保为重,其他的再也顾不得了;欠欠身,他的形色十分凄惶:“严老大务请宽涵,对老大你来说,小弟我并非未尽棉薄,该做的小弟都已做了,无奈人算 不如天算,大势如此,夫复何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有死路一条,老大高明,好歹看开一步吧⋯⋯”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严良凸瞪双眼,额暴青筋,手如戟指,直着嗓门嗥号:“我瞎了眼⋯⋯我失了心⋯⋯雷昌,你这个窝囊废,狗杂碎,邪荩龟孙,我怎么早没看清你?早没把你揪出来?我操你娘,你说的还算是人说的话么?临难苟免,遇危思变,你你你,你竟把老子的性命当儿戏?”雷昌仍是一脸凄惶,表露着那样的不得已:“请莫见怪,严老大,形势比人强啊,小弟我心余力绌,只有向老人告罪了⋯⋯”严良胸口起伏剧烈,已经激愤得说不出话来,雷昌趁机走前几步,同庄翼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去:“小的雷昌,匪号”过山熊“,只因一时昧于情感,碍在颜面,未能审查时势,贸然参予劫囚之举,自知罪孽深重,惶疚之极,有犯总提调虎威之处,千乞总提调看在小的深知痛悔份上,高抬贵手,大度恕过——”目睹这一场窝里反的把戏,庄翼早将雷昌心态摸得一清二楚,他正乐得少费手脚,因而从从容容,顺水推舟的道:“就一句话,雷昌,只要退去,我决不追究便是。”雷昌立即深深一躬,二话不说,转身疾去,乖乖,走得可真快。严良膛目望着昔日的老伙伴弃己而去,一阵莫名奇妙的悲愤之后,情绪大为沮丧,那股子“与汝偕亡”的激亦不禁消散殆净,他楞呵呵坐在地下,满脸茫然失措,光景活脱像个失散了爹娘的孩子。庄翼招招手,道:“用不着伤感了,严良,人与人之间的聚离分合,恩怨缠连,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当真能以舍生取义的角儿你以为还有多少?走吧,你尚有一段路哩。”吃力的爬起身来,严良犹在哺哺咒骂:“给我等看瞧⋯⋯我要是逃不出去,算他运气,只要老天有眼,让我重获生机,且看我怎么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庄翼莞道:“你的机会不大,严良,实在不大。”重重一哼,严良道:“别那么有自信,姓庄的!”庄翼道:“你先请,严老大。”拖着脚镣,严良刚刚朝前跨行两步,庄翼已另指了一个方向:“这一边,严老大。”惊恐的睁大眼睛,严良骇声道:“为什么要走这一边?应该朝直走才能回到你的手下那裹,姓庄的,你想干什么?公报私仇,未经过堂结案便杀人灭口?”庄翼笑道:“你过于紧张,也过于错估我了,我并不想现在杀你,从这边走,是因为你还有一个难友,得一起押回去。”了口唾液,严良的反应居然有几分幸灾乐祸:“谁?是那一个倒霉鬼?”庄翼道:“何恨。”严良突兀笑出声来,手抚肚皮,笑得混身打颤:“他奶奶的,连我都回了笼,这个采花贼还想逃?个王八羔子不思谋求外援,端想混水摸鱼,靠别人卖命的辰光来占便宜,活该他撞正大板!”庄翼拉着严良往前走,几乎是并肩而行:“你们心里怎么想,我都明白,个个打算逃,却又不甘人家逃,若脱走的行动失败被逮回来,更巴望每一个逃脱的同伙全抓回来,意思是有祸不能独当,要死,也该大伙死做一堆,豁 达大度的道理,在囚犯群中是行不通的!”严良怒道:“姓庄的,你是坐着说话腰不痛,等待杀头的人不是你,你又如何知道我们现下的心情?感应得到我们那一股怨气?”庄翼笑笑,道:“在这等情况下,心境白然不佳,至于怨气,你们不该存有什么怨气,严良,当列位杀人越货,奸淫掳掠之际,可也曾顾及那些受害者的怨气?“翻一翻白眼,严良闷不做声。庄翼道:“违法犯罪之徒,往往都有一个歪理,所以他们最后多会聚集到同一个地方,得到同样的下场——”严良嘿嘿冷笑:“不要太有自信,姓庄的,好戏还在后头。”庄翼道:“严良,你知不知道一件事?”严良粗声道:“什么事?”庄翼语气十分平静,就若在请老友谈心:“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么打算,或者你还有什么其他预谋,我所须求的,只是一点时间,一点极短暂的时间,譬喻说,眨眨眼的功夫就足够了。”严良悻悻的道:“什么意思?”庄翼道:“对于我所押解的犯人,在遭遇特殊情况时,我俱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换句话说,一旦形势危急,我可以就地执法,你大概晓得,我拔剑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瞬息之间,即能完成执法任务。”猛一咬牙,严良恨声道:“原来你所说的须要一点时间,就是这个意思,娘的皮,你们六扇门光指我们杀人越货,其实比起心狠手辣,单你庄某一个便犹胜我们十分!”庄翼露齿一笑:“有两句俗词儿,不知你听过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身在公门,多少有点权限,为的也只是维护王法,保障良民,所谓州官放火,仅乃执法的手段罢了!”严良一时语塞,不知拿什么话来辩驳,只好不甘不服的道:“姓庄的,想不到你剑利之外,口唇也利,我不和你扯谈,但要换个场面,你就知道谁有理了;如今我人在矮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能争论个乌?”庄翼拍拍严良的肩膀,表示他总算开了窍,然后,他找到何小癞子,过去解开小癞子的穴道,一人押着两囚走向回程。天已大亮,林野山壑间的雾气消散了大半,但气温还是低,地面仍然泥泞滑湿,庄翼行来轻松,严良与何恨两个可就够苦了,刑具的负荷,令他们移动艰难,数次跌跤,弄得狼狈不堪,这时他们才回想到,怎先前逃亡的辰光,竟不觉如此累赘辛劳?第四章 易囚佟仁和脸上及肩头的受创部位,已经包扎妥当,不过扎住伤口的布面,仍有血渍渗出,窦黄陂的腰胁闲,也由临时折下的树枝做成夹棍,因陋就简的将断骨草草固定,两个人没精打彩的坐在那裹,似是两只斗败了的公鸡。钱锐也在,他独自站在一边发楞,而现场没有艾青禾的影子,很显然,钱锐的追捕行动业已徒劳无功,他未能逮回他的猎物。 见到庄翼的一刹那,三位铁捕真是又喜又愧,喜的是好歹截住了俩名逃犯,愧的是他们一点忙也没帮上,尤其钱锐,更是讪讪的有些抬不起头来。庄翼先令严良与何恨就地坐下,才淡淡的问钱锐:“没追着艾青禾?”双手不停互搓,钱锐尴尬的道:“来回搜寻了七八里路,就是没看到那王八蛋的踪影,大概方向弄岔;老总,也怪我无能⋯⋯”庄翼道:“逃了犯人再去追,本来就不是十捏八攒的事,追得回来算运气,追不回来只有认倒霉,用不着自责,一切后果由我来承当!”钱锐的感激之清溢于言表,他哑声道:“多谢老总周全,我一定会再尽力试试!“庄翼点点头,转向窦黄陂交待:“窦黄陂,你同佟仁和两个监守犯人,钱锐跟我去办件事,马上回来。”窦资陂再也忍不住了,揭出他心裹一直想问清楚的那桩疑虑:“老总,请告诉我们,老苟到底怎么样了?直到如今,我们边不知他的下落????”“瓦罐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们明白我的意思?”这样的结局,难说亦在意料之中,但三个人骤闻苟寿祥的恶耗,仍不免悻恸悲愤,情绪不稳;窦黄陂双目含泪,咽噎着道:“老总⋯⋯已经证实了?”庄翼的唇角痉挛了一下:“我亲眼目睹,错不了。”钱锐挫着牙问:“可知是那个狗娘养的下此毒手?”庄翼道:“我没有看到苟寿祥是被谁所害,但是,我可以肯定杀他的人必为”无心“花落红,因为在这一拔来敌之中,只有花落红俱此能耐,如果他隐伏暗处骤而发难,苟寿祥自保的机率就更小了⋯⋯”抹去泪水,佟仁和抽着鼻子道:“老总要替苟寿祥做主,我们必须索回这笔血债!”钱锐也激动的道:“任是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找到花落红,逼他偿命!”庄翼摆摆手,道:“用词要小心,我们不是”索讨血债“,更不能逼人”偿命”,伙计们,这叫缉凶归案,当然,若凶手拒捕,我们乃有法例可循????走吧,钱锐,先让苟寿祥入土为安。”三位铁捕自能意会,他们身为执法者,天经地义要比一般人更要遵行律例,虽属公仇,亦不合私报,但是,在任务进行的过程中,却有多种变通的方式可供选择,如何达成目地且不违职守,其运用之妙,便存乎一心了。目送庄翼、钱锐的身影消失于前面的山路尽头,窦黄陂和佟仁和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他们吃的是这碗刀头饭,固然旱知道它一贯的凶险性及意外率,但真到事情临头,总也难免兴起与常人一般的愁怅情怀,生存叠上生活,日子都是这么艰辛⋯⋯。午间到了这座小镇,一行众人业已人困马乏,两名囚犯差点虚脱不说,窦黄陂、佟仁和亦体气孱弱到挺不住了,庄翼先找了一家名叫“全兴”的客栈落脚,又立即交侍钱锐出去延请跌打郎中,为两名手下接骨疗伤。情形已达这步田地,庄翼少不得大费周章,任务仍须继续,但窦黄陂,佟仁和两个却重创在身,不仅不宜随队偕行,尚得就地留医,朝下去,只有他自己与钱锐押送人犯了,这一路来,波折横生,枝节不断,剩下的一段旅途,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呢。到傍晚,钱锐来敲庄翼的房门,在他听到回应进房之后,才发现屋裹 尚未点灯,一片黝暗中,庄翼正背负双手,面窗而立。心事写在庄翼的颜容上,室内光线晦沉,却越映现出他的面孔更见苍白。钱锐先把腊烛点起,晕黄的烛焰漾勤着柔和的光波,轻轻溢满房间各个角落,这时,才仿佛有了一丝暖意,也使原先凝聚的窒重气氛略略松散。看了钱锐一眼,庄翼的声音有些疲惫:“谁在监管两名犯人?”钱锐笑这:“这一班暂由老佟偏劳,他伤得虽说不清,到底仍算皮肉之伤,不若窦胖子断骨折筋,使不上力道,下一班,我就轮上了⋯⋯”庄翼道:“严良的木枷已经捐坏,可曾用其他刑具代替?”钱锐点头道:“老总放心,我巳拿备份的铁铐给他铐了起来,两个家伙腰间的牛绳绑在巨梁上,还打了死结,既便没有人看守,他们想跑也不容易。”拖了把竹椅坐下,庄翼缓缓的道:“我们在这裹不能多耽搁,交接人犯的日期就要到了,误了期限,总是不妥;窦黄陂和佟仁和负伤在身,不能叫他们硬撑,两个人暂且就地留医,治好了伤,再迳行回原衙门报到,这亦是说,往下的路程,便只有你我负责押解囚犯了。”钱锐道:“实际情况如此,也非得这么辨不可,老总,我相信达成任务没有问题。”庄翼苦笑道:“话可别说得太满,半路上冒出一个花落红,已令我心裹打豉,谁知道后头又会遇到什么牛鬼蛇神?钱锐,这些东西比我们估量中的门道要高!”钱锐颔首道:“老总的看法极是,我们迄今尚未查出,跟随花落红前来劫囚的那一伙人都是些什么来历出身,只听老总说过,其中一个叫”过山熊“雷昌,这名号很陌生,不知是那山那庙的角色,我看得把其中的牵连整个搞清楚,才能切实掌握姓严的企图⋯⋯。”庄翼沉吟着道:“最直接了当的法子,是逼问姓严的,叫他吐实。”钱锐自告奋勇:“老总,让我今晚就试。”庄翼道:“也好,不过要隐密点,记住这可不是在咱们牢房裹问案,此地乃是客栈,别弄得鸡毛子喊叫的招人烦厌!”钱锐道:“我省得????老总,该进晚膳了,不知道老总想吃点什么?”在竹椅上伸了个懒腰,庄翼的动作,挤压得椅子不停“咯吱”做响:“你们先叫东西吃吧,我现在还不大饿,再晚点,楼下饭堂有卖吃的,我随便吃点就行。”钱锐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呐,老总;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的五脏庙!”等钱锐推门出去,庄翼的眼神又凝在黄蒙蒙的灯火里,他烦恼清楚,心息明??,仔细思量着未来行程的安排与戒护,同时,他不期然的忖度着,那“草上烟”艾青禾,如今可能的下落在那裹?客栈的楼下,是摆了十几张木桌的酒馆,兼卖吃食,地方相当宽敞,也算乾净,在隔了一排花格木条屏风的裹座,庄翼正一人独酌,桌上有三碟小菜,而四两一壶的白乾,已经空了两壶,现在,庄翼又招呼堂官送酒。大概初更了吧,客栈的门板都已关上,整个酒馆裹,只剩下庄翼一个客人,大多数的灯火已熄,单点着柜台与庄翼桌上的两盏油灯,掌柜的留一名伙计下来,端侍候这位独自夜饮的顾客。 举凡吃惯车船店脚街这几门行道饭的人,招子都特别亮,反应亦较快,留下来侍候庄翼的这名伙计,早就看出庄翼不是寻常人物,从人家的气质、风范、貌相,从人家搁置在桌边的铜鞘长剑上,全显示出那种超拔不凡的韵息,而无须任何有形的表露,顾盼之间,那等威慑的气势业已逼人而来。所以,这位年轻的伙计便半点不敢怠慢的殷勤侍候着,人站在柜台边,眼睛却不时向格子屏风后梭溜,但要客人稍有示意,他便早旱趋前候差了。店里的光度幽暗,也很沉静,只有偶尔的轻碰杯沿声传来,庄翼的酒喝得慢,喝的无声,对他来说,这也算一种倥偬职业后的享受吧。一般的情形下,像这个时辰,这等天气裹,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但是,事情往往不能以常规去论断,在隐隐入耳的一阵马蹄声之后,突然蹄声停??,跟着门板被轻轻拍响。门外有风有雪,一定冷得紧、冻得慌,然而这叩门的人却非常有涵养,有耐心,叩门叩得如此温文尔雅,丝毫不带急迫的意味,未曾露面,那股子从容的气度已经感应过来。店伙计起先楞了楞;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接客,叩门声又响,他才趋前走到庄翼看得见的角度,拿眼睛徵询庄翼的意思。庄翼呷了口酒,微笑道:“这是你们的店,伙计。”年轻伙计呵呵腰,上前启下一房门板,冷风“呼”的卷了进来,冻得他一哆嗉,一条红色身影已侧身闪入;那身红,红得好艳、好鲜、好扎眼!乖乖,来人居然是个女的?店伙计先顾不得招呼来客,赶紧准备合上门板堵住风寒,那女人却突然伸手斜挡在空隙中,声音柔柔的,轻轻的响起:“别忙,外面还有我的坐骑,你且去安置它进廊上料,未后再来张罗我。”伙计只有答应着冒风去了,这时,红衣女人才回过身来,这一转身,原本暗淡的店堂竟似骤而一亮,天爷,真是极美的一个尤物????柳叶眉,丹凤眼,挺俏的鼻子,粉嫩的樱唇,而露在猩红斗篷外的每一寸肌肤,无不白洁光蕴,宛如凝脂,再衬上她窕窕的身段,凹凸有致的曲线,这娘们简直迷得死人!女人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当风华浓熟之际,看上去不但美,而且别有一种娇柔婉约的内涵,除了她的装扮,她寅夜投店的行为,任谁也嗅不到她身上一丁半点的江湖气息!她站在店堂当中,慢条撕理脱去斗篷,展示出内穿的一袭同样猩红色彩的紧身衣裤,镶牡丹花边的领口配着刺绣云纹暗印的狭长袖腕,裤缝两侧缀连着密密的,细致的浮凸蛇形图,周身上下一片红,红得就像一团火!当然,庄翼旱就看清楚了对方;职业性的本能反应,亦令他提高警觉,通常而言,任何不正常的事态??生,总会多少含蕴着危机,不论险兆明显与否,审慎以对,留意观察,绝对是错不了的。那女人眼波一溜,尽管店里的空桌空椅那么多,她却偏不挑拣,莲步轻移,腰肢款摆,竟毫无迟疑的来到庄翼桌前。贴近了身,庄翼闲到从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嗯,香味很隽永,很清雅,彷佛桂子初绽,金蕊传芳,味道非常柔馨,令人心神皆爽。庄翼拾眼注视对方,女人也决不畏避的正视庄翼,同时,灿然而笑,宛若朝霞。一笑之后,那女人柔柔的开口道:“我姓苏,叫苏捷,总提调,我可以 坐下来吗?”往翼指指对面的位子,也笑了笑:“请。”苏婕拉开椅子,从容落坐,顺手轻抚梳理整齐的乌黑鬓角,轻声轻气的道:“冒味打扰总提调,还请见谅。”庄翼举杯喝酒,道:“不用客气,苏婕。”粉红的舌尖轻舔嘴唇,苏婕道:“总提调,你不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不问我坐到你桌边是何用意?”庄翼静静的道:“苏婕,现年二十七岁,湘籍白阳枝人氏,艺出崆峒一派,号称”赤炼蛇“,艳如桃李,毒似蛇??,七年以来,涉及大小刑案一十三桩,唯皆查无实据,尚难定罪????这个档录之中的苏婕,大约就是姑娘你了?”吃吃一笑,苏婕道:“你们六扇门也真有一套,居然把我的来历出身记载得这么详细,嗯,好一个”艳如桃李”“毒似蛇??“,又好一个”查无实据”“尚难定罪“,不知是那位幕府师爷的妙笔所记?更难得的是,你竟一字不忘,全存脑中!”庄翼耸耸肩,道:“这是我的本份,苏婕,我原是吃这行饭的。”双手亘叠在桌上,苏婕笑吟吟的这:“在这风雪交加的晚上,我兼程赶来谒见总提调,为的是和总提调做个交易,相当公平,又互取所须的交易。”庄翼的眉稍微扬,道:“怎么说?”苏婕正要开口,那店伙计已经一头钻进门来,只这片刻,已冻得他脸色泛青,呵手跺脚,忙着上回门柱,又匆匆寻找苏婕的坐处,及至看到这位大姑娘竟和庄翼同桌,不由满头雾水!怎么看;他们也不似是旧相识呀。略微犹豫,店伙计还是走了过来,冲着苏婕欠身陪笑:“姑娘,辰光晚了,不知姑娘是住宿还是打尖?若要吃点什么,厨房已经封灶,只有些现成卤味可供挑拣,不过馒头倒仍温在蒸宠裹⋯⋯”“我只是坐一会,与朋友谈件事就走,什么都不要,你无妨添双筷子加只酒盅,再续两壶酒来,菜嘛,凑和着这几个碟子够啦。”店伙计唯唯喏喏,退了下去,很快就送来杯筷外带两壶白乾,等他走开之后,苏婕替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双手举起,目光直视庄翼:“在谈正事之前,总提调,容我敬你一杯。”说完话,不等庄翼有所表示,她已一仰脖颈,酒到杯乾。能喝酒的人,自有一??惯性的架势,从他喝酒的举止神情上,便能分断出酒量的深浅宏微,无论是喝得快,??得慢,大多前几口酒的反应便可猜度梗概,而眼前的苏婕,毫无疑问酒量甚佳。庄翼也跟着一饮尽杯,又把两只酒杯斟满,边笑道:“你很能喝,苏婕。”苏婕大方的道:“像这??白乾,我至少有两斤的量,遇上心情好,多个斤把半斤也不至醉倒,喝酒最怕碰到不对脾胃的人,那??酒,叼两口就足以反呕了!”庄翼就着桌上的灯光,端详对面的丽人,在灯光烘托下,苏婕的脸宠略现红晕,白玉似的双颊透着一抹丹酡,真个娇艳欲滴,不禁令人暗兴暇思。苏婕亦察觉到庄翼的目光灼亮逼人,她笑道:“总提调,你常常都是这样注视女儿家吗?”庄翼摇头:“不,只在遇上漂亮的女人时,我才如此凝神。”苏婕眼睛一眨,道:“这顶高帽子戴得好,明知不一定,在心里乜受用 十分。”庄翼道:“护我们谈谈正事吧,苏婕,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笑颜微敛,苏婕正色道:“总提调,在你这趟押解的人犯中,有个姓何名恨,混号小癞子的人?”庄翼坦然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为什么你对他感到兴趣?”苏婕表情陋夷的撇撇唇角,极为不屑的道:“我封姓何的一点兴遍也没有,提到他,甚至使我翻胃,姓何的简直不能被称为”人“,他是一头充满兽欲的畜牲,单只枉披着一张人皮罢了!”庄翼平静的道:“看样子,你相当憎恶那何小癞子?”重重点头,苏婕道:“但是,我要他,总提调,我们今晚的交易,他算你的本注!”庄翼道:“那么,你的本注又是什么?”苏婕语声很轻:“艾青禾,”草上烟“艾青禾。”双目一亮,庄翼颇觉意外的道:“你是说,艾青禾在你手上?”苏婕微带矜持的道:“至少在我掌握之中,总提调,没碰着艾青禾,我怎会知道你们的行踪,沿途赶来?”“嗯”了一声,庄翼沉吟着道:“什么理由使你以艾青禾来交换何恨?”苏婕道:“总提调,这是我的私事,可不可以不说?”庄翼眠一口酒,道:“我必须明白内中因果,从而才能决定是否完成这笔交易,苏婕,他们都是我的犯人,在责任上说,其重要性对我并无轩轾。”咬着嘴唇,苏婕考虑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好吧,既然你坚持,我无妨向你明说了,只不过,倘请总提调代为守密,只因此事涉及一个女人的名节及隐私,不宜张扬!”庄翼道:“我答应你,纵然交易不成,我也会替你保密。”苏婕沉默须臾,似乎在盘算如何开头叙述,然后,她语调??慢的道:“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时间是一个雨夜,何小癞子被七名仇家围堵在一间酱园后面的荒地上,他经过一番颃颉,终于负伤不敌,算他命大,竟能拼死突脱,逃进酱园躲藏,那晚上又是风又是雨,四处漆黑一片,他的仇家再三搜寻不得结果,只好幸然而去,赶到天亮,何小癞子人躺在两口酱缸的隙缝中间?奄奄一息如同癞狗,是酱园的女主人发现了他,不由心起恻隐,连忙着人抬他进屋,不但即刻延医救治,日后更衣食起居照料有加,等这何小癞子养好了伤,养足了精力,又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竟然恩将仇报,强奸了那片酱园的女主人⋯⋯”庄庄翼微瞌双眼,似笑非笑:“照何恨的真性来说,他这样做亳不稀奇,你的评论很对,这个人不是人,只是一头枉披着人皮的畜牲!”苏婕愠道:“总提调,你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讶,一点也不觉得愤怒?”庄翼道:“关于何??,我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因而他的此等作为,我并不感到??讶,他要不这么做,才叫意外,至于愤怒,苏婕,对一头畜牲,你还有什么情绪可供表达?”哼了哼,苏婕道:“我可没你这么有理性,我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什么因,就该得什么果,总提调,任何犯下罪行的人,都要付出代??!”庄翼道:“他已经准备付出代??了,苏婕,王法不会姑息他!” 苏婕硬着声道:“王法太远,王法亦难有立即的效果,这比如隔靴搔痒,不切实际,我要用我的方式来消边这桩怨恚,来洗清这段羞辱!”吁一口气,庄翼道:“恕我冒味,苏婕,那个女人,该不会就是你吧?”一阵愕然之后,苏婕“噗”声笑了:“总提调,不知你是依据什么连想到我身上?你看我像是开酱园的吗?再说,我虽则本事平平,学艺欠精,凭何恨那??角色,还绝封讨不了我的便宜,你把我看差了⋯⋯”庄翼道:“那么,酱园的女主人是谁?”迟疑片刻,苏婕道:“你不须要知道吧?”庄翼正容道:“我讲过,我要明白内中因由,才能决定是否宜行交易,苏婕,如果我连受害的苦主都不知道是何等人,事情的可信度便难免降低,将来又如何自圆其说?”咬咬牙,苏婕终于十分勉强的道:“好,我就坦白告诉你????酱园的女主人叫岳玲,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寡妇⋯⋯”庄翼道:“和你的关系是?”一仰头,苏婕赌气似的道:“我的嫂子,我哥哥的未亡人!”庄翼拿起酒壶,倒酒杯中,却不即饮,只以左手三指轻轻旋动酒杯,神态深沉。望着酒杯在一转又一转的旋动,苏婕很有耐性的等待着,只是呼吸略现急促。过了半响,庄翼开口道:“苏婕,我如何印证你的话有多少真实性?”苏婕一听此问,忍不住心火上升:“我可以答覆你,总提调,其一,我苏婕自来不打妄语,其二,我不是吃撑了没事做,冒着寒风冷雪大半夜赶来向你一个陌生人揭露我寡嫂的隐痛????这样说,你认为够不够,满不满意?”庄翼道:“如果你换走何小癞子,想必要置他于死地?”苏婕爽脆的道:“这还用说?”庄翼凝重的道:“其实何须多此一举?何小癞子押到”靖名府“,亦决无生望,迟早死路一条,苏婕,为什么不名正言顺的交给官府来办这件事?”苏婕冷冷的问:“官方判他死罪,是要他怎么个死法?”庄翼道:“当然是斩决。”冷笑一声,苏婕首度柳眉吊起,原来盈盈如波的双眸斗然赤芒闪动,其形态之阴狠酷毒,直如一条昂首吐信,侍要噬扑猎物之前的赤练蛇:“一刀砍下,人头落地,总提调,是这种斩决方式吧?”庄翼无奈的道:“差不多便是如此。”苏婕道:“何小癞子淫人妻女,坏人名节,强暴奸杀无数,凡此种种,俱属滔天罪孽,恶贯满盈,对这等雷劈火烧的变态禽兽,蚩能只合一刀之快?”庄翼解释着道:“苏婕,这是王法,治罪向有定律,执刑亦须不违规例,朝纪分明,不容逾越⋯”“嗤”了一声,苏婕不屑的道:“总提调,我也是老江湖了,你这??陈腔滥调,无妨拿去唬别人,可少在我面前摆弄,你们六扇门没有那么公正严明,官衙公堂也欠缺一定的是非法理,表面功夫谁都会仿,其实因人因事的不同,你们内部的弹性大着了!”庄翼并没有反驳苏婕的话,因为苏婕所讲的亦非全无道理,至少,在 部份公门之中是存有这样的现象,他个人就曾多次亲身体验,司衙上下,陋习深重,的确有其黑暗的一面,然而眼下却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好拿话岔开:“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苏婕,由衙门来做这件事?人交给我们,一切由我们代劳,不但名正言顺;也省却你一番手脚????”苏婕端起桌上酒杯,一抑头乾了,笑得十分古怪的道:“如果我开头一直打的是这个谱,又何苦来找你谈什么交易?总提调,这也算是交易吗?裹外裹,便宜全叫你一个人占了!”庄翼凝神思考了根久,语气沉重的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不过,我有个条件。”苏婕掩饰着内心的兴奋,故意平淡的道:“什么条件?总提调,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作兴拖泥带水!”庄翼道:“你宽怀,这个条件小之又小,在你来说易如反掌,对我而言,便赖以交差了。”苏婕戒慎的道:“先说说看,是什么条件?”双手互合搁在桌上,庄翼道:“事过之后,我要你切下何小癞子的一只左耳交给我,我拿这只耳朵上报结案。”苏婕笑了:“这是你们的规矩?”庄翼道:“不错,便当他图逃拒捕,我有权就地格杀!”苏婕若有所思的道:“听艾青禾说,那骆修身也是落得这种下场,总提调,你亦如法泡制啦?”庄翼道:“骆修身的左耳,已存放在钱锐的石灰包裹,这是手续,缺不得的。”推椅起立,苏婕道:“我们就这么决定,总提调,你预计什么时候离此上路?”庄翼略略盘算,道:“至迟后天上午就得走,解期快到了。”苏婕颔首道:“没有问题,我明天以前,就把姓何的人耳送来,总提调,现在可以做交换了吧?”庄翼颇为意外的道:“现在?现在如何交换?艾青禾莫非就在附近?”诡密的一笑,苏婕道:“总提调,你上楼去提人,我负责马上把姓艾的交给你,双方就在此地易货!”把活生生的两个大男人说成“货物”,充分表明了苏婕对这两个人的卑视与轻蔑,她虽然本身行为亦够乖癖凶悍,却绝对是个嫉恶如仇的角色。于是,庄翼取剑上楼,才一转身,苏婕已招呼伙计开门牵马,她披上斗篷,走出门外,从腰囊裹拿出一只三寸长短的银哨来,凑进双唇发力吹鸣,一阵尖锐的哨音随即破空传扬,在寒冷的雪雾间波颤回荡????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正是大家寻梦的辰光,苏婕却根本下甩这一套。第五章 蹑雪钱锐押着混身哆嗦不停的何小癞子站立店堂当中,可怜姓何的一张脸孔业已冻得白里泛青,他缩着脖子,又气又惊又迷惘的连声抗议:“钱爷, 这算是搞什么玩意?半夜三更把人从热铺盖卷里硬拧起来?我既便是名死囚,在杀头之前总也该受个”人“的待遇吧?你们这么不明不白的作贱我,就不怕顶上三尺有神灵?钱锐阴恻恻的道:“少他娘的唠叨,何小癞子,我只是奉命行事,你有话,尽管问我们头儿去!”背负双手站在门边的庄翼,一面注视着店门口苏婕的动静,一面半侧过面来道:“何恨,押你到这里,我们算是交差了,等一歇,就有人来接手喽。”呆了呆,何恨疑惧的道:“不是说要解到”靖名府“么?怎的半截腰上就交差啦?你们又把我交给谁?为什么只换解我一个人,不把严良一起带下来?”庄翼若无其事的道:“这些你用不着问,到了时候,你自会明白。”何恨本能的感觉不妙,他突然大声嘶号起来:“总提调,你们可是执法之人,不能知法犯法,我将来判死判活是另一码事,好歹劫要过堂定案才合律列,你们岂可滥用职权,私自授受?我移审的所在是”靖名府“,来到地头,我决不认帐||”低叱一声,钱锐的大巴掌斜呼在小癞子后脑勺上,打得何小癞子猛一个踉跄,钱锐已恶狠狠的咒骂起来:“狗操的何小癞子,这是什么场合,什么辰光?容得你如此吆喝嚷嚷?你给我放安静点,怎么安排你怎么做,送你去那里你就去那里,此时此处,还有你表示意见的余地?你乖乖的听差遣,休要自找苦吃!”这时,门外街上一阵蹄声嘈杂,更起几声吆喝,片刻后,四名如狼似虎,反穿羊反袄裤的大汉,巳押着一个身材高细,黑肤突眼的人物涌了进来,这位仁兄,哈,可不正是暂别一宵的“草上烟”艾青禾么?“苏婕跟在后面,气定神闲来到庄翼身前,左手拇指一伸,倒点着艾青禾:“总提调,请验明正身。望一眼枷镣已除,劫换成五花大绑的艾青禾,庄翼微笑道:“不错,正是该犯无讹。”苏婕指着何小癞子,重重的道:“请总提调依约行事。”庄翼转向钱锐,道:“把人交给苏姑娘。”钱锐早得示意,心中有数,他用力提起何恨后领,三把两把,已将拼命挣扎退缩的何某推到苏婕这边,苏婕一个眼色,那四名人汉立时交艾青禾于钱锐手中,反过身来已架起了何小癞子。在四名大汉铁钳似的掌握下,何小癞子不禁又叫又闹,直着嗓门乾豪:“反了反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朝律?居然不顾上命,擅做主张,私下纵解人犯,自营勾当,我看你们要如何收场⋯⋯”苏婕双目冷锐如箭的逼视着何恨,一开口,便以酒落一地的冰珠子,其声硬脆:“何恨,你是什么东西,你又算那一类的淫邪畜牲?就凭你的所行所为,还配谈王法,谈朝律?王法朝律是治理人的规则,决不适用于禽兽,你也用不着过堂听审了,我们这里,就正好打你下十八层地狱!”既使在这种情况下,何小癞子面对苏婕的一刹,仍不由眼睛发亮,直勾勾的盯着苏婕不放,嘴巴半张,竟是馋像毕露。庄翼看在眼里,连连摇头,真叫吃屎的狗,总断不了那条路,现下已是要命的关口,何小癞子一颗色心劫仍难掩遮,而且,居然连对象都不论了!突兀间,苏婕飞起一脚,但见脚起,“劈啪”两响,原来她不屑用手教训何恨,乃换用脚底??了姓何的两记耳光。脚底的力量似乎比手掌还重,两响之后,何恨立时双颊瘀肿,唇角流 血,他奋力扭扯身躯,满嘴喷着血沫子吼号:“你,你这贱人,你凭什么打我?姓庄的,你又有什么权力把我交给这个泼辣妇道?我决计不听你们摆布,我定要争抗到底⋯⋯”庄翼轻声向苏婕道:“再闹下去,整座客栈的客人都要被他吵醒了,苏婕,你早点把他带走吧。”苏婕冲着四名大汉,冷冷的道:“把嘴给他封住!”四个人齐声道喏,其中一个眉心有着疤痕的汉子只一翻手,核桃大小的一枚胶球巳准确无比的塞入何小癞子口里,他顿时脸孔挣红,鼻息急促,咿咿唔唔的再也并不出一句话来。一挥手,苏婕道:“带走!”就像拖一条狗似的,四员大汉连拽加推,七手八脚已将何小癞子架出客栈,不俄顷,蹄声骤起,约模走把人押走了。回身向庄翼点头致意,苏婕道:“多谢成全,总提调。”庄翼拱拱手,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苏婕斩钉截铁的道:“放心,明晚以前,一准办到。”说完话,她匆匆辞去,而甫闻奔马之声,声音巳经十分遥远了。那位年轻的店伙计,站在偶处目睹全场好戏,劫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当然不敢问也不想问,人在这种地方混生活,辰光一久眼皮子就杂了,事不关己,自则然得越远越好。庄翼和钱锐押着艾青和回房||这是一个大房间,靠墙砌一座土匠,??上??有厚褥,房间另一边,砖地上也平??着两床毛毯,一床严良占着,多出何小癞子的一床,正好给艾青禾用。钱锐动作熟练,只三两下子便把艾青禾加上牛绳,绳的这一端绕过屋顶横梁打上死结,如此一番手脚,人若是想跑,可就难了。裹在毛毯中的严良,半睁开眼睛瞄了瞄再度回伙的艾青禾,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甚至连吭亦不吭一声,转个身,管自睡觉。房间里,只有宝黄坡一个人,他倚着棉被斜靠墙上,气算还算不差。庄翼走近??前,压着嗓门道:“佟仁和跟出去了?”点点头,宝黄坡也小声道:“早就伏守到街口那一头啦,他是以逸待劳,对方一朝离开,缀尾他就摸上去⋯⋯”顺势坐到??沿,庄翼搓搓手,道:“也真难为佟仁和了,人还带着伤,在这风寒雪飞的午夜里犹要摸黑出任务,但盼他小心谨慎,一切顺当,别出漏子才好。”宝黄坡低笑道:“老总宽心,佟仁和伤势是不轻,好在连皮带肉,未及筋骨,肩膀上的那一记尚可忍得,对行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他本身又长于跟踪追蹑,称得上老经验,这趟差,苦是苦了点,劫包能胜任⋯⋯”庄翼看了看地下侧身躺着的严良,道:“这家伙没给你惹麻烦吧?”宝黄坡道:“没有,这一向老实得紧。”钱锐凑过来,拉了张椅子坐到一边,带几分忧心的道:“老总,你派老佟去跟踪那娘们,莫不成想打谱再把何小癞子抢回来?”庄翼道:“走有这样的意思,你知道,钱锐,我们私下交换人犯,是不合规定的,上面万一查下来,多少总有不便,我使的这一计不算高明,但也只有这么做了。”钱锐摸着下巴道:“我一直在思忖,老总,一个何小癞换一个艾青禾, 是不是恰当?”庄翼肯定的道:。“这笔交易我们决未吃亏,你想想,艾青禾在苏婕手上,设若谈判不成,她很可能在一气之下纵放艾青禾,此乃我们不能掌握之数,眼前把姓艾的换回来;何小癞子到了苏婕手中,则必死无疑,这是我们能以掌握之数,只要人犯别露了面去招遥,就不会出纰漏,我们的原则是应受王法治裁的人必须受到治裁,至于走否经过正式程序,非常状况之下,也唯有迁就于非常手段了⋯⋯”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若我的计较难行,就只好这么去打算,当然,能把何小癞子弄回来,还是弄回来为上策,在尽可能的情形里,仍得以制度优先。”宝黄陂小声道:“老总,你不怕这么做会得罪苏婕?”庄翼道:“天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暂且走一步,算一步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钱锐:“可曾向严良采供?”钱锐忙道:“还没来得及办这件事,老总就交待有新情况了,可要现在问?”庄翼摇手道:“等过了今晚再说吧,事情一样样的来,凑在一起,容易乱套。”那边,回笼未久的艾青禾似是憋不住了,他挣扎着坐将起来,悻悻的道:“各位解差老爷,容我问各位进几句金玉良言,你们不用再做那样的美梦了,今天我裁在苏婕那娘们手里,我认命,至少我还能比何小癞子多活几天,何小癞子一落入苏婕的掌握,我怕他连一个时辰都耗不下去,苏婕会迫不及待的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小癞子此番惨矣哉!”钱锐一声狞笑,道:“个狗操的,你自己早就弄得灰头土脸,吃人家摆治得四平八稳,尚有什么资格向我们进言?何小癞子的事,我们有我们的因应之道,犯得着你来放些马后炮?”庄翼目注艾青禾,沉缓的道:“那苏婕,你以前认识她?”艾青禾叹一口气,道:“有过数面之缘,交情泛泛而已,我知道这婆娘的厉害,一直远着她,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她利用,要得团团转,未了更一头裁得爬不起来⋯⋯“庄翼道:“艾青禾,你在山区里不是逃掉了么?怎的又同苏婕搭轧上?”苦着一张脸,艾青禾哑着声道:“算我倒霉,走了这么一步背时运||当我负责刑具,正在一脚高,一脚底,漫无目标乱窜时,刚到达山下一条土路傍,正巧遇上苏婕领着他的一干手下策骑而过,他们原已奔出老远,劫又调回头来,两下朝面,我在那种穷途末路的情境下,直以为碰上救星了,他乡遇故人嘛,那婆娘起先很够意思,拆除了我的枷锁后,还领我去她驻足的地方吃喝一顿,接着就问我的现况,落难的始未,我,唉,我在心怀感激之余,自然通盘托出,毫无保留,如今回思,她在听到何恨何小癞子的名字时,神色颇有变化,探询得越加仔细,连你们沿途经由的路线都记录下来,我劫如何知晓,我那当口正是自己在卖自己的性命啊⋯⋯”庄翼同情的道:“你也是老混混了,怎历就这样疏忽大意?连人前三分话,莫抛一片心的道理都不懂?”艾青禾摇头道:“谁会想到事情竟起如此变化?她凶是凶,狠是狠,我 好歹和她无怨然仇,没有丝毫????,何况她还搭救了我,帮我出困?人在蒙恩的心情下,说起话来便少斟酌了,我劫做梦也梦不到她与何小癞子之间尚有这么一段梁子,唉名真个自作孽,不可活⋯⋯”庄翼眠眠嘴,道:“她什么时候困起你来的?”艾青禾的表情痛苦,又恼又恨:“什么时候?我只说完了话,她出房去打了一转回来,前后不过盏茶光景,这婆娘就突然出手掀翻了我,我正晕头晕脑,还没搞清楚怎么码事之前,她一声令下,着人把我困了个密密实实,动弹不得,像这等说翻脸就翻脸的人,尤其是女人,我生平犹乃首次遇到!”笑了笑,庄翼道:“她有没有同你解说之所以这么对你的原因?”艾青禾点点头,道:“这,她倒是跟我讲明白了,她说,人有无头鬼,不合有冤死鬼,所以她把做翻我的原因及将要进行的步骤一一表明,并且向我再三致歉⋯⋯”庄翼道:“你怎么说?”艾青禾说话像在呻吟:“人到了那步田地,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只恨自己愚蠢,幼稚,只恨祖坟风水不好,背时背运,我,我怎么就把人家一辈子都碰不上的霉事全碰上了?”钱锐接口道:“是以从现在开始,你还是本本份份的好,别再出花样,玩把戏,规规矩矩跟我们去”靖名府“交差应卯,否则,包你另有罪受!”艾青禾不知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话,跟着又是一声太息,形色沮丧之极。庄翼忽道:“你认为,艾青禾,苏婕会很快下何小癞子的手?”??了口唾沫,艾青禾乾涩的道:“这是绝对的,她恨何小癞子恨得入骨,你没看到她提到何小癞子时那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的模样,我还很少看见一个人有这么强烈的恨意,如果说,她活生生咬下何小癞子身上几块人肉,我也毫不奇怪!”钱锐望着庄翼,疑虑的道:“照艾青禾的说法,老总,何小癞子怕是弄不回来了⋯⋯”庄翼不置可否的道:“试试看吧,万一计不可行,我们也没有太大的损失。”站起身来,钱锐走到窗边,稍稍推窗朝外看看天色,轻声道:“时辰不早了,老佟该露面啦。”庄翼道:“稍安勿燥,钱锐。”??上的宝黄陂,把被子往上拉,笑道:“老钱,你知不知道老总为什么不派你出这趟差?”钱锐征了征,道:“莫非是避免”走水“,还会为什么?老总是顾虑到假设苏婕早已探清我们的现况,便不会怀疑我们派人跟纵,因为三个人里面两个受伤,只我一个囫囵,囫囵的既在现场,苏婕就大大放心了,这不过走老总的一道金蝉计⋯⋯”宝黄陂捉狭的道:说得不错,劫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老总怕你粗手大脚,一不留神落人苏婕手里,她一看你顺眼,说不定招了你做养老女婿,老总就失掉一个仔臂助啦⋯⋯“虽吃宝黄陂一番调侃,钱锐劫并不生气,只笑笃一句:“去你娘的。”房门就在此际被轻轻推开,半边脸颊包扎着白布,肩头隆起的佟仁和已快步走入,身着棉袍棉靴的他,依旧冻嘴唇泛紫,迎门一阵暖气,先令他 长叮一声,紧绷的面孔肌肉随即松弛下来。钱锐赶忙把佟仁和让到??上,边迫不及待的问:“事情怎么样?可探到苏婕的落脚处了?”庄翼往一侧挪了挪位,好使佟仁和坐得宽松些,一面向钱锐道:“别急,让佟仁和喘口气再说话。”钱锐又从里着棉姐的瓷壶里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递给佟仁和,对方接了过去,在两手中间,表情受用十分;钱锐笑道:“对,对,不急,不急,老佟,你先喝口热茶,驱驱寒气,事情慢慢讲,慢慢讲⋯⋯”半杯热茶下肚,佟仁和身上暖了过来,这才清了清嗓门开口说话:“老总,那苏婕驻足的所在,离此不远,约模只有七八里地,是一座名叫”大坎沟“的村子,她大概是租用了不少,似乎不止今晚上露面的那四个⋯⋯”庄翼道:“苏婕在这荒村野店,驻留大批人马,显然别有所图,不知道她又在进行什么勾当?我猜想,何小癞子的事,仅为她主要目地之外的另一收获。”钱锐兴致勃勃的道:“何妨去刺探一番?老总,说不定我们也能搏回一个大彩头!”庄翼横了钱锐一眼,道:“如今那有多余的人手来办闲差?一个弄不好,恐怕连我们本身的任务都要砸,题外的枝节,能少管就少管,钱锐,现在可不是邀功的时候!”嘿嘿乾笑着,钱锐讪讪的道:“我的意思,呃,是说可以邀调当地的捕快来帮我们办事⋯⋯”庄翼道:“这种小地方的差役,太平粮吃惯了,有能耐去对付像苏婕此等的厉害人物?到时误了事不要紧,别再赔上几条人命,那就不好收场啦!”钱锐陪笑道:“我只是说说,老总,当然全凭老总作主。”侧过脸去,庄翼向佟仁和道:“你一路跟随对方,可曾露了形迹?”佟仁和自负的道:“回老总的话,我沿途掩遮得很恰当,他们没有发觉有人追蹑,天色暗,有风雪,加上苏婕后走,她那四名手下先行,我缀着那四个人,就比缀着苏婕简单得多,一路下去他们几乎连头都不曾回过。”于是,庄翼又详细问明“大坎沟”的方位路线及苏婕所居留的民宅位置,等佟仁和说完,他已一一牢记在心。末了,佟仁和道:“老总是打算现在就摸过去,还是等到明晚?”庄翼道:“当然是现在,若拖到明晚,只能去替何小癞子收??了!”佟仁和有些担忧的道:“可是,老总,天快亮了,这个时候去办事,容易曝露形迹||”伸腿下??,庄翼无奈的道:“天晓得,但形势所逼,实在没有什么圜转的空间,既令冒险,亦只有冒他一次!”钱锐跟着道:“老总,我陪你走上一趟吧?”庄翼略微抄扎,边笑笑道:“你替我守在这里监管人犯,此乃正办,苏婕那边,我自忖还应付得了,就算事败,要跑起来我也比你跑得快。”钱锐搔搔脑袋,自嘲的道,“呃,这倒也是实情⋯⋯”宝黄陂又在拿言语了:“老钱,看光景,你还真想做那苏婕的养老女婿?”钱锐没好气的道:“我倒想认你当丈人哩!”将木色剑斜插后腰,庄翼加叮咛:“没有事不可擅离人犯,眼色活亮点,少出房门,钱锐,佟仁和同宝黄陂身子带伤,行动不便,一切都须你多担待 了。”钱锐上身微躬,道:“我省得,老总。”庄翼不再多说,推窗而出,但见白色的影像倏晃,人已大鸟般凌空三丈,他双臂平伸,两脚轻曲,已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半弧侧掠向左前方位||那正是“大坎沟”座落的所在。东边天际,果有些蒙蒙亮了,好在亮得很隐,很沉缓,光度仍不足映清物事,而雪花绵密,寒风仍急,对夜行探微,依然帮助不少。第六章 纠葛不须多久,庄翼已来到“大沟”,这片村子,的确地处荒僻,人烟不稠,大约三、四十户人家,村子四周,尽是坡田脊岭,枯木怪石,景像寒伧孤伶,他不明白,苏婕却领着一伙人马来此做什么?那幢民宅,他也很容易便认了出来外面围着一圈土墙,进去是天井,正屋及左右厢房列置,格局相当宽敞,在这穷乡野地,应该是最体面的一幢屋宇了。从不高的士墙之外,就能看到天井裹栓着十余乘马匹,而正屋及厢房的门窗紧闭,没有人影出现,庄翼不禁嘀咕,该不是他们此刻已开始宰杀何小癞子了吧!略做观察,他毫不犹豫的飞身腾起,一闪之下人已上了正屋的屋顶,灰黑的瓦片大多腐朽陈旧,稍触即碎,且雪堆其上,滑湿难攀,要不是以庄翼的卓越身手,还真不容易钉在上头。现在,庄翼正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要怎么做?一般而言,他应赅掀起瓦片成容一身能过的隙洞,然后下至承尘,于承尘缝孔中窥探下面各房情况,再伺机行事,他也打算如此施为,但要顾及的是,可一点马脚不能露,苏婕不是个好缠的对手!抹一把沾眉的雪花,他尚未成计,远处,隐隐的蹄声渐次传来,马匹移动的速度很快,宛如奔雷般急剧朝这个方向接近。小小的一片荒村,又在鬼冷冰清的大清晨,是何方人马凭有兴致,竟如此急姥姥的聚队而至?听那蹄声震地,似乎还来得相当猛辣哩。这他娘的“大沟”,只怕多少年来亦不曾有过眼前的风云际会,嘈嚣热闹吧?庄翼凝注目光,遥望铁骑奔来的方向,他心裹犹在猜度,下面已然起了反应。正屋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国字脸膛,黑巾黑袍黑靴的中年人物大步迈出,紧随于后的是另三员腰粗膀宽、悍气毕露的彪形大汉,他们一下房阶,立时趋前将大门启开,四个人一字并排,明明白白摆出“迎驾”的姿态。然后,苏婕也自正屋中姗姗行出,她左右各随一人,右边那个驼背佝腰,满脸烟容,颌下蓄一把黑白斑杂的山羊胡子,走一步,往前幌一幌,令人不得不替他担心那一步走急了说不定就能摔个黄狗吃屎;左边的一位却偏偏生得面如敷粉,唇似丹朱,好一个玉树临风似的美男子,他与驼背老兄一 比,真叫对照强烈,予人印象深刻。苏婕出门之后,只立在天井当中,冷着一张俏脸不言不动,显然她正在等候中的来骑,不是什么她所欢迎的人物。不多久,骑影已现,晨光中看得分明,一共是八人八马,沿着村中那条土路如飞奔来,铁蹄起落,泥雪泼溅,声势颇为凌厉!来骑在离屋丈许之前齐齐煞住,而人无声,马无声,僵窒半响,为首一骑上那个乩髯如戟,目光似火的壮汉已闷雷般出声:“我们是来谈斤两的,苏婕,事情是好是歹,先得有个说法,莫不成你就拿这等阵仗来对付我”怒目千岁“范威?!”屋顶上,庄翼不由叹气,怎就这么巧?在此角隅之地,偏就同时遇到两个虎踞鹰睨的角色?一个苏婕已够人头痛,而这“怒目千岁”范威尤其辣手,姓范的是黄河泛口上的大佬,手裹掌握着二十九个码头的兄弟,实力之强,称得上跺跺脚沿河乱颤,他一向有财有势,却不知此番为何与苏婕冲上了?看情形,双方的气氛大大不见和睦。天井中的苏婕,表情冷硬的来到大门前面,那混身一片黑的中年人物更上一步,领着三名手下州列于侧,一付随时准备护主火并的架势。当然,苏婕左右的一老一俊,也亦步亦趋,毫不稍离须臾。范威瞪着苏婕,乩髯随风微拂,玄色的披风猎猎飘扬,形态逼人。把斗篷的头罩褪落,苏婕表情骤然冷硬,声音仍旧如她一贯的轻柔:“这个斤两是怎么个谈法?范威,你且说说看。”范威大声道:“就在这要谈?”苏婕点点头:“不错,就在这裹谈,一因我的居处此时不便款侍外客,二则我敢保证我们之间的交谈不会太久,所以,各位就委屈吧!”如刀的浓眉倏然竖起,范威又硬生生将一股无名怒火按捺住,他重重的道:“好,就照你的意思,我们就在这裹谈!”苏婕道:“范威,我要先听听你的卓见。”范威嗓门宏亮的道:“首先,你很清楚我们二十九个码头的数千兄弟,多靠舶运仓储,上下舱货为主要营生,也不过是替一群苦哈哈们讨碗饭吃;如今上源”宝泰栈行“田老板的这笔买卖,订的是三年的长契,每月船次一百五十艘,连码头仓库,卸货上货一切全包,他的价码不错,付钱的方式也爽快,因此田老板的生意,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苏婕,我们早在三个多月以前已经开始进行这票交易,本来一切都挺顺利,就在半甸左右的当口,田老板那边的态度就不对了,不但在契约细节上诸多挑剔,且经常推搪闪躲,最近则索性连我们派去谈生意的代表都避不接见,苏婕,我们再三追查之下,才知道在中间搅事的人居然是你,忝为江湖同道,你这样做,未免过份了吧?”苏婕冷笑一声,昂着脸道:“范威,我且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就事实坦诚答覆。“范威毫不示弱:“你问,我绝对照实回答。”苏婕神色严肃的道:“第一,”宝泰栈行“田老板的生意,事前可巳指定交给你做?”范威道:“这倒没有。”苏婕又道:“第二,双方可曾在契约上定押?”范威摇头:“尚未定押。” 苏婕紧接着道:“第三,我代表我师弟官独行去找田老板洽谈这笔生意,曾否透过你的关系,拉拢你的内线,或者缘因你的消息外才引起我们的插手觊觎?”范威怔了怔,不觉沉吟起来,他自己当然明白,事情的进行,一直就在极度机密的懵况下作业,在他整个圈子裹,晓得这件事的包括他本人决不超过五个,换句话说,乃属最高层次的研议范畴,照常情判断,不可能将消息外,如果说真是由他内部走漏风声,蚩非表示他范某组合的核心裹隐有内奸?若然,则不仅大大影响他的名望,妨碍帮众的团结,甚且引发离心亦非意外,这还不包括道上幸灾乐祸的谣传及叽嘲⋯⋯思忖至此,他只好断然道:“这不可能,我组合的人不会做此等吃裹扒外的事!”苏婕很快的道:“所以,我们也只是就生意谈生意,大家提条件,讲价钱,对方愿意给谁做就给谁做,既无诋毁,更说不上搅局,范威,我姓苏的有何过份之处?”窒噎片响,范威怒道:“你别光站在一边说话,苏婕,我们范字码头有三干多人,地盘二十九处,可以称为沿河最大的帮口,田老板那笔生意量既多,活儿又沉,只有我们组合才能吃得下来,凭姓官的能耐,他自忖抗得住么?”苏婕又浮现出那古怪的笑容来:“范威,范大佬,你莫太高占了自己,低看了别人,我师弟官独行不错没有二十九个码头,却也有十三个,他没有三千多弟兄亦有一千五六百,但要他盯得住,手下能卖力干活,不说一个顶十个,至少一个比一双不成问题,事情尚未开始,你如何便可断言他抗不住?”范威火气来了:“他那点场面,怎能同我范字码头比较?我怕他早晚砸了我们这行的招牌!”苏婕从容不迫的道:“范威,做生意接买卖是靠实力,凭绩业,决非空比大小,你码头多,人手众,不见得就能过官独行的成果,领人带人各有一套,况且,兵在精而不在多!”范威有些恼羞成怒,声调越发粗厉:“这么说来,田老板的生意你是非插一手不可了?”苏婕强硬的道:“明白告诉你,范威,这笔生意,我不只是”插一手“,五天之前,已经全部包揽过来了;契已固定,约已押妥,下个月起,我们就要正式发船接货!”刹时间,范威形容大变,他头上两侧的“太阳穴”连续“突”“突”跳动,鼻孔嗡张,一把乩毒簌簌而动,模样好不狰厉慑人。站立一侧的那全身皆黑的中年人物立刻挺前两步,黑袍轻掀,已露出他左腰上别着的纯钢刀柄,柄端宥环,环系黑绸,迎夙飘舞。于是,气氛顿时凝结起来,在隐隐的僵寒中,沁入人心的是一片肃煞。用力擦一把脸,范威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愤怒,阴沉的道:“苏婕,没有转园的余地了么?”苏婕冷然道:“没有。”吸一口气,范威道:“你会否想到,我们是怎么找来此处的?”苏婕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态度依旧冷峻:“这是你们的本事,与我无关。”范威瞪着眼道:“要查出你的行踪及驻足之地,确实很不容易,但我们 有我们的法子,经过多次曲折,仍然将你的下落找了出来,苏婕,这亦是说,我们知道你人在那裹,也知道你来此的目的为何?”苏婕寒着脸道:“这又如何?”不似笑的笑了一声,范威带几分自得的道:“苏婕,你守俟于此,是企图拦截”幽行五鬼“,我说得没有错吧!”苏婕道:“那又怎么样?”范威单刀直入:“我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自鼻腔中哼了一声,苏婕道:“反过来说,你们也可以破坏我的行动,甚且帮着”幽行五鬼“倒打我一扒?”范威嘿嘿笑道:“话不要讲得太难听,我可不曾这么表示过。”苏婕道:“你的要求是什么?”范威忙道:“很简单,”宝泰栈行“田老板的那张契约。”苏婕突然笑了,语调是一样的轻柔:“范老大,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明白,到底是你在搅局,抑或我在搅局?”范威老着面皮道:“不扯这些闲篇,只问你同不同意我的条件?”苏婕的回答简单明了:“你在梦噫,范威。”又一次忍住了冲顶的火气,范威自动退让一步:“至少,给我们一半的生意?”摇摇头,苏婕道:“决不可能!”范威缓缓的道:“苏婕,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气候,我劝你再多考虑考虑⋯⋯”苏婕双眸中赤焰闪现,声如玄冰:“没有什么好考虑的。”范威突然霹雳般咆哮起来:“我不妨明白告诉你,苏婕,我能够帮上你的大忙,也能够扯得你左支右绌,你或许制得住”幽行五鬼“,只怕你制不住我们合同”幽行五鬼“捻股的力量,你也别把自己过于高看了!”苏婕道:“我不敢请你帮忙,范威,因为你帮这个忙索取的回报太大;但我也不怕你扯肘,你一定曾经听说,崆峒子弟向来是恩怨分明的!”范威大吼:“你是拿你崆峒一脉来威胁我?”苏婕形色萧索:“范威,做一件事之前要多思量,想想它长远的后果,想想须付出的代,更要想想那些不可预期的变数,三思而后行。”这位“怒目千岁”不由气结,就在他准备发作之前,一阵尖细的哨音忽然从东侧的山脊后遥遥传来,声音虽细,却清亮可闻。苏婕微微转脸向哨音传来的方位,尽管表面上仍平静如常,而一抹焦急的神情,已几乎不可察觉的掠过她的瞳仁。一身黑的中年人物目注苏婕,是徵询苏婕指示的意思。范威当然也听到了哨音,他怒火立消,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喜色:“哈,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暗号分明是传达某桩讯息来了,什么讯息呢?我猜十之八九是有关”幽行五鬼“的讯息,苏婕,节骨眼上了,你答不答应我的条件?现在就落一句话下来!”苏婕冷冷的道:“范威,你不要逼人太甚!”范威脸孔一沉,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是敌是友,端看你的决定了!”此时,黑衣人第一次开了口:“小姐,信号急了,我们是不是该马上采取行动?“不等苏婕回答,范威已接口这:“要知道掌握时机,苏婕,你手下的大 将”黑龙“司徒胆已经在提醒你了。”黑衣人“黑龙”司徒胆斜看着范威,充满了挑的意味。蓦地,苏婕一挥手:“我们走!”司徒胆率领三名大汉急奔天井之内,各自翻身上马,狂驰而去,跟在苏婕身后的英俊青年亦勿勿牵过三乘坐骑,容苏婕与那罗锅登鞍。范威容颜阴沉的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形态恶毒又狠酷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结果,这场谈判,是决计谈不拢了,苏婕摆出的高姿势强硬如铁,根本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他的威迫利诱,等于全是白搭。跨在鞍上的苏婕,临走前盯着范威,重重的丢下几句话:“不要妄想混水摸鱼,抽我的后腿,范威,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三骑越野奔行,但见泥雪抛洒,蹄声杳杂,不片歇,业已隐入坡岭林木之内。范威目光火毒,呼吸粗浊,满口牙齿咬得“咯崩”作响,在他下首的一骑,是个缺了半边左耳的圆脸胖汉,胖汉没有丁点表情的出声道:“当家的,这婆娘既然如此决绝,分毫面子不给,我们要扳倒她眼前正是大好良机,一山难容二虎,将来泛口上不是他们就是我们,当家的务必要当机立断,形劈逼人,怨不得我们落井下石!”范威双颊猛往上吊,大喝一声:“兄弟们,缀上去,我们与那贱人豁开了!”于是,八人八骑,掉转马头,紧跟着刚才苏婕一行奔驰的方向进去,瞧这光景,便不用亲眼目睹,也知道那场面可热闹了。一直隐伏在屋顶上不移不动的庄翼,经过这一阵时间耗下来,已是肌肉僵硬,筋骨泛酸,两拨人马甫始离去,他已迫不及待的从屋顶跃下,苏婕和范威的事,他固然兴起好奇心,有一探为快的想法,但目前来说,还是任务当先,好歹把何小癞子弄回手上才是正经。照经验判断,何小癞子应该被监禁在正屋之内,而以时间算,苏婕似还抽不出空暇来宰割何小癞子、因此,庄翼对这淫魔的生存率,倒颇信心。正屋中间,是座面积不小的客堂,客堂两侧都另辟有室,往后去,亦各有两门通往内房,庄翼先搜内房,却不见人影,右边一室亦同样空荡,等他推开左侧房间的木门,映在眼前的情景,既令历经血腥场合无数的他,也不禁相当吃惊。屋裹,没有何小癫子的踪迹,却另有两具体,一具的头颅整个破碎,白霖森的骨头参差穿刺于发皮之外,浓稠的脑浆渗合着鲜血,业已把那死者的面客污染得模糊难辨,第二具体半坐在墙角,双目凸瞪,宛如死鱼,大张的嘴巴外垂搭着半截滴血的舌头,咽喉部位开了一个姆指大小的血窟窿,这致命的伤口四周血肉翻卷,还有一小段显然是被刃器绞割过的气管微露出来,一片湿的殷赤合着此人歪扭可怖的脸孔,可以想像在夺命的刹那闲,情况有多么骛兀残忍!踩着满地沾染的血渍,庄翼又发现房内的后窗半开,窗槛上亦印有血痕,窗角下,横躺着两片木枷中的一片,厚重的枷沿上还黏署毛发碎肉,砸烂那人脑袋的玩意,大概就是这片木枷了。不错,是已有人死亡,但却不是该死的何小癞子。头颅碎裂的那人,容貌已不可辨认,但咽喉被刺穿的这个,庄翼仍认得便是押走何恨的四名大汉之一,令他迷惘的是,这两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方 式遭害于绝对有利于他们的环境中?而杀人的凶手又是谁呢?用右手食指轻轻掀起窗户,庄翼看到窗外泥雪交融的地面上有着物拖拉而过的痕迹,有几处也留有斑斑血污,他注视顷刻,已经可以断定杀人者必属何恨无疑,而且何恨在得手逃走之际,足部的束敷尚未解关,因为地上的痕迹是爬行移动的显示,没有脚印,由此想像,何小癞子也逃得够仓惶,够狼狈了。从后窗的位置,正面对那堵矮墙,墙不足人高,墙土有几块跆擦脱落的部位,分明经人吃力翻攀方致如此,那,又应了何小癞子行动不便的写照,庄翼似乎看到何恨狰扎逃命时的每一过程,他的思潮回溯,像把时光也倒转了过来了。于是,他亦自窗口中悄然闪出,追随眼前的痕印逐步紧蹑过去。翻越土墙,是一片荒芜的庄稼地,隆冬季节,地上不见庄稼,只有枯忧萎草,景致苍黄,庄翼来到这裹,便已找不到什么明显的迹象了。他确定何恨逃脱的时间不会太久,也确定何根的动作不够俐落可能束缚尚未尽除,也可能受了伤,因此,寻到何恨,不该有多大困难。在附近的田野坡脊各处,他来回搜索了两遍,搜索的范围,应是何恨在此段辰光裹所能移动的方圆,然而使人失望的是,在此方圆之内,竟楞是没有何恨的踪影像是随着空气消失了,像乘风而去,总之,这狗娘养的色狼业已鸿飞冥冥!庄翼非常明白追与躲之间的特性,此中劣之势何止十倍?也就是说,追的一方所要耗费的精力、心血、时间,往往比逃的一方艰钜多了,如果逃亡者的定力足够,反应机敏,追捕起来更越发不易,何小癞子为了活命,必然会将其求生意志贯彻到底,发挥他最大的坚忍功夫,而且何恨是犯罪老手,掩藏自己的经验丰富,如此一来,想要立即找到他,恐怕机率不大。这一次的换囚交易,庄翼算是收进一个,放出一个,堪可扯平,但苏婕就大大划不来了,到目前为止,岂不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形势不宜于追捕,庄翼只好暂且放弃,他记挂着苏婕与范威的争端发展,勿勿转身奔向他们投往的那座山脊,他希望在这扬三角纠葛中,或许能够收获一点什么。等庄翼赶到地头,寻及苏捷那一伙人下落的时候,也正是他们刚刚截下山路上五个形容乾瘦枯槁,神情幽晦诡异的人物的时候,这五个人都长得瘦瘦高高,都罩着一袭宽大的灰衫,一股的死眉死眼,一般的阴阳怪气。双方正对峙在山路当中,而苏婕这边人手较多,除了苏婕与紧随左右的一老一俊之外,边有“黑龙”司徒胆率领的三名大汉,另外,尚多出一位长发披肩,配以金环的扎眼角色,这人年近四旬,肩眼皆细,身架却是出奇的结实,这么的天气,他却只套着一件皮马甲,下穿一条皮裤,但见他肌肉轧突,块块鼓起,坚突的肌肉泛着古铜般的光泽,给人的形象十分威猛,此人背后还随着两名汉子,这两名汉子庄翼认得,便是押送伺小癞子的四人中其余两个,他们只怕尚不知道,他们的另两位同伙已经去阴曹地府应卯了。奇怪的是,附近却不见范威的人马,姓范的与他的一干手下们,早早已赶了过来,如今竟踪影渺渺,不知又在卖弄什么玄虚?庄翼掩近到一堆坍塌的土石之后,半伏下身,视线透过土石上方的杂草,能以清晰看到双方互峙的情景,他隐伏的所在,距离两边人马约有丈许 左右。虽从不会见过那“幽行五鬼”,庄翼亦可断定眼前那五员死眉死眼,宛似经常行在阴阳两界的朋友,必然便是“幽行五鬼”无疑,人原不可貌相,但以貌证人,往往亦能丝丝入扣。现在,苏婕的俏脸紧绷,形色僵寒,好像才一上来局面就弄拧了。“幽行五鬼”在马上,苏婕同她的人全数散立周遭,是一付决不善了的姿态。苏婕站立的位置较高,是以不须仰着脸说话,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斥责:“⋯⋯你是五鬼的老大,莫才英,这件事我当然先唯你是问,我人证物证俱全,决非你空凭两片嘴皮子便能诿赖,你待善了,有善了的法子,想玩硬的,我们亦笃定奉陪到底,总而言之,没有交待你们休想过关!”那莫才英的一双倒吊着眉微微上扬,阴阴冷冷的开口道:“没有想到官独行还有一个这么泼辣的师姐,不过你也过于武断了,怎能单凭你一方面的人证物证,便认定那票买卖是我们干的?”“那天晚上,由渡船口送”百珠大翠榕“到我师弟的堂口『官胜记』后门,不料在如此短暂的路程中,居然被人劫了宝去,这中间若无内奸,便叫出鬼了,因此我们立刻展开查缉,过泸每一个关系人,很快已把内奸抬了出夹,莫才英,他叫胡巧来,是我师弟手下的二帐房,这个人,你必然熟识吧?”莫才英沉默须臾,避重就轻的道:“好像在那裹听过这个名字,却不见得相识⋯⋯”苏婕不理对方的狡辩,直往下说:“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你们中间的勾搭内情,他已经一一供出,连你交给他买消息的三千两银票也吐了出来,此外,当时护送”百珠大翠榕“的三名兄弟,虽被你们当场击晕,没有还手及朝面的机会,可是你们却在得意忘形之下遗失了一样东西!”说着话,她伸手入斗篷之内慢慢取出一样物件来:那是一面呈五角星形,大小只若半个巴掌的黝黑铁牌,牌上浮雕着五个貌相狰狞的生角鬼头,这玩意,正是“幽行五鬼”的信物“鬼角牌”。“鬼角牌”一经亮在苏婕手中,鞍上的五鬼固然没有立即失措的表示,神情却多少有些不自然了,五个人本能的都想去摸索藏在身上的信物,却又骤而警觉的纷纷缩回手来,五张鬼气森森的面孔上,俱不由添几分尴尬。苏婕淡淡的道:“这面『鬼角牌』不知是五位中那一位丢失的?而无论是那一位丢失的,五位此刻绝对凑不齐五面牌数乃可断言。”五鬼中比较年轻的一个,捻了捻唇边那颗毛痣上的几根黑毛,悻悻的道:“说不定是假造的,故意拿来栽赃!”苏婕不屑的道:“宋献竹,天下之大,比你们”幽行五鬼“名高望重或易于讹诈的对象所在多有,我们为什么不去触别人霉头,却偏偏找上你们?,你倒给我解释解释?”那宋献竹重重一哼,却是无从“解释”,至此,气氛越僵。苏婕提高了声音道:“抽茧剥丝,事情已经到了明摆明显的地步,莫才英,各位再要强行狡赖,抵死不认,那就叫不上道了,混世面可不是像你们这样混法的!”鼻孔嗡动了几下,莫才英的语调突然转为冷硬:“苏婕,你休要咄咄相逼,欺人太甚,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苏婕不禁嗤之以鼻:“做贼的嚷抓贼,天下岂有这种道理?你们劫夺了 我师弟受委护镖的宝物,打伤了我师弟的手下,如今反倒来指我咄咄相逼,欺人太甚?竟问我想怎么样?莫才英,你告诉我,如果我们异地而处,你会怎么样?”莫才英道:“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苏婕,拦路堵人,上门找碴的可不是我们!”苏婕缓缓的道:“很好,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把话点明了,东西原物归还之外,我师弟那三名负伤的手下,也由你们每人赔补慰偿金纹银五千两,假若你们答应,则此事一笔勾消,犯劫之举,亦不必再提。”眼皮子跳了跳,莫才英恶形恶状的道:“简直苛酷已极,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苏婕,你不但逼我们还原倒把,还叫我们抹黑了脸孔陪补反贴,奠非你吃定了我兄弟五个不成?”苏婕逼视对方,语气不善:“朝庭有法,江湖有道,我完全是按照规矩来,如果你们缺少担当,就不该妄想发此横财,在这人间世上,岂有光进不出的美事?”第七章 搅局莫才英细瘦的脖项闲那颗喉核在不停上下移动,他眼珠子翻了翻,沙着声道:“苏婕,若依你的条件,即可善了?”苏婕颔首,同时表情也放缓了:“当然,我们从不难为人家!”莫才英的招子一个个望过他的拜把兄弟,摇摇头道:“不,我们宁愿不善了!”事情刚刚有了转机,却又突兀急转直下,完全翻了过来,苏婕意外之余,更兴起一股被戏弄的感觉,她眼神骤寒,嗓音也尖了:“你是说,莫才英,你们要玩硬的?”莫才英搭眉垂目,沉沉的道:“在江湖中浪荡,幽行五鬼吃的便是这碗刀头饭,到了口的肥肉着再吐出来,往后我们兄弟还有生意好做吗?所以说,苏婕,这个例不能开,我们明知眼下形势艰难,亦只有撑持到底了。”苏婕忿地猛一跺脚:“简直一派浑理,牵强附会,可恶至,莫才英,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不得就要逼你就范!”莫才英阴冷的道:“幽行五鬼活到把年纪,可不是被人唬大的,我就不相信一场火并之后,你们这伙人依然是原班人马。”赤毒的焰芒又在苏婕的瞳孔中闪动,她忽然轻轻柔柔的道:“我们不在乎这些,人若死得其所,亦是佳话||”“黑龙”司徒胆是第一个发起行动的人,但见黑色的身形暴腾,一柄精光雪亮,削薄无比的鬼头刀巳当顶劈向莫英才天灵。姓莫的早有防备,司徒胆攻击才起,他已斜升俩丈,半空中冷电倒射,掣映有如夜暗云层间的蛇闪,只一出手,便知道他在这柄长丧门剑上的造诣极高!司徒胆绝不含糊,鬼头刀飞卷若风,挟着走石扬沙的力道正面迎上,瞬息裹,双方已拼得难分难解。站在高处的苏婕,形态自若的发号施令:“死驼子,你去收拾五鬼老二 曲大贵。”驼背老者裂嘴一笑,也不见他挥胳膊动腿,整个人巳“呼”声平飘起来,悬虚的身子攸忽倒转,手中已冒出一蓬光束,像煞千万根银针从他掌心裹喷洒而出,其实,那只是驼子一只二尺长“罩魂刺”的杰作,坐幽行五鬼第二把交椅的那位曲大贵,应变亦属一流,人在鞍上吸胸弓背,立时后缩五尺;几乎在动作的同时间,又自马腹之下猛射向前,抖手间,一对流星已交互飞出,强击敌人人未落地,驼子又连连在空中游移翻闪,宛如他的躯比棉絮还轻,轻到已能停托于空气之上,因此,曲大贵的反击便着着未中,记记失灵了。苏婕好整以暇的又在下令:“唐麟,五鬼老三白俊交给你了。”站在苏婕背后,那年轻俊俏的后生微微躬身,徐步走向前方,他距离他的对手白俊尚有丈二三之遥,左手暴起,一面黑油油并满挂倒须钩的的罗纲已一朵云般飞向那白俊头顶,右手伸缩,一金色短矛流芒急射,像并碎了一枚琉璃球似的寒晶品四,散玉参差。那白俊大骂一声,斜背肩后的掘骨铲霍然横挥竖挑,这柄掘骨铲有八尺之长,重逾四十斤,乌黑黝亮,坚饨众比,通漆黑中,唯有略呈弧形的铲头泛一抹冷白,铲势甫动,业已云起风生,猛辣之极。唐麟的身法不仅快速,更且潇洒美妙,在他形迹飘掠之间,罗网兜飞,金矛穿刺,攻拒进退流畅密接,毫无间隙,白俊的家伙虽然沉猛霸道,对他却几乎造不成什么威胁作用。于是,苏婕再次轻轻悄悄的开口:“朱汉甲,你对柴斌的胃口如何?”身套皮马甲,皮裤,头配金环的那位装扮怪异人物,闻言之下露出两排津白又尖锐的牙齿一笑,扯开手上的狭长皮套,乖乖,一条大号的纯钢三节棍已经亮了出来。名挂幽行五鬼第四位的柴斌,大概不甘处于被动,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冲着朱汉甲就是石破天气的十三狼牙棒,边口裹恶声咒骂:“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苗不汉的野杂种!”朱汉甲的纯钢三节棍起若狂涛卷岸,硬是力接狠挡,狼牙棒上的尖锥三节棍身猛烈碰击,火花四下,顿时崩脱三枚锥齿,其瘦如柴的柴斌更被那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兜抬盈尺,双臂发麻,虎口并裂,差一点连手上家伙都抛将出去。身形强进,朱汉甲的纯钢三节棍扫掠纵横,交织飞舞,形势凌厉无比,他一面狠出杀着,边呵呵怪笑:“柴斌,我这个野杂种今天就偏要收你的!”并搏格斗,除了几分运之外,并没有什么机巧可取,全然是硬碰硬的玩意,谁底子厚,功夫精,再加上不要命,谁便可以占上风,朱汉甲和柴斌这一较上,不过三五个回合,姓柴的业已显出败象了。五鬼中忝陪未座的宋献竹,目注苏婕,声声冷笑道:“你的手下士将全出阵了,苏婕,看来只有我陪你玩玩啦!”苏婕不但不怒,反而嫣然一笑:“好呀,宋献竹,姑奶奶便陪你玩玩,三十六种花样,你倒是喜欢玩那一种?”宋献竹慢吞吞的自腰侧拔出他那只三尺半长,粗若儿臂的生铁“龙舌棍”,语带戏狎轻荡的道:“臭娘们,我就狠狠的插你一插吧!”苏婕面不改色的道:“你请先上,宋献竹,姑娘我候着呢。”宋献竹双手握棍,视线不苏婕,一条腿缓缓偏过马鞍,正侍落地---- 那抹夺目的光华突然闪现,仿佛来自虚无,去向永桓,来得那么凌厉,那么玄异,又那么无徽无兆,等宋献竹的龙舌棍奋力截击的一刹,这位想“插上一插”的仁兄已怪号半声,额前血雾旋漫,斗然被划开一条三寸长短的口子!苏婕人已站在五尺开外,手中一双蛇矛形的曲波状短剑湛蓝晶莹,流芒璀灿,她的这对短剑名曰“蜴吻”,出剑逾电,追魂夺命,现在,宋献竹已经到“蜴吻”的味道了。抹一把猩赤的鲜血,宋献竹顿时红了两眼。他怒吼如啸,龙舌棍闪弹指戳,棍影层叠交织,死不要命的向苏婕展开反击。姓朱的往前攻扑,苏婕却有意吊对方胃口,她轻轻一扭,人已飘出四丈,连正眼也不瞧那宋某,只轻描淡写的交侍下去:“大、长鞭、短青子,你们三个且把姓宋的给我圈住。”一直跟着司徒胆列阵的那三条大汉,齐齐应诺一声,而声出人动,两柄熟钢,一条蟒皮鞭、一对短七首,已由三个不同的角度直冲犹在张牙舞爪的宋献竹。这位幽行五鬼中的么鬼,扑击苏婕不成,迎面已由一个对手换为三个,他不由怨恨交加,龙舌棍奋力反拒,一边连声怪叫:“苏婕,你这贱人,有本事就一对一让我们分个高下,论个死活,你他娘如今闪闪躲躲,缩头缩尾,倒令你手下一干虾兵蟹将来群攻群打,这种下三滥行径,也不怕别入耻笑?”苏婕冷然无话,站在那裹纯系一派“隔山观虎斗”的姿态,好整以暇,优哉游哉。斗大的熟铜硬捣硬砸,这满脸透着精悍之气的汉子更不停吆喝:“操你们老娘亲,姓宋的,你算老几?配和我们家老姐以一对一?你要给我们家小姐提鞋还嫌你手脏,你就往下降一层,与我们哥几个凑合凑合吧!”不等宋献竹有所回应,蟒皮长鞭横卷而至,鞭稍带风,宛若尖泣,这一位也在嘲弄:“头上还在淌血呢,居然忘了痛啦,马不知脸长,这不叫已分高下叫什么?“宋献竹棍起棍落,运展如飞,他满脸血污,形色狰厉,真个与鬼无异,棍身挥舞间,左拒双,右挑长鞭,跃升腾踢,又逼退了那对吞吐有如蛇信的七首,以一敝三,尚抽得出功夫来还骂:“三个狐假虎威的东西,我宋五爷阎王还怕斗小鬼?且他娘超渡了你们,再去剥那臭娘们的一身人皮!”就在此际,蓝汪汪的光华淬然交叉而至,邪异狠毒,仿佛恶魔的诅咒,正在施展浑身解数力却三名对手的宋献竹,猛不及防之下拼命后仰躲避,刀芒闪眩的一利,他胸前灰衫“嗤”声绽裂,瘦膦膦的胸膛上又多出一道血痕!当然,那是苏婕,以及苏婕的“蜴吻双剑”。经此一击之后,苏捷又落到三丈之外,定神闲,作冷眼旁观,好像方才在宋献竹胸膛上划割的一条血痕,和她并无关系似的。这一刻,宋献竹始恍悟了苏婕的用心!她是拿三员手下缠绊住宋某,本人则虎掠于侧,并选择最有利的时间展开狙击,此项计谋不但阴狠,更且稳靠,宋献竹寰眼一遍,不禁周身冷汗淋漓,形色大变。他很明白,如果苏婕是这么个打算,其成功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在目前并无外援可持的情况下,自己一条老命不啻已到了刀口边缘。苏婕观言察色,微微笑道:“宋献竹,大概你已经清楚我的用意了,怎么着,你认为我拿这法子来对付你,是不是很切实,也很允当?”额头伤口的鲜血蜿蜒四流,顺着宋献竹的面颊下淌,他气急败坏,发 力嘶喊:“你这条赤练蛇,就算真是一条赤练蛇也比不上你的一半歹毒,苏婕,你闯混江湖,黑道行走,原来全是用这卑鄙手段坑人啊!”苏婕不以为意的道:“只要能逵到目的,方式的选择何须拘泥?尤其对于你们这干不识轻重利害的卑劣之徒,更没有那么多忠孝节义可言了。”顿了顿,她又加重语气吩咐手下:“你们三个,给我使把劲,早点把人给拿下来!姓宋的俩处带伤,无一头跛狗,这么个玩意,尚须耗费多少手脚?”于是,双、长鞭,短匕首立刻逼攻越紧,三个人形同拼命,步步迫前,宋献竹的龙舌棍在抗拒之余,顿感压力沉重,有些招架支绌了。不远处,“黑龙”司徒胆独斗莫才英,老驼子对付曲大贵则略占上风,休看老驼子那付龙钟德性,真到动手时节,其反应之快,出手之狠,直比狂豹怒狮,任是曲大贵身为五鬼的二哥,一样吃不住劲,尽管倾力抵挡,亦仍守多攻少,吁吁喘息之声,业已人人可闻。那位唇红齿白的小伙子名叫唐麟,号称“邪毒矛”,如果单瞧他那温文雅,年轻生嫩的外貌便径龃了他,可就钱得眨肤了,唐麟今年二十七戈,原出身关外第一黑帮“大霹雳”,才十八岁的年龄,在“大霹雳”一干红胡子裹已干上“大把头”的位子,这个职位,“大霹雳”全帮仅六个,乃是除了大当家及二当家的以外名列第三的排行,要是没有真本事,如何端得稳这个饭碗?白俊碰上他,别说求胜,连自保都难,经过这段时间的拼战下来,看吧,姓白的早就一头大汗了。朱汉甲不错是有苗人血统,他的老爹是中土人氏,老娘则为地道的瑶族,朱汉甲的一身武功,是传自苗疆一位同属混的异人,学成出师之后,先在当地一群苗匪之间打响了招牌,又更进一步占山头,拉人手,俨然自成一霸,却在另一段遇合中深深折服于苏婕,并心甘情愿的跟随苏婕换码头,闯江山,他也算苏婕的得力臂助之一,是个外粗内细的角色,现在正凭着他特异的天赋----力大,劲长,揉合苗汉武术跃腾及隼利的优点所聚,猛搏柴老四,而柴老四的苦头吃足,就差开口喊救命了。隐藏在土石堆后面的庄翼,自则旁观者清,综览全局,苏婕方面显然已经胜券在握,幽行五鬼的落败只乃迟早之事,此,他亦不得不惊叹这个女人的门道精怪,手段超凡!但凭一个妇道人家,竟能统驭一干如此身手卓绝、心性剽悍的武林高手,本身又俱有凭般指挥若定,应付裕余的大将之风,这等人材莫说女性之中少见,便是大男人,又有几多领得相似的风骚?形势的失利,庄翼看得分明,幽行五鬼又何不是一清俩楚?目下只剩一个莫才英尚能苦苦支持,他那回个拜弟,全已是险状环生,岌岌可危,而苏婕犹自闲观掠阵,再加上尚有两名大汉未曾出手,双方的比重,便越发不能比了。苏婕的表情非常深沉而凝重,她并没有什么喜悦之色流露出来,因为这样的结局原在预料之中,她一生不打久缺把握的仗,此番亦仍照旧,早就知道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突然,白俊的面颊被朱汉甲的三节棍棍端擦过,仅只这么一擦之,他左颊上的一大片皮肉已应声括下,人在跄后退,嘴里长嚎不断:“老大啊,你得想个法子怎生制敌保命哪,这样耗下去包管大家全玩完,兄弟伙们都再撑不住啦⋯⋯”一面要贯注精神对付强敌,莫才英一面还得发声鼓舞已方的士气,他略略显得手忙脚乱的大叫:“撑着点,兄弟们,他娘可头断亦不可屈志,大 家拼起来看,并倒对方一个算一个,别忘了他们也是肉做的,幽行五鬼绝不含糊!”白俊一听之下,不由大大的泄了,这算什么“制敌保命”的法子?这简直就是在鼓动大伙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嘛,若真个能拼到如此地步,也叫甘心,怕的却是,挨宰流血的只是单方面啊。苏婕忍不住笑了,依然柔声柔气的接口道:“莫才英,你们幽行五鬼再要强撑下去,我保证你们五个通通都会变成真鬼,为了一点身外之财却赔上五条人命,何苦来哉?”莫才英让过司徒胆的七次快攻,立还三招,边其声厉烈的嚷叫:“姓苏的贱人,你休想籍话涣我军心,我们这一口气是赌定了!”他才吆喝完,那边的宋献竹猝然一个斜抛身,龙舌棍突兀跳闪,原来浑圆平整的棍端猛地弹出一截尺长利刃来,寒芒倏闪下,舞双的大汉狂号半声,已被透心刺穿!几乎不分先后,蟒皮长鞭“咻”声侥上宋献竹的脖子,跟着将他向后狠扯一个跄,宋献竹舌头微伸,手上像伙正待反刺,蓝光骤起,他的咽喉已被横着豁开,当血喷声嗥的同时,一对短匕首也插进了他的肚腹!幽行五鬼中的白老三目睹惨状,悲愤交集更加心胆俱裂,心神波颤的须臾,朱汉甲已毫不容情的骤将三节棍抖成笔直,在一记沉闷的破骨碎皮声里,头一节三节棍整段捣进了白俊脑门,砸得他一颗头颅顿时变做一团血肉摸糊!莫才英长嚎如泣,抢身待救已是不及,他动作一乱,司徒胆已刀出若电,刀锋翻飞,莫才英背脊上一块巴掌大小的人肉立时弹起,痛得他整张面孔都歪向一边。咬牙吸气,莫才英就地跃滚,长丧门剑倒射反挥,斗大的剑花朵朵击掠,密集涌回,这才堪堪挡住了司徒胆的第二波攻劈。方才瞥开宋献竹喉管的“吻”短剑尚在滴血,苏婕已迅速盱衡全局,准备即刻调整阵容,务期在最短暂的时间内将敌人一打尽!那些人正在这紧要关头从林坡之上涌现,所谓那些人,一共是八个,由“怒目千岁”范威为首的八个人,而个个兵刃出鞘,杀气腾腾,一看即知来意不善。看到范威率众出现,不但苏婕的形态骤然僵硬,就隐伏于侧的庄翼也连带心腔一紧,他不禁暗中咒骂||娃范的王八蛋可真会挑时辰!苏婕当立断,冷叱一声:“收阵!”司徒胆、驼子、唐麟、朱汉甲四人齐齐抽身,瞬间并立一排,使长鞭与匕首的两名大汉也招呼另两个伙伴散布开去,很快已布成一个迎敌的新阵势。苏婕小巧的鼻翘急速嗡合,凤目如火,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微微抽搐,看来,她是真动了。正被杀得焦头烂额,眼瞧着就要全军尽墨的幽行五鬼,做梦都想不到会忽然发生这么一个转机,如今剩下的三鬼,边喘着粗却又一头雾水,他们实在搞不清楚苏婕的人马为何在即将获的关头突兀收手?亦不明白范威等人的出现代表何意义?但至少有一宗却是十分实惠的他们都在岌岌可危的节骨眼上获得解脱?莫是暂且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 范威领着他的手下大步来近,他看也不看苏婕一眼,目光先扫过横竖地面的几具体体,才冲着满脸狐疑之色的莫才英拱了拱手,一开口居然是恁般的热络:“这位想便是鼎鼎大名的幽行五鬼老大才英兄了?在下范威,泛口二十九座范字码头俱属在下掌理,承江湖朋友溢美,称呼在下匪号为”怒目千岁“,未知才英兄是否有个耳闻?”莫才英当然知道“怒目千岁”范威是何许人物,他不明白的却是,凭范威的声望行情,何须对他这般客套热切?尤其是在目下的困境中?他们幽行五鬼自来与范字码头上下不曾打过交道,姓范的初次见面下,就透着这份殷勤,事情未免有些玄妙离奇!本能的反应,令他顿生戒惕,回起话来便有些乾涩了:“呵,我是莫才英,范当家的名扬两河,威震水陆,我们可是仰之已久,只不知当家的在此时此地,骤而驾临,是否另有什么指教?”范威哈哈一笑,热情洋溢,其色豪迈道:“英才兄啊英才兄,我们同在江湖,容身草莽,自该患难相助,疾苦相扶,我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地,当然是为了替各位略尽棉薄,承担一臂之力,岂会有别的意思?我范某生平崇义尚侠,忌恶如仇,最看不得那些仗势欺人之辈,各位身陷危境,无辜受难,我范某怎能忍心不顾?”莫才英不禁大为迷惑,自忖和范威毫无交情,更欠渊源,至于提到“同在江湖”、“容身草莽”,这个说词未免笼统,江湖里混的人物何止成千上万,草莽打滚的朋友尤似垣河沙数,平日里互斗互诈都来不及,又如何谈得上“患难相助”、”疾苦相扶”,如果单为此一理由,就能令范威替他们流血卖命,实在叫人不敢置信,可是不管对方又正的企图及用心为何,并先抓住机会再说,好歹,多这一股助力,当不住便能扭转逆势,进而自保求活,其他问题,容后去扯。他忙堆起笑容,扮一付感激铭心的模样:“我幽行五鬼何德何能,竟有邀天之幸,于生死一发间喜获救星,重现生,大当家义薄云天,一片侠心,我们兄弟在此向大当家叩首了⋯⋯”范威轧发怒张,慷慨激昂的道:“不用客气,才英兄,有道是路不平,有人踩,姓苏的娘们凭什么可以随便压榨于人,欺凌于人?随之所好而任意杀戮?我范某就咽不下这口气,那怕是鸡蛋碰石头,今天也非得和她碰上一碰!”莫才英连连呵腰作揖,喜在心里,表面故作呐呐之状:“多谢,多谢大当家拔刀相助⋯⋯”冷眼旁观的苏婕眉梢突扬,以左手“吻”短剑遥指着范威道:“你的戏,也该演完了吧!”范威逼视苏婕恶狠狼的道:“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苏婕,你及你的一干手下心似蛇,毒比豺狼,横行黄河两岸,涂炭生灵,残疟善良,早已引起天怒人怨,我范某正乐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眼前便是你们遭报的时刻到了!”摇摇头,苏婕语带讥讽:“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少锣鼓点来搭配了,范威,我没想到你尚有这么一手满口胡柴,瞎编瞎造的本事,更且七情上面,活神活现||其实你不该吃水陆码头这碗饭,该上台去凑一角,包管扮什么,像什么!”范威冷笑道:“给你脸你不要,哼哼,你硬,范某比你更硬,既然不见棺材下掉泪,范某便生生把一付棺材给你,苏婕,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苏婕夷然不惧:“我要是含糊你,怕你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我便不会一口回绝你的无理要求,范威,我也已经忠告过你,你所做的,无论做什么都将付出代,如果你认为合算,尽可一拭。”脸孔微扬,范威盛气凌人:“姓范的不受这些虚声恐吓,我范某只知事事求实,你待帮着你师弟来抢我们饭碗,我们就毫无选择的必须起而抗拒,江湖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仅有一——血刃相向!”苏婕道:“范威,你不妨放马过来,我早就想领教领教犯字码头到底有多大个威风!”咬着牙,范威的话声并自齿缝:“这一次,你是死定了,我要把你们尽杀绝,叫你和你师弟那一般狐群狗永世不得超生!”苏婕忽然灿笑如花:“光用口把式是达不到这个目的的,范威,让我看看你的真功夫!”心里骂一句“臭贱人”,范威猛然挥手,他背后散立的七员手下中,立时抢出两人,一个光头暴眼,披唇缭牙,另一个身高八尺,魁梧粗壮,宛如半截铁塔,这两位仁兄,皆属范威座前将,光头暴眼的那个,号称“二罗汉”,名叫管长生,形似半截铁塔的朋友,浑号“天王李”,叫李震;管长生使用的是一对其大如斗,外缘打磨锋利的金环,李震手上则执着一把加大的长刃马刀,金环闪烁,马刀灿亮,二人的架势相当人。苏婕的丹凤眼里竟然光波如水,她近似“含情脉脉”的瞧着这两尊凶神,轻柔的道:“这两位?敢情是来杀我的?”那“二罗汉”管长生楞了楞,一时忘记该接续什么动作及反应,李震也同样握着马刀不知要如何答封才好,一时之间,场面尴尬得好不滑稽。范威一看火了,怒叱道:“管长生,李震,姓苏的娘们是盘丝洞的蜘蛛精,是千年修炼变成人形的妖狐,你们可不要着了她的道,中了她的盅,尽管给我横杀猛宰,放手去乾!”管、李二人齐应一声,立刻分自左右双双往上包抄,而每逼近一步,脸下也就冷下一分,敢情真个要“横杀猛宰”,辣手摧花了。于是,唐麟缓缓踏前数步,向苏婕欠欠上身:“小姐,让我来对付这两个望之不似人君的东西。”苏婕笑道:“只你一个上?”唐麟道:“早晚一场混战,现在一封一或一封二,待会全说不准了。”点点头,苏婕道:“小心。”唐麟迎上前去,角度走的是管长生与李震二者的当中,他目光直视,毫不转动,倒似不曾看见左右两个敌人的模样。管长生猛的一声虎吼,金环并起,自斜面切向唐麟,口中边叫:“我要你这兔子的命!”脚步一滑,唐麟猝闪七尺,黑反兜,金矛倒挑,“叮当”撞响,照面已将管长生挫退两步,“天王李”李震乘而上,大号马刀对准唐麟脑袋猛劈而下。黑仿似黑云翻涌,“呼”的一声已卷上马刀刃锋,唐麟顺势扯带,金矛如蛇信吞吐,剌那间三十一矛合为一矛飞刺,光华灿丽辉煌,如同洒扬起漫天的金波。李震自忖遮拦不住,大喝一声力退后,唐麟矛齐施,腾走如电,顿时已将两名对手笼罩在他隼利的攻势之下。 苏婕见状,吟吟一笑:“范威,你这两个手下好像不怎么的,本事稀松平常,样子看来凶横,较上手却软之呼塌,不够呛,你们不再放几员人马过来?”咬着牙,范威闷声交待:“谁上去格杀苏婕,夺此首功?”剩下的五人中,又有两个挺身而出,这两个人,一个身材横扁像块门板,一个矮胖浑圆形似水缸,身材横扁的仁兄手拎长柄山叉,矮胖如缸的朋友则握着一具骨沿参差,周边凹凸如锯齿般的狰狞驴头骨,这具驴头骨,显然经过特殊泡晒处理,色呈深褐,隐泛油光,端的又硬又坚,是付怪异却又趁手的兵器。拿山叉的这位,名曰上官得功,有个浑号“刺鹰叉”,只看他这称号,便知此人在叉上的修为精湛到什么地步,那矮胖如缸的姓常名振武,号如其形“肥狼”便是,两个人甫一出阵,范威已忙给他们打气:“上官得功、常振武,你们两个给我稳着干,务必小心行事,只要一朝功成,我大大有赏!”常振武向当家的重重抱拳,颇具信心的道:“当家的宽念,一时三刻,我与上官便可取回贱人首级呈献!”那上官得功似乎没有他伴当这么豪迈自信,闻言之余,有几分吃惊的望着常援武发楞,常振武胸膛挺起,一拍上官得功肩头,宏声道:“上官,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该是我们报效当家的时候了,走,并肩子上!”苏婕目注这两位走上前来的仁兄,神色间流露着不想掩饰的嘲弄,她不明白,那姓常的怀有什么世绝技,竟敢夸口“一时三刻”便能取她首级?第八章 恶斗“黑龙”司徒胆跨列出队,平淡的道:“小姐,这两个,就交给我吧。”苏婕道:“不,侍一会,还有重要的事借重于你,人要适合才而用,应付此类跳梁小丑,杀鸡何须使牛刀!”司徒胆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们,我一向不喜欢说大话的人。”苏婕笑道:“我也不喜欢。”手上三节棍“匡朗”合并掌心,朱汉甲大声道:“司徒大哥暂且歇,让我来活剥这两张人皮。”苏婕示意司徒胆退下,眼波流转:“朱汉甲,难怪人家叫你“荒”,你还真有这么的意味,剥皮不必了,封口就行。”朱汉甲一个箭抢出老姓,向上官得功与常振武而个招手:“来来来,你两个先别急要取我们小姐的人头,过了我这一关,再打主意不迟。”上官得功与常振武互觑了一眼,常振武哼了哼,道:“娘的个皮,看看这家伙的一付熊样吧,三分不象人,七分倒似鬼,这算什么打扮?偏偏口气还狂哩!”沉重的长柄山叉微招,上官得功倒不敢掉以轻心:“稳极点,老常,你没见他又走个以一敌二的架势!”常振武悻然道:“先宰了这狗腿子,第二个就拎那婆娘脑袋!”朱汉甲双手平扯他的三节棍,露牙一笑,然后左手攸松,右臂轮起,纯钢三节棍便凌空划出一道半圆,棍端在接近敌人约三、四尺姓,猛的斜折, 并加快速度,以惊人的去势由原先的并击双敌变成单攻常振武。上官得功的长叉疾挑落空,常振武本来还好整以暇等同伴用长兵器先挡一招,却未料形势突变,三节棍的棍头竟在猝转之下直冲自己腰肋捣来。一声叫骂尚不及出口,姓常的手中的驴骨头急砸快截,“咚”的一记闷响里,棍头是被他及时磕开,人却歪歪斜斜的反震去好几步远。上官得功身形回转,山叉吞吐刺戳,又快又准的力攻朱汉甲,以挽救门户大开的常振武,朱汉甲则半步不退,三节棍挥扫点架,眨眼已将对方的来式全部封出。常振武一句“他扔扔的”,人往上扑,驴骨头带强劲的力道翻飞劈打,一片呼啸声中,声势亦颇凶猛,就这么两边夹击,又和朱汉甲拚做一团。现在,范威的脸色不大好看,他已体悟到自己的方法难以行通——已经先后派出四名好手上阵,如今不但近不了苏婕身边,甚至四个人全部陷入苦战的泥沼,能否自保尚未敢言,所谓“立功致果”,更属奢谈,他警惕到,若不赶紧改弦易张,调整战法,只怕丢人现眼便在当前!那边,苏婕又在叫阵:“你还有三个活人不曾派上用场,范威,此时此刻,不是闲看光景的时候,何妨一齐出马,大家彻底的来杀个痛快!”范威勃然大怒:“苏婕,适才刚开头,你倒以为你赢定了!”苏婕笑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范威,你不觉得我这边的形势比较乐观?”范威怪叫一声:“乐观你娘的个头,我这就叫你知道厉害——“三才剑”焦光甫、何退之、齐大松何在?你们给我上去拎那贱人的首级下来,“范字码头”的“三大霸”可不能失了威风!”那“三才剑”是一样的瘦高身材,相似的三张青渗渗的长脸,个个面无表情;三个人全罩一式灰毛大氅,足登高腰棉靴,他们并排站在那里,只觉阴气森森,魅影重重,看不出多少“霸”势,倒有几分牛头马面的味道。苏婕气定神闲的道:“姓范的,这就是你压箱底的家当?很好,只要你拿得出来,姑娘就收得下。”“三才剑”的头一个“天剑”焦光甫缓缓掀开罩至腰下的大氅,现露出斜插于板带间的一柄铜鞘长剑来,他手指轻按弹簧,“铮”一声脆响,随如云的光华映弦,那么锋利的剑刃已直举胸前,刃面冷焰流灿,尾芒隐隐伸缩,尚未运展,已令人感觉到那一股泌透骨的寒意。“地剑”何退之的剑鞘为龟纹桃木所制,形式奇古,当是一把有来历的名器,而“人剑”齐大松道硬玉剑鞘尤其扎眼,墨黑光润,乌亮莹剔,长锋出鞘,更是一样的灼灼生辉,煞气盈溢,冷芒幻闪下,彷佛已含蕴漓漓血彩。高手之所以为高手,并不一定非要在出招亮式之后才能知晓,由其人的气势、神韵、目色,以及临阵的形态反应,皆可约略判断出功力的深浅,如果双都属强者,那种直觉上的感受,就越加强烈而确切了。现在,苏婕望对面的“三才剑”,使正有这样的体认,她收起笑容,心念贯注,暗里畜势以待,她明白,这三个对手,恐怕才是真正的对手。“黑龙”司徒胆悄然凑近,放低声音道:“小姐,注意这三个人,对方个个眸蕴精气,锋芒内敛不露,别看他们貌不惊人,却决非前面那四块料可以比拟,范威真的把压箱底的家当捧出来了!”微微颔苜,苏婕道:“我省得。”司徒胆轻声道:“且容我挡他们一阵⋯⋯” “只你一个人,未必挡得住。”司徒胆形色冷凝的道:“小姐,我先上去一探对方虚实,如力有不殆,再请小姐相机支援。”咬下唇,苏婕终于阴面容点了点头。那边厢,范威正颠目叱吼:“大三霸,这一口气全靠你们替我挣了,还不快快去拎人头?”焦光甫的剑势来得好快,从他立身之处挥展长剑,光虹便形成了一道夸空而过的半弧,夹凄厉的嘶啸之声,剑气如蒙梦迷漫的雾氲,斗然间已罩住苏婕,亦罩住了司徒胆。鬼头刀的反击象似沉冥混沌中的一抹闪电,司徒胆人随刀起,腾身飞滚,刀花又立时并散激荡,如朵朵回转浮荡的白莲,焦光甫冷哼一声,身形侧走,长剑已似浪涌涛翻,再度卷回司徒胆。一条瘦长的人影攸然晃动,“地剑”何退之业已悄无声息的掩了上来,剑势彷似叠雪凝霜,寒光四溢,连续十九剑,剑剑全刺向司徒胆要害。刀锋与刀锋的间隙已几成近无,司徒胆轩眉切齿,将手中兵刃作秘密集又快速无比闪动,冷电旋飞参差,似千百条光矢暴射四方,焦光甫、何退之却夷然不惧,双剑交合,匹练般的两道虹彩硬是生生压落,风雷并发,气势夺人。这样的情况,即使外行也看得出,以司徒胆的功力,是万万敌不住他眼前的两个对手的!范威在旁不禁得意洋洋,迭声为手下打气加劲:“天地双剑,果然不愧是我范某的肱股,先放倒娃丙再说,我要让他晓得,范字码头可不是省油的灯!”便在此刻,驮背老者突发难,“罩魂刺”精芒一点,猝射“天剑”焦光甫,其准其疾,竟能透过焦光甫长江大河似的剑幕,直指眉心。焦光甫神形不动,大仰身,长剑点地,整个人在瞬息的倒沉后又“呼”声跃起,剑尖掠空,有如流星过隙,连连反戳驮背老者咽喉!驮背老人游走翻腾,动作迅捷轻巧,几下子就已脱开对方的追击,同时挥剌还攻,步步不让,竟以一己之力强将焦光甫顶住!司徒胆所遭遇的压力并没有因为驮背老者的加入而减轻,紧接在驮背老者之后,“人剑”齐大松已极快的补上位置,配合“地剑”何退之夹击司徒胆,这齐大松虽属三剑之未,功力却不比焦光甫逊色多少,他的剑圆熟精到,尤其变化无穷,令司徒胆应对起来,同样感到吃力异常,这以一敌二的局面,显然亦将难以撑持。苏婕的神情凝重,面如严霜,眸瞳里又再闪现隐隐赤光。打铁就得趁热,范威深悉此理,眼下形势转趋有利,他如何能不好生把握?袖手阵侧的“幽形五鬼”剩下的三员,他早已列入参战的人选,岂容投闲置散?在先堆起一抹诚挚的笑意之后,他语声扬昂开口道:“才英兄,风水转了,对方的气焰已挫,败象分明,复仇雪恨,正是时机!”莫才英也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当家说得是,这全凭当家的手下弟兄骁勇用命,冒死争先,不傀是个个英雄,人人好汉,苏婕贱妇及其一干狐群狗党,覆灭溃败便在当前!”呵呵一笑,范威道:“不错,但聚众志方能成城,同舟更须共济,英才兄,如今正在紧要关头,成败在比一举,形势虽对我们有利,致果却尚未必, 只怕尤要借重三位大力,共除此技獠!”这个道理莫才英当然明白,他们三个和范威的一伙人马,目前等于是一根线上栓的蚂蚱,要蹦要跳,全得连在一起,合则有利,分则有害,更何况范威助阵的表面理由又是为了援救他们。从那一方面说,他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当下便回答得十分爽快俐落,颇生豪气:“不须当家的吩咐,我兄弟玷三个早就想下去讨回公道了,如何调遣出阵,但由当家的交待便是!”范威故意矜持的道:“言重,言重,不敢说调遣,我们商议商议,是不是也拿这姓苏的贱人开刀了?从头到尾,她一直逍遥快活,至今未动到她一根汗毛,这口乌气,我实在咽他不下!”莫才英咬牙道:“我们兄弟这就向当家的请命,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这毒妇受首横!”双掌一拍,范威赞道:“好气魄,英才兄,我范某誓为诸位后盾,战机玄妙,事不宜迟,三位仁兄,并肩子上吧!”莫才英侧首大喝:“大贵、柴老四,血债血偿的辰光到了,我们替白俊与宋老五索命去!”曲大贵和柴斌更不答话,家伙亮起,人往上冲,而苏婕的动作更快,“蝎吻”短剑蓝芒氏闪映,仿佛秋水流灿,浪光滔滔的一刹刑那,同时分取曲大贵、柴斌二人。口中一声怪叫,曲大贵的两枚流星锤首先失去准头,凌虚击空,柴斌的根牙棒三次挥展,俱未能截住飞疾射而至的剑光,人也只还好连连后退,照面之间,两个人便闹了个灰头土脸,狠狈不堪,非仅范威看了频频摇头,莫才英也差点气炸心肺,他猛然吼喝,长丧门剑贯注全力,暴劈苏婕,剑锋裂气嘶啸,声似鬼泣,冷焰并溅回舞,功力十足,他们真个豁上了!苏婕身形闪腾如电,几度游掠,即飘忽于敌人的剑势之外,“蝎吻”窜击吞吐,无隙不入,不及数招,莫才英业已落在下峰。曲大贵双锤交相遥击,叠声号叫:“柴老四赶紧往上抄,老大挺不住啦⋯⋯”柴斌双手紧握狼牙棒,横挥竖打,拚命阻击苏婕,但见捧来棒去,声势粗浑宏大,虽说连人家衣角也沾不上,然则多少亦起了些作用,苏婕得分心应付柴斌,对莫才英的迫攻便不免略有宋缓,姓莫的好歹算是暂获喘息之机,不似先时那么手忙脚乱了。“幽行五鬼”以三敌一,也只是维持了个拉锯缠斗的状况.想要摆平苏婕,显然不太乐观,反过来说,哥们三个却险象环生,履见破绽,似乎随时随地都有溅血割肉的可能,看得一边掠阵的范威好不触目心惊。范威在惊怒的心情下,也有些意外的怔愕,他知道苏婕泼辣阴鸠,倔傲不驯,却未曾料到是如此的狠辣法,不仅武功高,手段毒,且赶尽杀绝于不吭不响之间,比做一条“赤炼蛇”,实在毫本为过!形势搞到这步田地,这位“范字码头”的大当家晓得非要自己出手不可了,否则时机稍枞即逝,若把刚刚好竹的一点兆头抹了去,再想重新来过,怕就不容易罗。双方在场的人马,除了长鞭、匕首及另两员汉子,只剩范威还闲,他暗暗打量对方那四个人,那四个人的八只招子也正瞪视他,看光景,早已是一付枕戈待战的模样。干咳一声,范威缓步向前,皮笑肉不动的开口:“各位老弟台,热闹瞧 久了,何不大伙下来,活动活动!呵呵,你们运气不错,竟得我范某人亲来领教!”明明是“乡下人买柿子——捡软的捏”,偏偏还有这么一番说词,四名大汉彼此互觑一眼,全都内心有数,姓范的分明是以他一帮之首要之尊,专吃烂饭来啦!与三鬼激战中的苏婕,突地提高声音,骂道:“范威,有种的冲姑奶奶我来,端挑小角色下手,你这也叫当瓢把子的人物?”狞笑半声,范威扬脸道:“便老实说与你听了吧,苏婕,这一遭,我姓范的可是要大小通吃,把你们一网打尽,寸草不留,管他什么角色,一概诛绝交”苏婕身形进退闪飞,嘴里怒叱:“你不要脸!”范威的兵器只是一条铁链,一条核桃粗细,黑黝黝的铁链,铁链长约五尺,平时它就围在腰上,功手之际,仅须顺劣一抽,这条巨号铁链就能虎虎生风,变成龙腾蛟起的利器了,现在,他的铁链已挥到四名大汉的头顶。长鞭先扬,“霹拍”的脆响中,暴卷铁链,另一位的双匕首贴地窜剌,直截范威下腹,另两个汉子则单刀并出,力迎来招。范威表面上笑容可掬,实则早起杀机,他已安了心耍速战速决,而且灭尽活口,脸上神情与他心去的打算截然是两回市,双方刚一接触,他盘旋的铁链已怪蛇也似猝向下沉,在磕开匕首的刹那,同时震得两柄单刀翻荡,铁链霍然回射,执鞭的汉子顿时肘骨碎裂,人也朝一边歪迭出去。这才只是第二招。拿匕首的那位,不由双目发赤,怒吼一头冲上,精亮的两枘匕首分飞齐舞,对范威的面孔急划,范威笑容依旧,攸然侧旋,铁链抖手横挥,竟把对方兜腰劈滚在地,清晰的骨骼断折声入耳分明,这位“短青子”的脊椎业已折为数截。长鞭猛砸下来,尖锐的破空之声融合于痛苦的闷嗷声里,范威脚步轻滑,人已躲过鞭稍,暴入中宫,他左手翻捞,一把抓住鞭身,右手铁链当头砸落,“哗啦啦”的铁链响动正剧。使长鞭的大汉已头盖并裂,脑浆四溢,甚至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人已烂泥似的萎顿在地。两柄单刀再度砍来,范威好整以瑕的斜走三尺,铁链上的乌光闪亮,快升立降,“克察”两声,两个执刀者的腕骨剧折,当他们的家伙尚未落地,铁链旋舞若秋风狂卷,又是两颗大好人头变作了模糊的血肉。从开始到结束,其过程之快速,也不过便是人们呼吸几次或眨目几次的时间,就在如此短促的须臾间,四条人命业已殒灭,永不复生,而在范威的感觉来说,尤如一顿青菜豆腐,丝毫不足为奇。看在眼里,气恨填膺的苏婕,一面豁力逼攻她的三名对手,边尖声叫喊:“范威,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必将替我的手下讨还公道⋯⋯”范威咭咭怪笑:“不烦你来讨还公道,臭娘们,范某这移尊就教,先过来超渡你了!”喘吁吁的莫才英去长丧门剑遮拦招架,连声嚷嚷:“当家的神威盖世,果不虚传,如今正是诛此毒妇的大好良机,还请当家的共襄盛举,也好为我们兄弟除这一口气!”范威挺胸突肚,大马金刀地道:“放心,这婆娘笃定死路一条,万事皆休!” 不等他把话说完,蓝光骤映,象是一抹蛇电来自九天之上,那等凌厉法,简直无可言喻。苏婕在暴怒之余,也顾不得以险招愤了。大喝如雷,范威手中铁链抖成一个螺旋,带起一片凝厚的劲夙往外澎湃鼓荡,剑芒猝回,他却也不免被逼出好几步去。三鬼使刀赶来拦截,堪堪圈住苏婕,范威已然脸色大变——狂话刚才说在前头,怎料吃对方抽冷子一招就差点弄得比丑当场,这不叫活现世么?令他颜面何存?燥气一生,怒火顿扬,范威嗔目若铃,一头疯牛般横冲而至:“看我活活砸烂你个这溅人!”苏婕这时反倒定下神来,她自己的能耐自己清楚,眼前的情况亦了然于胸,要是她独力与三鬼周旋,仍有里回余地,俱反制契机,但如果再加上范威围攻,胜算就微小了,明确的说,似乎必败无疑。没有把握的仗是不能打的,毫无功果的搏杀尤其欠缺意义,然则形势即已如此,就只好另出奇谋以求突破,拿非常手段来扭转逆局,苏婕的决定十分简单——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莫才英与曲大顾、柴斌三人.由于范威的加入,不期然精神抖擞,勇气大增,同样还是这三个人,攻守进退之间比先前竟凶焊了不少,眉宇神色亦自凭添几分狂霸之概,好象只此倾刻之间,都突长高了两尺。范威憋足一肚皮的怨气,出招展式便完全是拚死的功架了,每一次的挥击俱皆卯上全力,——往绝处走,步步往要害逼,风雷声中,粗大的铁链有如怒龙过江,毒蛟翻浪,好不声势惊人。任是苏婕身法迅捷,动作灵巧诡异,双剑交错快似流虹,在对方四人的强大压力下,很快已再现露了疲滞而之态,方才的锐气,明明白白的挫埙了不少。莫才英嘿嘿阴笑,攻逼亦紧:“当家的,姓苏的溅人业已是强弩之未,黔驴技穷了,她这个肚袋,八成你拎定啦!”铁链纵横,呼轰风生,范威粗声吼喝:“且先取她性命,再抄官独行的十三座码头!”陷于苦战中的苏婕,只是闷声不响,一双美眸凝含赤焰,嘴唇紧闭.在满头的汗水淋漓下竭力周旋,面庞不见朱润,仅剩一片青白。隐在暗处,弓伏得快腰酸背痛的庄翼,不禁替苏婕悄捏了一把冷汗,内心无来由的焦急不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反应,直觉上憎恶起范威这伙人来.然而,他有他的立场,他的职责,在眼前的情形下,他实在不便出面干预任何一方,亦没有埋由偏袒任何一方,公门中的一套,与江湖上的一套往往似是而非,相互矛盾,其介相当微妙;譬如说,以庄翼的身份,他原该现身阻止双方的拚杀,甚至逮捕滋事者,但他主要肩负的任务并非在此,而个人的力十又嫌微薄,既使出面,除了自行认定的少数拘拿对像外,难以控制全局,这就会有不公的口实落人把柄,另江湖恩怨,是非牵扯极为复杂,又不是公门官衙的常规所能定夺了,所以,如今他能做的,亦就是相机行事而已。就在庄翼犹豫焦虑,主意未决的当口,豁死恶斗的双方,情势业已突起变“荒”朱汉甲那条肌肉扎坟,筋络密布的左臂,骤被“肥狼”常振武的驴铁骨划出一条血槽,当血红的里肌向侧缩的一刹,朱汉甲沉重的三节棍笔直飞捣,透心插入性常的胸膛,强大的力道,更把常振武肥胖的身躯顶退半丈,仰面跌了个四脚朝天,这位有“肥狼”之称的仁兄,还在四肢抽搐,口 涌血,上官得功的长柄山叉已举挑过来,朱汉甲扑地俯身不及,皮马甲“嗤”声裂绽,尺长的一道血痕已翻展在他古铜色的背脊上!唐磷不知何时身形凌空,猛烈倒转,黑网“呼”的一声兜住了上官得功连续而来的第二叉,只在上官得功一挣未脱的瞬息,朱汉甲三节棍斜起急回,“卡喳”闷声内,已将对力半边脑袋砸得稀烂!于是,“天王李”李震趁此难得的空隙,大号马刀挥斫加电,寒芒乍闪,速卷唐磷,身子悬空的唐磷冷冷一笑,金矛攸飞,千百点眩目的星芒更象斗然炸裂的烟花往上并溅,去势极准,在一片激荡的震击中,李震不但未能得逞,反被倒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这时,伺机而上的是“二罗汉”管长生,李震被逼退的须臾,他人从背后扑落,斗大的一双金环夺目耀眼,环刃暴起,对唐磷的脖子便使切!黑网从一个怪异的斜角暴卷过来,网面扭为一股,原来软韧的网丝便在眨眼间变得又硬又挺,象一条巨棍,竟将管长生挥切而下的双环重重震开,便发出金属碰撞时铿锵之声,姓管的偷袭不成,两手虎口几崩裂,恼恨之余,嘴唇一掀,獠牙益露,就差喷一口鲜血了。觑准管长生脚步尚未站稳,朱汉甲三节棍急抖而出,管长生顺以踉跄之势,扑地翻滚,同时双环横扫,尤待反拒,但见一击未中的三节棍突倒折下插,就在双环交差的刹那间插入环圈之内,使管长生的双环立时无法施展——环中套棍,已被钉死。朱汉甲以自己的三节棍钉牢对方的双环,敌人兵器固然不能施展,相对的他一时之间也抽不回家伙使唤,这位“荒”猛的一声狮子吼,索性弃掉手上的三节棍,一个虎扑便捏住了管长生的脖子,乖乖,居然真的打起“内搏战”来了。管长生没有料到朱汉甲会来这一招,脖颈被掐,不免手忙脚乱,仓惶之际,也本能的丢掉兵刃,抱住朱汉甲便在地下滚翻起来,他抱住的是对方腰腹,朱汉甲强而有力的双手却像铁钳紧握他的咽喉,所以,只翻滚了几次,姓管的业已两眼上翻,口吐白沫,一张面孔泛现紫赤,一口气就快续不及啦。仅管“天王李”李震又被唐磷逼退得左支右拙,招架不灵,却是旁观者清,他眼看自己伙伴就要被活活勒死,不禁又急又惊,脱口嘶呼:“长生,捣他下档,拿膝盖捣他下档⋯⋯”将要室息的管长生,半昏迷中听到同伴提醒,双目突睁,反射似的猛弓右膝,捣向压在上面的朱汉甲胯间,他没想到的是,李震的吆喝,他听得见,朱汉甲也同样听得见,等他膝盖弓起,朱汉甲已猝然将整个身子倒翻过去,借这倒翻之力,更把管长生扭脖子翻抛空四尺,别看这位“二罗沃”躯体粗壮,脖颈却没有就此结帐,颈骨的扭折,令他的头慕而逆转成一个难以想象的角度,看他脑袋逆转的角虔,就晓得姓管的不会是个活人了。李震面孔歪曲,发狂般一头撞出,马刀暴挥,“噗”声闷响,竟生生斩飞尚未跃起朱汉甲的左手,刀刃沾赤血尤未及扬起,如影随至的金矛已由他背心穿出,更透胸而出!面色泛青的朱汉甲一个翻滚坐起,二话不说,立时从裤腰内掏出一只白色小瓶,他用牙齿咬开瓶塞,将整瓶同为白色的药粉倾倒在断腕的伤口上,任是满头大汉,剧痛攻心,却连哼也不哼一声。 第九章 恩义唐麟飞身来近,喘息着问:“还撑得住吧?荒?”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朱汉甲笑得一片惨白:“放心,死不了⋯⋯那李大个这一刀砍得真准⋯⋯”唐麟满怀愧疚的道:“是我害了你,荒,我未能及时截住姓李的⋯⋯”朱汉甲摇头,声音低哑:“一点都不怪你,混战滥杀的场面,谁敢说控制全局?至少,你巳替我连本带利捞回来了!”不等唐麟再说什么,他又催促道:“别婆婆妈妈的了,小白脸,司徒大哥那边就快挺不住啦,你还不去帮上一把?”其实,何止司徒胆快挺不住了?苏婕的情况也一样危急,唐麟自则看得分明,当下不再多话,转身便朝“地剑”何退之、“人剑”齐大松那边扑去。这里形势的演变,范威当然瞧在眼中,他那股恨、那股愤恼,激得他面孔通红,虬髯倒竖,两只眼球鼓突得宛同一对牛蛋子,唐麟身形甫动,他已大吼起来:“何退之、齐大松、你们切切不可放过这姓唐的小子,必要结他和司徒胆一同凌迟碎剐,碎万段!”“地刚”何退之长剑荡开,留了一个空隙让唐麟进入,然后,剑光如波,即时回涌,浩漫浑厚的寒彩便交纤罩卷过来,宛似要将唐麟吞没。唐麟的反应冷静而沉着,他毫不慌乱,更不紧张,黑网张合飞扬,像煞一朵收放旋舞的巨伞,而短矛穿掣闪飞,尤若流火烁金,不但幻化无穷,攻拒之间准狠之极,倒是半点不退不让!范威气冲牛斗,大铁链横挥急扫,形同拼命,他一边厉声喝叫:“三位仁兄,手下请务必加劲,如今形势有异,再也延宕不得,且放倒一个是一个,摆平一双算一双,千万不能叫他们缓过气来,否则,横着出去的就是我们!”长丧门剑点刺如风,莫才英口乾舌燥的回应:“这已是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了,当里的,姓苏的婆娘犹如困兽,困兽负伤而斗,最为凶险,我们也不能不防着她反噬⋯⋯”范威大怒:“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光顾着自己苟活?我他娘的损兵折将,不全为了搭救你们?我豁得出去,你们莫非豁不出去?江湖义气不能叫我一个人讲,各位也该表现表现!”莫才英不吭声了,此时此地,他可不敢把范威惹翻,如果姓范的抽身一走,他们兄弟三个包管死路一条,为了性命,虽遭一顿呵责,也只有逆来顺受,但求过了这一关,则更西南北,海阔天空,谁还他奶奶沾得着谁?两人的话尾才落,苏婕忽然背部暴窜,她娇小的身子从曲大贵的流星 中间穿过,“吻”短剑的蓝光彷佛毒蛇的眸瞳反射,只那么一闪,曲大贵的眉心倏凉,一溜鲜血已艳汪汪的冒将起来。曲大贵往后意退,双相连的银搭力回绞,苏婕身形弹起,躲开范威与莫才英的夹攻,然倒滚,身剑合并为一,怒矢般猝射刚刚冲上来的柴斌。粗重的狼牙棒尽管在柴斌的手上舞得轮转,却不及阻挡苏婕这凌厉又突如其来的一击,冷焰伸缩于须臾,柴斌整个人已蓦地平飞而起,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舞足蹈横捧而出。胸口间的鲜血,极似一朵又一朵连续盛开的红花,红花绽现随即浸漫,当柴斌倒在地下的时候,前襟业已被血渍染成大片猩赤。莫才英立时心胆俱裂,更加悲愤交集,长丧门剑追着苏婕身影流灿,边嘶声嗥号:“你个黑心黑肝的毒妇,有本事就连让我们兄弟也一并超渡了去!”苏婕腾挪掠走,形似鹰隼振翅,起落游之间,不仅其快无比,更且无以捉摸,范威却紧钉不放,亦步亦趋,莫才莫和曲大贵也由较大幅度的移动逐渐缩紧攻击正面,片歇之后,苏婕的闪斗方式已经受到困阻,眼见她再次陷入包围圈中。幽形二鬼现在才叫真拼了命,范威积怨亦深,尤不容苏婕生出,三个人齐心合力,久战之下的苏婕便越感后劲不继,欲振无从,疲累交加的她,目前不止是搏杀、是抗拒,犹似挣扎像一个溺者,但求浮上水面透一口气,可是水里的吸力却拉住她、扯住她,一步步往下沉⋯⋯ 范威目睹此情,怪笑如枭:“就是这一刻了,二位老兄,贱人已是油枯灯尽,在劫难逃!”双眼中的光芒突然红得像在滴血,苏婕的身子一个豹跃弹起,连人带剑横撞范威,去势之急,恍同飞鸿惊枝,颇有“与尔偕亡”的意味。早已留神防范的范威,虽说戒惕在心,苏婕这豁死一击,其动作之猛烈,出剑之凌厉,仍然使他大为震撼,铁链反挥旋抖,劲道匹溢下,彷佛巨杵交错,盘索断抛,竭力想阻退苏婕这突发又狠酷的迸袭。粗糙的铲环撩过苏婕的背脊,带起片片沾血黏肉的衣絮,有如赤蝶翩舞,苏婕的躯体坠落,短剑划过范威胸膛,又在他右腿鼠蹊部位两次洞穿,随着剑刃的扬起,四处伤口全往外翻,痛得范威面孔歪扭,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长丧门剑寒芒眩映,苏婕的左肩立见血光,她向前猛一踉跄,曲大贵的流星已双双飞到,苏婕奋力弓背挫腰,却只躲过一,另一重重打上她的左胁,将她整个人撞了个转,再也支持不住的单膝屈跪下来。莫才英一声狞笑,双手高举长丧门剑,使劲砍向后颈——敢情他真个是要拎人头哩。全身是血的苏婕,根本连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何还能抗拒莫才英这贯足劲道的一剑?而司徒胆、驼背老人、唐麟三个又被他们强大的对手紧紧缠着,更难抽身相援,那一头的朱汉甲看得清切,嘶声长嚎着连滚带爬的想赶来搭救,时间距离上却显已不及。一块拳头大小,有有角的石头,便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暴射而至,石头先砸中莫才英高举的长丧门剑,力量之大,不但当场把厚重的剑锋砸出了弧度,更砸脱了莫才英的双手,石块固然立时并碎,细小的石屑分裂溅飞, 倒有多半嵌进了莫才英的头脸颈胸之中,光景像是他挨了一蓬火铳里喷出来的铁沙子!几乎和第一块石头不分先后掷来,第二块石头的目标却换成曲大贵,由于石头的来速太快,又完全在意料之外,曲大贵躲则躲矣,躲过了石头原欲攻击的脑袋部位,右肩胛便顶替了这一记,但见石头倒弹而起,曲大贵已怪嗥着滚跌地下,肩胛上挨的这一记,居然给他打脱了臼!这突如其来的变异,不仅把莫才英、曲大贵两人震慑得呆若木鸡,连范威和其他杀中的各人亦不由纷纷停手,惊愕莫名,他们不知这是什么人隐于暗处施放冷箭,然而,他们却知道这施放冷箭的人必属顶尖高手无疑。因为,对方投掷的只是两块石头,两块极其寻常的石头,而这两块俯首即是的石头,却砸破了两个老江湖的胆,莫才莫与曲大贵都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决非一干庸才可比,这样的两个人物,竟连两块石头也躲不开,且双双见红挂彩,那出手者的功力,亦就不言可喻了。石头没有再继续飞来,在一片如死的沉寂中,只有人们粗浊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范威的两眼骨碌碌向四面梭溜,更不自觉的往后倒退,他感受到一股强大又无形的压力在冥冥中逼来,他也警觉到凶险的徵兆——最可怕的敌人,是看不见的敌人,如果这个敌人又非常强悍,那就更可伯了。清了清喉咙,莫才英惊魂未定的沙着嗓门道:“当家的⋯⋯你看要怎么办好?”“情形不大妙,显然有人隐在喑里和我们作对⋯⋯”这等于废话,莫才英苦着脸道:“我是说,呃,当家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法?”脸色阴暗下来,范威挫着牙道:“现在状况不明,对方伏在暗处,不知多少人马又实力若干?我们久战兵疲,且完全暴露于对方监视之下,局面是大不利⋯⋯”莫才英低声道:“当家的意思,是撤退啦!”范威勉强点头:“耗下去只怕吃亏更大!”目光狠毒的瞪向苏婕,莫才英不甘的道:“姓苏的贱人眼瞅着便要授首当前,就这么将她放过,委实让我恼恨,为山仇仞,功亏一篑,当家的,我不下这口气!”范威也是极为无奈的道:“忍着点吧,才英兄,你该想想那两块石头是在什么关口下飞来的?对方显然是有意给那婆娘伯援,他救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要不信,你再冲着贱人出手试试,说不定连炸药都抛过来了!”莫才英恨恨的道:“留下苏婕毒妇,定然后患无穷,这贱人心胸狭隘,睚盼必报,不杀她,我们朝后恐怕难有安宁的日子好过⋯⋯”范威叹一口气:“莫非我还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横竖这段梁子也了不了,以后包管有得热闹,好歹再一遭解决吧!”于是,范威招呼他的手下——“三才剑”焦光甫、何退之、齐大松缓 步后撤,连地下同伴的尸体都没有意思去照顾,莫才英亦只好把他兄弟的三具遗骸也暂且留着,却不忘牵走他的坐骑。司徒胆和唐麟、驼背老者等静静峙立,目注敌人在极度戒慎的情形下退去,他们不曾乘机追击,因为他们明白,目前欠缺追击的十足能力,而且,场面惨烈凄惶,亦正待收拾。慢慢的,苏婕从单膝半跪的姿势站立起来,她披发裂衣,容颜晦涩,混身染血更步履浮动,唯一未变的是赤毒的双眸,眸中不见丝毫泪痕!**     *不错,暗中出手掷石,搭救了苏婕一命的人正是庄翼,在这种情形下,他又能如此施为,至于当形势继续恶劣下去,他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总之,眼前的反应,他认为恰到好处。苏婕的危机既已解决,他当然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他仍得去忙他的事看看何小癞子抓得着抓不着,万一给姓何的溜掉,他还有差事要干,好歹,得把严良及艾青禾两个送到地头再说。一道上没见何小癞子半点踪迹,庄翼白着一张脸回到客栈,钱锐、窦黄陂、佟仁和三个观颜察色,便知他们老总折腾大半夜,八成亦乃师出无功,空忙活了;钱锐先端上一杯热茶,仍忍不佳问道:“老总,苏婕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何小癞子没弄回来?”坐下长长吁一口气,庄翼就杯啜茶,沉重的摇了摇头:“姓何的不但刁滑,更且狠毒无比,苏婕遭到突变,她留下的人竟未能看住何小癞子,人跑了不说,把两名守卫也宰了!”简单扼要的将夜来经过说了一遍,庄翼越讲越嗟叹,情绪低落得很。三个人静静听完,不免有些怔忡的互相觑视,仍由钱锐开口道:“这样说来,何小癞子逃之夭夭以外,连苏捷那伙人也跨了啦?”庄翼道:“不能说跨了,元气大丧却是真的,这个女人也实在太刚愎自用,想怎么就怎么样,一点弹性都没有,对方在毫无转寰余地之下,只好挺而走险,逼上梁山,唉,却落得个遍地骸,两败俱伤!”钱锐舐舐嘴唇,这:“那,眼看着苏婕今晚上也不能实践诺言了?”抬起眼晴,庄翼道:“你是说把何小癞子的耳朵送来?”钱锐颔首:“不知她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嗤”了一声,庄翼道:“人跑了是我亲眼目睹,连我跟着去追都没能追上,苏婕如今只剩下半条命,再加上损兵折将之余,又拿什么本事去逮人?既逮不到人,那来的耳朵交给我们?你不用花脑筋去想,只弯动弯动脚指头也该算出来⋯⋯”钱锐赶忙陪笑这:“老总可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怕到时交不了差。”哼了哼,庄翼道:“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上头有话,自则由我去担待。”佟仁和接口道:“听说『靖名府』的那个典史很难缠,老总,你可得先有个底。” 庄翼道:“『靖名府』的典史姓应,叫应尔清,背后有个浑号,人称『应老刀子』,为人吝苛悭啬,遇事挑剔刁黠,出了名的不是东西,官秩虽不入流,节骨眼上找起碴来却够麻烦,不过你们放心,别人对姓应的头大,我倒有法子治他,应老刀子再是奸狡,一旦和我碰上,他也只有打恭作揖,俯首听命的份!”佟仁和笑道:“照说,以应尔清的品级,和老总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可是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验收人犯是他的职司,他若找麻烦,来个公事公办,楞要对数对人,否则不会签押,老总可也不能与他硬干,却不知另有什么治他的法子?”庄翼喝一口茶,道:“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应刀子在别人眼里是把两面光的锋口,我看他只能算个杂碎,没什么大不了。”乾咳一声,钱锐道:“该如姓应的连骆修身那只耳朵也不承认,老总,我们又该怎么办?”庄翼从容的道:“他不会不承认。”钱锐脱口道:“同以见得?”庄翼道:“因为是我说的;我告诉他那是谁的耳记,就是谁的耳记。”一直没开口的窦黄陂插进来道:“老钱,你也跟了老总这么些年,老总的门道和能耐,就算你不完全清楚,至少亦该知晓个大概,可是听你这几话,足见你对老总的底子还摸得太浅,『巨灵公子』的行情,只怕你尚懵懂不明哩!”钱锐不明的道:“笑话,我这随老总身边的辰光,比我吃公粮的日子短不多少,老总的身价底细,我还有不明白的?”窦黄陂似笑非笑的道:“有关老总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只怕不少,我敢说,你就没有我知道得多!“钱锐尚待争辩,庄翼已有些不耐的道:“好了好了,正事还搁着没办,扯这些闲篇做什,何小癞子抓不回来,我们可不能拖着不走,今天好好歇息一天,入黑上路!”窦黄陂道:“我和老佟是不是一道?”庄翼道:“不用,你两个仍照原先讲定的,在这里把伤势养好再说,或着我们转程来接,或着你们自行回家,我会另外通知你们。”钱锐搓搓手,道:“天气不大好,老总,夜行顾忌太多,我们何不在白昼起解?”庄翼瞪了钱锐一眼,没好气的道:“晚上行动,较易掩蔽行藏,且可减少曝露机率,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这趟差事,时间上已经有了廷误,不能再磨蹭,早一天到也好早点安心。” 钱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讪讪的过去提起茶壶,将庄翼手中的茶杯斟满。打了个哈欠,庄翼起身道:“我回房去睡一会,这边你们要当心,别出纰漏。”三位铁捕齐声答应,庄翼已自行推门而出,他心里很烦,也很闷,虽说要睡一会,可是却毫无睡意,那种长久以来的职业倦怠感,又深深的向他袭来。实在是睡不着.庄翼虽然觉得很累、很乏,可是一合上眼便思潮赶伏,杂念丛生,他在床上躺了好一阵,辗转反侧之余,清觉得似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也曾有过多次失眠的经验,他知道此刻若不能入梦,再躺下去也是枉然,便索性起床,略做梳洗,独自个从房里溜出客栈。辰光约摸近午时,天阴,云暗,风不大,气温却相当低。庄翼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他只希望走倦了以后,说不定回去还能找补一场小睡,晚间里起程上路,可以预见的又将是一夜辛劳。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不知不觉下,人已出了小镇,来到镇效。旷野荒林的景致不但孤寒,更似涌起一阵蚀骨的森冷,庄翼裹紧衫,信步而行,目光随意流览,看在眼里却不入心中。忽然,他似乎隐隐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一些十分奇怪的声音,像是咽噎,也像是断继续抽气,宛若躯体挣扎扭动,同时还渗杂着磨擦撕扯的轻响,他侧耳细辨,却越听越迷糊了。一面猜测声音的内涵,庄翼已本能的向音源的来处摸去,多年的惯性反应,使他在接近任何可碍场合时,脚步皆自然转为轻俏敏捷,矫如豹蹑蛇潜,半点声音不起。异声传来的所在,是一个山壁下凹陷不深的石洞里,洞外蔓生着纠结的枯藤萎草,尚横竖倒叠着几根泛黑的朽木,要不是有声音传出,想找这个石贯粗砺的洞穴,还真不容易哩。这个石洞,的确是浅,大概有一人多高,两臂宽窄,朝内陷进去亦不过五六尺左右,因而只要往里打眼一看,即可全景入目,钜细无遗。庄翼隐身在几根倒折的枯木之后,从枯木相叠的隙缝间向洞里张望,这一看,看得他差点便双睛鼓脱眼眶,更险些呛出一口血来!石洞中的景像怪异而荒诞,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淫意味——凸凹不平的地下,成“大”字形摊开的人赫然竟是苏婕,“赤蛇”苏婕,她的手足被跨张的伸展开来,四肢的关节部位都被麻绳捆紧,连着小截木桩钉入地面,她双目闭合,不佳抽气,原先娇艳俏美的一张面容变得又青又紫,人在簌簌颤抖,偶而全身痉挛掣动,模样显得非常痛苦。洞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庄翼做梦都没想到的何小癞子何恨,何恨正手握苏婕惯使的“吻”短剑两柄中的一柄,形式半蹲半跪,在慢条斯理的割裂苏婕身上的衣裙,他每切开一条布絮,就高高举起,接着松指飘落,这何小癞子,现在像换了一个人,两眼眼珠突鼓,闪动着野兽般狂暴的光焰,五官歪扭,嘴巴半张,唇角流淌黏涎,面孔火烧似的通红,他吁吁喘息,时而呵呵怪笑,就和心性全失,起了疯癫一样。衣裙被条条割裂抛落的苏婕,在失去遮蔽后的胴体是白哲细润的,也是丰腴玲珑的,然而,除了那片羊脂也似眩目的白,亦更是血迹斑斑,红肿处处,她背脊早已是皮掀内绽,赤漓交融,左肩上一道三寸长短的血口子, 裂肌翻卷,尚凝结着紫褐色的血痂,此外,她的左胁肿起,明显的有肋骨折断的现象,如玉的细致,雪般的莹洁是她肤色的展布,但血渍红滟,朵朵浸染,便又是另一种的凄楚了。何小癞子根本无视于这样的凄楚,他仍然照样进行他的工作,不停发出兽性的,原始意味的怪笑低嗥,甚至伸手按捺苏婕肿胀的左胁,每在苏婕颤声呻吟里,他却笑得益加疯狂了。这时,苏婕外面的衣裙已被割剥一空,露出她胸腹间湖水绿的肚兜来,肚兜以丝带连系于颈背之间,现在,何小癞子正吃吃涎笑着拿剑刃挑断上头的丝带。令庄翼大惑不解的是,苏婕怎么会来到这里?又如何栽在何小癞子手中?那场流血横的鏖战才只结束了不及两个时辰,苏婕身负重创,她原该宽地治伤养歇才是正办,却怎生搞成这样一个结面?脑子里尽管充满疑窦,事实的情况已不容他多做思量,身形一起,人已落在何恨背后,别看姓何的淫心大起,反应仍然十分灵敏,挑割肚兜丝带的短剑蓦向上扬,同时贴胁回刺,动作快速,狠准兼俱。庄翼没有运用兵器,他上身微侧,“叭”的一声巳伸手扣上何恨执剑的右腕腕脉,何小癞子可不认命,双脚暴飞,猛庄翼小腹。那双脚来得快,庄翼的身法更快,只见他猛然一个旋步,何小癞子怪叫半声,整个躯体抛起三尺,又重重倒翻过去,经这一抛一翻,他的右臂立即脱臼,扭曲成恁般怪异的角度,软软垂搭下来。“呛郎”脆响中,短剑坠手,何小癞子的脸红紫发绀,如同一付猪肝,他以左手紧捂右肩,痛得满头大汗,吁喘若牛。庄翼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韧的牛皮索来,三下两下,便熟练俐落的将何小癞子倒剪,困了个结实,牛皮索的这一头,他顺势绑在一根枯木上,又打了个死结。何小癞子口鼻间涕涎流淌,一边跺脚号叫:“真他娘背时背运啊,明明已逃出生天,明明快要报那一箭之仇,老天无眼,怎的又叫我撞上姓庄的恶胚?我何恨的命就这么苦,这么歹啊⋯⋯”庄翼冷泠的道:“我现在信了,何恨。”拙噎一声,何小癞子声似狠嗥:“我不服,我不甘,我他娘说什么也要和你们耗到底!”举手两认耳光,打得何恨嘴喷血,身子倒仰,庄翼左脚倏勾,姓何的又一屁股跌坐下来,由于双手倒绑,平衡不易,脱臼的臂肘触及地面,乖乖,那一声惨叫,就和杀猪无异了。拍拍手,庄翼回过身来,但见苏婕依旧紧闭双眼,急促吸气,身子抖个不停,这一阵,她彷佛已把她的魂神脱离了躯壳,将这付皮囊抛却了;极度的强傲与极度的羞窘相较,那种不堪是椎心刺骨的,是深刻得无以复加的,便以生死称量,怕亦无足轻重⋯⋯。庄翼了解苏婕现在的心情,更能体悟到她的痛楚,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又脱下长衫,轻轻为苏婕盖上,然后,拾回短剑,切断绑住她手足间的绳索——关节部位深陷的瘀痕,令他不由自主的揉抚再三,油然生怜。过了好一阵,苏婕才缓缓睁开眼睛,血红的双眸,仍然无泪。庄翼俯视着苏婕,好温柔好温柔地道: “觉得好些了吗?”苏婕几乎不易察觉的点点头,语声暗哑艰涩:“谢谢你,总提调。”庄翼嘴角牵动了一下,道:“不必客气。”苏婕闭闭眼,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庄翼微微一笑:“我也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叹了口气,苏婕道:“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我发生了一些事⋯⋯等我赶回住处,才知道何恨已经跑了,不但跑了人,还把我派来看守他的两个手下也一并杀害⋯⋯总提调,我答应过你,晚上要送他的一只耳朵来,我不能失信,只好立刻分遣人手,四面去追,很凑巧,姓何的竟被我追上,或者说,是他故意现身引我来追⋯⋯”庄翼疑惑的道:“凭你的身手,苏婕,怎会着了他的道?”苏婕沙沙的道:“姓何的早已布下陷阱,总提调,那是一种名叫『吊环』的东西⋯⋯用竹蔑为环,浅埋地面,并弯拗树枝连接环索,以树枝的弹力,把误踏入『吊环』之内的猎物倒吊悬空⋯⋯他一共做了八个『吊环』,我在追他的当口,一时不察踏进『吊环』,在身子飞起的一刹,我人已被震荡得半晕⋯⋯我,我原先受的伤不轻,否则,何恨这点鬼休技俩还坑不了我⋯⋯”庄翼道:“何小癞子如何能事先得知你的行动,从而现身相诱?”苏婕苦笑:“据他说,他一直就未离开左近,从头到尾都在暗里窥探我们,他目睹我们所有的遭遇,也判断到我会不顾一切对他展开追杀⋯⋯”庄翼默然,他想到在苏婕的人马力并范威及“幽形五鬼”的时候,现场某一个隐蔽处,何小癞子亦必定伏踞一隅,坐观成败,更说不定心中早已盘算好他下几步的行动了——这狗娘养的!呛咳一声,苏婕的面庞上浮映着一抹病态的红晕:“怎么不说话了,总提调?”庄翼定了定神,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苏婕道:“和我有关的?”庄翼颔首:“和你有关——苏婕,先不谈这个,你的伤势很重,不能耽误延医的时间,我送你回去,马上找大夫治疗,其他的押后再说!”苏婕十分虚脱的道:“有个请求,也是愧托,总提调⋯⋯”庄翼忙道:“请说无妨。” 吸一口气,苏婕道:“何恨是你抓到的,我很愧疚未能履行诺言,请总提调谅解我已尽了力量⋯⋯他的那只耳朵,使烦总提调代割了吧⋯⋯”庄翼道:“在这程情况下,你还有精神整治他?”苏婕的牙齿磨挫,声音并自唇缝:“但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何恨活剐在我面的!”庄翼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随你吧,你有舍命践诺的信守,我就有依约行事的责任,不过,自已的身体也要紧,仇恨是很伤心神的。”苏婕凝视庄翼,又一次道:“谢谢你,总提调。”于是,庄翼非常小心的用长衫裹住苏婕的身子,将她平抱起夹,犹不忘收妥一对“吻”短剑,自行插在腰际,然后,他走出去解开困绑何小癞子的皮索,抱一个、牵一个,大步行去。天色更阴暗了,风也括得越发尖锐冷峭,看样子,又要飘雪了。第十章 长夜夜深沉,远处有隐约的犬吠声传来,犬吠声夹杂在凄厉的北风呼号里,听在人耳,落在人心,就益发有一股子苍茫悲凉的味道了。直到如今,那位白发如银,背脊微显佝偻的老郎中才从苏婕的房内推门而出,他满面倦容,额头见汗,频频拿一条布巾揩擦双手,模样活脱经过了一段长途跋。好不容易始抵达目地,表情上浮现着堪可松一口气的满足。庄翼斜坐一偶,只静静注视着老郎中的神态,司徒胆、唐麟、驼背老人却一涌而上,迎着郎中纷纷询问苏婕的伤情,老郎中长长吁气,笑得十分疲惫:“各位放心,姑娘的伤势轻是不轻,好歹总算稳住了;她的外伤本来不太严重。坏就坏在失血过多,最麻烦的是左边肋骨断了两根,骨折之后又不曾立时静歇,反而使力活动,那两根断骨差一点就透肌穿肉啦,这么一弄,便大大增添了我接合断骨的麻烦,要不是我经验还够,咳,真不敢说后果如何哩⋯⋯”司徒胆忙道:“大夫,照你这么说,我们家小姐的伤势已经无碍啦?”老郎中微微皱眉道:“应该是不会再生变化,不过,姑娘失血甚多,难免元气亏损,有伤本和,要好生调理养息,宜适量进补以平虚耗,在身子康复之前,切忌发力运劲,做任何激烈动作,我这就去开方子,各位照方抓药,按时煎给姑娘服用,大概两个月后,人就能下床行走,至多三个月,痊愈可期⋯司徒胆又道:“那,大夫你是不是每天都来看看?”老郎中颔首:“头一个月,我每天都要来诊视一次,一月过后,则三五天看一趟即可,往后复元期间,我来不来都无甚要紧了。”唐麟接口逍:“我断手的伙计呢?他又怎么办?”老郎中笑笑:“方子找合并在一起开,小哥,我每趟来,也就连你那伙 计的伤势一遭看了。”说着,他坐向桌前,目光巡梭:“拜托那一位去房里把我的药箱打出来,另外,请备妥文房四宝,我好开方子。”司徒胆和唐麟分头办事,驼背老者则自怀中掏出一士银票点数,大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老郎中看了角偶处的庄翼一眼,开口道:“不知那一位是庄翼提调?”庄翼回应道:“在下就是。”老郎中指指苏婕的房门,道:“方才姑娘有话给我,请庄翼提调稍停入内一晤。”庄翼略微犹豫,方道:“她的身体状况,不碍事么?”老郎中笑道:“固然相当孱弱,但说几句话,却不关紧。”庄翼道:“那么,等一会我就进去看她。”这时,司徒胆已把老郎中那只檀木药箱打了出来,唐麟也取过笔墨纸砚摆置桌上,老郎中一边沉吟,一边提笔处方,屋里一时反倒安静下来。司徒胆面对庄翼,十分亲切的道:“总提调,折腾这一阵,约莫饿了吧?待会我送大夫回镇上,顺便称点宵夜回来,请总提调凑合填饥。”庄翼欠欠身子,道:“不劳司徒兄,见过苏姑娘之后,我还得赶去客栈会合我那批伴当,差事不能耽误,若照原定的行程,我们早该上路多时了⋯⋯”司徒胆诧异的道:“在这个时侯,这种天气下起解?”庄翼苦笑道:“吃公门饭,往往身不由主,上命所限,如何还有挑拣的余地?”司徒胆道:“平日里看六扇门的人个个趾高气扬,活神活现,想不到也有这么些苦头,以总提调的身份来说,在此一行当中业已是拔尖的了,却亦难免风霜雨雪之累,看人看事,真个不能端看表面⋯⋯”一般而言,江湖无论黑白两道,对公衙捕快大多下意识中怀有敌意,有种排斥或戒惧的心态,司徒胆算是比较温和明理的,然则言谈之间隐含不很友善的弦外之音,庄翼早已习惯,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司徒胆也察觉到庄翼反应上的含蓄,他有些尴尬的错开话题:“是了,方才小姐交待,有请总提调|”庄翼站起身来,道:“我这就进去。”推开门,是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房间,不怎么宽敝,室内仅一床一柜外加一桌一椅而已,庄翼就着桌上的烛光端详拥被侧卧的苏婕,一张俏脸儿惨白泛青,竟透着那等的憔幸黯淡。看到庄翼进来。苏婕微微抬起身子,满含歉意的道:“总提调,我动不了,不能下床相迎,还请你见谅⋯⋯”庄翼摆摆手。忙道:“别动别动,就那么躺着就好,大夫说遇,两佰月之内切忌运劲使力。”苏婕轻声道:“请总提调劳驾自己端张椅子⋯⋯”把房内唯一的那张竹椅拖到床前,庄翼面对着苏婕坐下,由于双方距离接近,苏婕的模样他看得更清楚,白的额头上有淡青色的筋络浮现,只一天功夫,两颊已见消瘦,甚至连原来丰润红郁的唇片都失去了光泽,人显得分外怜生生的单薄。苏婕忽然笑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是吗?”庄翼乾咳一声。道:“不,不丑,只走,呃,有点憔悴⋯⋯人受了那么 重的伤,谁也精神不起来。”苏婕静静的道:“刚才,我请郎中传话的时候,还直在耽心你已经走了⋯⋯”庄翼道:“原本是早该走的,但在你的伤势明朗之前,我实在不放心离开。”苏婕问:“为什么?”怔了怔,庄翼有些吃力的道:“我想,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份关怀吧?”苏婕咬咬下唇,道:“人与人之间,除了那种特殊的情份,彼此不相关怀的例子太多了⋯⋯总提调,多谢你的垂注。”庄翼移开视线,沉缓的道:“不容气。”看着庄翼,苏婕道:“有件事,想问问总提调。”庄翼道:“且说无妨。”苏婕低声道:“在我被范威和莫才英、曲大贵、柴彬他们数人围攻,正生死一发的时候,有人掷石相救,总提调,那个人,是不是你?”没想到苏婕会问这档子事,庄翼正在迟疑要不要承认,苏婕已冰雪聪明的知道了答案:“我确定,救我的人必然是你!”庄翼搓搓手,道:“你怎么能如此确信?”苏婕的声音温柔极了:“因为我实在想不起第二个人有这种可能⋯⋯总提调,人只有一条命,可是,你竟连续救了我两次!”庄翼道:“这只是凑巧⋯⋯”苏婕的眼眶红润,嗓调哽咽:“总提调⋯⋯我一生不曾受过任何人的恩惠,没想到,头一遭蒙受德泽。就是这么如山的厚重,父母养我育找,而总提调,你却使我再世为人⋯⋯”庄翼赶紧道:“言重,苏婕,你言重了!”吸一口气,苏婕咽着声道:“总提调,我,我该如何来报答你?”庄翼连连摇头:“我帮你是因为我乐意帮你,何须回报,又岂望口报?”默然半晌,苏婕幽幽的道:“总提调,你不但救了我的命,更挽回了我的名节⋯⋯一个人的生死并不顶重要,更重要的是清白,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清白,如果死得肮脏,死得污秽,就比死亡本身犹要来得痛苦悲哀了⋯⋯”庄翼温言相慰:“苏婕,不要再去回思这些事。它们已经成为过去⋯⋯想些愉快的历验吧,心情开朗,才有助你的健康。”苏婕忽道:“我什皮时候可以再见到你?”庄翼无奈的道:“吃公家饭的人,经常是身不由主的,奉差办事,东奔西跑,个人如何能以拿捏?不过,我想人的交往离合也是缘份,该见的时候,总见得着吧?”苏婕唇角浮起一扶笑意:“有你这几句话,至少表示你并不讨厌看到我,总提调,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大概有法子知道你的行踪,该见的时候,我们总会相见⋯⋯”庄翼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赶忙定下神来,故做平淡的道:“苏婕,你好生调养,江湖路险,往后更须格外谨慎戒惕!”苏婕柔柔的道:“你要走了?”庄翼道:“任务在身,不得不走,干我们这一行,实在有苦难言。”微扬起苍白的脸庞,苏婕道:“那何恨,总提调,你带他走吧。” 庄翼颇为意外的道:“你不是要杀他替你嫂子雪恨么?费了这许多周折,怎么又改变初衷啦?”苏婕坦然道:“我一直就没有改变初衷,只是,我知道这样做会替你增加麻烦,不管麻烦大小,那怕只添你一丝一毫的困扰,也是我所不愿⋯⋯”庄翼拱拱手,道:“领情之至。”苏婕问道:“总提调,何恨该不会过堂之后打成无罪开释吧?”庄翼笑道:“绝不可能,国有王法+律例俱在,姓何的既便祖坟冒烟,他也死定了!”本能的撇撇唇角,苏婕道:“也没有这么个光明正大法,公门中的那一套样,玄妙诡异,黑慕重重,把戏可多了,我亲自目睹的。就能说上几十椿巧变案例给你听!”庄翼道:“我相信,因为我看得比你更多,但是何小癞子的这一椿,包他翻不了案。”苏婕神情带几分凝重的道:“沿途上,你千万要留意他,这个人的阴狠狡滑已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能逃命,他没有做不出来的事!”庄翼道:“我明白,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苏婕深深注视庄翼,含泪微笑:“保重,总提调。”推椅起立庄翼俯首道:“你也一样,苏婕。”苏婕闭上双眼,不再说话,只是鼻息唏嗦,睫毛上沾着泪珠,泪珠又顺颊滚落,亮晶晶的有如朝露。庄翼转身出门,离去之前,忍不住再次回顾⋯⋯。xx风云中,两人双骑押解着的是三名囚犯,三名囚犯腰间困着的牛绳只握在钱锐一个人手里,他深感责任重大,一路上半点不敢懈怠。雪本来不大也不密,但北风吹得紧峭,雪花也就张狂了许多,漫空旋舞着,飘回着,不用多久,人身马身上全已是白苍苍的一片。严良、艾青禾、何小癞三但吃的苦头可就更大了,三个人弓背佝腰,缩着脑袋,在扑头扑面的风雪里往前挣走,一脚高一脚低的踩在雪地间,好不艰辛。抹一把脸孔上的雪水,钱锐扯开喉咙嚷嚷:“老总,这一夜,要走到什么时候呀?”庄翼的半张面孔掩遮在罩袍的袍领里,他大声回应:“天亮吧,天亮歇息。”打了个寒噤,钱锐不如道是冻得慌抑或听到待跋至天亮吓得慌,嗓门都有些发颤:”这天气,老总,怕熬不住哇⋯⋯”庄翼冷着声道:“你好歹挺着点吧,钱锐,咬咬牙就熬过去了。”口鼻间喷着白蒙蒙的雾气,钱锐连起几个哆嗦:“可别半路上把人犯冻死啦。”马鞍上的庄翼不禁笑出声来:“钱锐,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慈悲心怀了?人犯的死活由我负责,你不必过虑,倒是自己得把持住,莫叫一场风雪吹跨下来。”钱锐没有吭声,左手上紧抓三条牛绳,迅使劲抖动,活像真个在催促三头牲口卖力前奔一样,其实庄翼明白,钱锐乃是另谋发泄罢了。一路奔行。乃至快天亮的辰光,不但三个囚犯累得像三个龟孙子,就 连骑在马上的庄翼和钱锐也大感吃不消,两张脸全冻紫了。曙色初现的冬晨,先是一片晕晦的灰沉雾霭代替了原先那无边无尽的黑暗,没多久,灰沉的雾霭遂渐转变为茫茫的乳白,四、周飘浮着如烟似风的氤氲。人马经过,便一波波的往两侧散去,雪已经停了,风也吹括得不若夜来的冷冽。但那股子寒意,却反有越来越重的趋势,要不是经常处在活动状态中,这一夜下来,恐怕连人带牲口,早都冻僵啦。钱锐自己觉得面孔的肌肉业已麻木不仁,伸手在腮上捏一把,居然没啥感觉,他望望天色,委委屈屈的道:“老总,天已亮罗,大亮罗⋯⋯”庄翼伸伸腰,道:“这一夜兼程钻赶,总算多少找补回些耽搁的时间,钱锐,人马也倦了,且觅地打尖吧。移目四顾,钱锐苦着脸道:“雾茫茫的一片。倒不如来到了那里?唉,人都冻湖涂啦!”庄翼道:“一边往前走,一边找地方,不急。”钱锐哑着声道:“我是不急,老总,我这付臭皮囊可罩不住了,身上寒,肚中饥,两眼看出去发花发黑,再不歇息,六扇门里就得放我抚恤金啦!”庄翼正待说什么,前面的艾青禾已回头大叫:“你们看见没有?左边荒地上有一户人家?屋顶烟囱里还在冒烟哩!”钱锐顺着艾青禾所说的方向望去,果不然看到雾霭浮沉中有幢土砖屋若隐若现,而四野荒寂,就这么孤伶伶的一座房子起在旷野间,看上去有点怪异,令人不期然感觉到一股子阴森森的鬼气。艾青禾与奋的接着叫嚷:“看到了吧?就在那边,正合大伙打尖歇腿,再没有更好的所在啦⋯⋯”“呸”了一声,钱锐叱道:“娘的个皮,你高与个什么劲?要在何处歇息,岂容得你来作主?这要看我——不,看我们老总的意思定夺,你只闭上嘴听吩咐就行!”艾青禾悻悻的申辩道:“我是在替你们分忧分劳,帮二位出主意,这又错了?”跟着,何小癞也沙沙的接腔道:“先不管大家是个什么身份,眼下全困在冰天雪地里,好歹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同舟共济嘛,犯得着非要论那尊卑大小?”钱锐瞪着何小癞子,语带诮:“你是马不知脸长,小癞子,谁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我一在阳界,一在阴曹,幽明路隔,人鬼殊途,可他娘差远去喽!”何小癞子扬着脸回顶:“时辰不到,你可别把话说早了,姓钱的,至少我现还好端端的活着,往后的事,谁也打不了包票!”钱锐怒骂一声,就待抽出鞭子笞人,庄翼轻轻摆手,道:“别理他,就到前面那户人家落脚吧。”钱锐压住火气,一声催赶三名人犯猛跑,三个徒囚亦因温也可期,目标在望,也挥得十分起劲,这一次,倒少了许多埋怨。土砖屋建立的所在,是一片荒无的空地,前无林,后无坡,只见处处枯草萎藤丛露于积雪之上,周遭怪石散布,残土堆集,环境相当杂乱,要不是有这场雪花掩盖,恐怕就更不堪瞧了。骑马屋前,庄翼皱着眉道:“这房子,不像有人居住⋯⋯”钱锐忙道:“有人住,有人住,老总,你没见屋顶上还在冒炊烟?要是房子没人,那烟是怎么来的?伸出手去,庄翼道:“绳子给我,你去和房主 人办交涉。”钱锐交过三条牛绳,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拍门,拍不几下,那扇灰中泛白的木门业已”呀”然启开,一个头顶光秃,脖颈歪斜的老人当门而立,赤着一双风火眼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钱锐。拱拱手,钱锐生怕吓着面前的老家伙,刻意和气有加,笑容可掬:“呃,老丈,我们是河朝总班房的刑差,一路押解二名重犯前往”靖名府”,赶了一晚上路,想借贵宅子歇歇脚,打打尖,入黑就走,还望老丈行个方便。”歪脖子老人犹犹豫豫的直从钱锐肩头窥视他后面那一票人马,不肯立刻答应,钱锐有点发急,赶紧又道:“你不用害怕,三名人犯早已困绑结实,不虞意外,而且我们干解差的都有武功在身,足可压制,只到入黑,我们即时离开,不会替你增加麻烦!”老人支唔着道:“这,这我做不了主,呃,得问问我那老伴儿肯不肯⋯⋯”钱锐火了:“老丈,我他娘把话说清楚,同你借地方,是对你客气,其实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我们可是有衙门的行解公文,有虎头腰牌的官差,你若不识抬举,嘿嘿,休怪办你一个”阻差公干”的罪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歪脖子老人似乎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屋里头适时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像似刀刮锅底,不怎么悦耳:“我说老头子,你在和谁说话呀?这久不关门,北风全灌进屋里来啦⋯⋯”歪脖子老人费力的扭转头去,赶忙招呼:“你,你出来一下,老伴,是个官差要借咱们的房子打尖,不借还不行哩!”那个“老伴”的身影映入钱锐眼睛的当口,不禁令这位“铁捕”大吃一惊,我的天爷,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生得如此人高马大,近八尺的躯干,腰粗膀阔,人站在面前,就和一座肉山没有两样!女人既属歪脖子老头的浑家,年龄当然不小,看上去约模六十上下,灰白斑杂的稀疏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这婆娘不但长得粗壮,一付尊范也和她的身材互为配合|满脸横肉,虎目狮鼻,说起话来,尤其哑低沉:“老头子,这一位,就是你说的官差了?”歪脖子老头忙不迭的道:“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不借房子,呃,就要办我们一个什么罪⋯⋯”凸瞪着眼珠,老妇人盯着钱锐道:“你真是官差?”钱锐不耐烦的自腰板带内摸出他的“虎头腰牌”||是一付巴掌宽窄的铜质信物。腰牌正中,浮突出一只雕刻精细的虎头,虎头下面,镂镌着姓名、级职及所属的衙门;他把东西凑近至老妇鼻端之下,大声道:“看清楚没有?这玩意还有假冒不成?”那婆娘往后退了一步,笑吟吟的道:“果然是位官差,各位要借房子歇腿,我们做小民百姓的如何敢说一个”不”字?行当然是行,不过呢,总不作与白住吧?”钱锐没好气的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占你便宜,房饭钱照算,半个崩子不少!”老妇人紧接着问:“算多少呀?”钱锐重重的道:“五两银子,你不吃亏吧?”老妇人立时眉开眼笑,边让开堵在门口的庞大身躯,边殷勤巴结的道: “不吃亏,不吃亏,差爷,外头冷,还不赶快招呼你的伙计们进屋来烤烤火、驱驱寒?”钱锐回过头去比了个手式,于走,庄翼下马,押着三名人犯来近,老妇人先是让客进门,又吩咐她那歪脖子老公:“还不快把牲口牵到避风处去?记得替牲口上料,加盖几条麻袋,畜牲也怕冻⋯⋯”歪脖子老人答应着出去张罗,老妇已掩上门,抉手快脚的拨旺炉子里的炭火,又坐上一铁壶水,冲着钱锐毗牙笑道:“各位先请随意歇息,我这就去灶下弄些热食,马上就好⋯⋯“钱锐板着脸道:“可要快。”老妇人点头不迭,一阵风似的卷向后面厨房去了。庄翼坐在一张咯吱有声的旧太师椅上,最靠近炉火,严良、艾青禾兴何小癞子则并无坐在椅上的资格,三个人并排挤在地下,多少亦享受得到热力散发出来的温暖,此时此景,业已不啻是天上人间了。这片土砖房,由建造的格局上看,只得一明一暗两间而已,明间当客堂兼膳厅,暗间大概便是寝居之处,后头约模尚附有厨灶,却想也想得到又是如何狭隘。钱锐伸手在炉火上反覆烘烤,嘴里连连虚气,这一阵好冻,现在才算稍获舒解,那熊熊的炉火,简直透进心窝里去啦。目光打量着房间四周,庄翼缓缓的道:“这对老夫妇,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钱锐漫不经心的道:“管他是干什么的?一对老庄蝴孙,咱们养足精神,吃饱上路,这一辈子说不定都搭辄不上了!”庄翼道:“老年人会住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荒郊野地,实在有点奇怪,附近既无庄稼田亩,亦未见门市买卖,怎么求生活,就令人费解了。”钱锐笑道:“老总,你是吃这一行饭吃久了,处处启疑,事事在心,两个老家伙怎么生活,其实与我们何干?他们不都好端端的活下来了嘛?当不住有儿有女,每月稍银子来孝敬他们哩。”庄翼莞不语,这时,老妇人又从后面绕出,手上端了一只漆痕斑剥的托盘,盘上置有陶瓷瓷杯,她放下盘子,扣起炉火上的铁壶砌茶,热气升腾里,茶香四溢,闻味道便知不是什么好茶,但这时辰嗅到这股茶香,茶的品级无形中已连升三等。按好陶壶盖闷了一阵,老妇人动作俐落的将五个茶盅斟满,又在壶里续上水,把铁壶坐回炉火上,然后,她双手背着腰前围裙,笑语钱锐:“吃的马上就来,差爷,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我熬了一大锅面疙瘩,打后的白菜配上五花肉,爆的香葱蒜头,包管开胃!”忍不住“咕”声一口垂沫。钱锐急佬佬的催促:“别先顾着说话,你倒快点去张罗,这一夜未进杯水粒米,人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墙啦!”老妇人一面答应,又快步去了厨房,不片刻,沸腾的肉香面香便飘散出来,令人不由不想到那一锅滚烫的面疙瘩翻浮于嫩白的菜叶与油亮的肉片间,还点缀着葱花蒜瓣,乖乖,又一锅多浓多稠的热汤啊⋯⋯。第十一章 诡变 缺痕斑斑的粗瓷海碗每个人手上都捧了一只,也不管碗里的面疙瘩火热滚烫,就那么唏咿呼噜的啜食起来.只庄翼还斯文些,好歹仍用一双竹筷进餐,其他各位,连这一道手续都免啦!三名人犯脖子颈上的木枷,早在客栈起解前业已卸置下来,沿路只以手铐脚镣为戒具,庄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则何小癞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并无存备可抵,二则不戴枷套,行动起来比较轻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时未曾想及的——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么费事了。庄翼随身携带着一种物,名叫“大凉黄”,此呈粉未状的淡黄色,这玩意是六扇门里的人专家拿来测毒用的,只要撒少许“大凉黄”粉末至任何怀疑含毒的物体上,如果俱毒性,在“大凉黄”撒下之后,就会立起泡沫反应,设若无毒,则没有反应,功效颇为灵验,庄翼固然同样饿得慌,却仍在进食之前,悄悄做过试验了,正如钱锐所言,公门饭吃得久,经巳养成他“处处起疑,事事存心”的习惯啦。当然,面疙瘩是无毒的。钱锐巳添了第二碗面疙瘩,三名人犯却已三碗下肚,个个举起空碗,还待加续第四碗,老妇人里外忙活掏补,模样竟十分带劲。临到庄翼吃完,歪脖子老头蹙进门来,冻得连鼻尖都红了,他用力搓揉双手,呵白气,一扭头见到庄翼的空碗,赶忙趋前欲接:““差爷,来,我去替你添!”庄翼摇头道:“谢了,这一大碗已经足饱。”歪脖子老人转身端茶,双手奉上:“那,来盅热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们家,可也只能拿来敬客⋯⋯”庄翼接过茶杯,顺势递出海碗,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测试,他望着波纹不兴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老妇人钻了出来.笑容可掬的问钱锐:“怎么样,吃得还对胃吧?”钱锐嘿嘿一笑:“这可是白花花的五两银子哩,老大娘,不对胃,行么?”那婆娘不以为忤的裂着嘴道:“差爷厚赏?我怎么不明白?难就难在我们这种寒家小户,委实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待客,就以疙瘩汤里那一斤五花肉来说吧,原是我们老两口留着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窝头喝稀粥喽⋯⋯”钱锐眼睛一翻,道:“老大娘,你不用哭穷,五两银子买一口大肥猪都够了,还怕这一冬没有油荤进补?祭灶那天,供上个大猪头,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爷的嘴?”老妇人笑道:“不能这么排呀,差爷,朝后还得活哩⋯⋯”钱锐哼了哼,懒得再说。等大伙吃饱.老俩口收拾妥当,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钱锐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噜,唯一睁着眼不能寻梦的,就单数庄翼了。 歪脖子老头行经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庄翼,有些不解的问:“你怎么不盹一盹呀?差爷。”庄翼揉揉面颊.道:“我在轮值警卫。”歪脖子老人观楞楞的道:“警卫?警什么卫?”指指三个鼾声大作的囚犯,庄翼道:“怕他们跑了。”歪脖子老人大大摇头:“你是小心过度了,差爷,别说他们三个戴着手铐脚镣动弹不得,就以外头的天气来说,冰天雪地,风吹得像锥子,人到了旷野,耗不过两三个时辰包管冻僵,跑,往那里跑上?”庄翼笑了笑:“话是这么说,不过谨慎点好,这三块料一个比一个来得刁钻,多防着总没有错。”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庄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着庄翼长聊的意思。厨房那边传来哗哗的洗涤声,老妇人大概正在清理锅碗,处置善后吧。庄翼喝一口茶,闲闲的道:“这屋里,就只你们老夫妻两个?”歪脖子老者叹着气道:“房子是又破又旧了,不过却是祖业,凑合着尚能遮风避两,强似住在窝棚,倒也生有两男两女,女儿早出嫁啦,一个儿子十五年前下了关东,这一去就再无音信稍回来,另一个儿子在镇上当学徒,三两月才能返转一趟,唉,有儿有女,倒和没有一样⋯⋯”庄翼同情的道:“老来孤寒,最是堪怜,你们出嫁的闺女,莫非不会回来探视么?”歪脖子老人笑得凄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女儿一上轿,就成别人家的人喽,那还顾得到娘家?如果嫁得好,犹多少有个补贴,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难过,老爹老娘,就更帮衬不上啦⋯⋯”庄翼颔首道:“说得也是,清穷日子,该在年轻辰光消磨,到老来,若还为了隔宿之粮发愁,委实是一种悲哀。”眨动着一双赤漓漓、烂糊糊的风火眼,歪脖子老人道:“唉,所以这世道里,就有太多饱汉不知饿与的景况啦!譬如说,差爷你们出手赏的五两银子吧,五两白花银,在你们看来不算什么,我们寒家小户却足够数月吃食,买不得一口大肥猪,光诸杂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个小半载⋯⋯“庄翼笑道:“你也犯不着借题发挥,老丈,我叫我那伙计再补你五两银子就是。”歪脖子老人顿时眉开眼笑:“差爷此话,可是当真?”庄翼道: “区区几两银子,难道我还会言而无信?”歪脖子老者忙道:“我不是说你,差爷,我是指你那位伙计,看样子,他不似个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两纹银.已经嘀咕老半天啦⋯⋯”庄翼道:“公家发放的差旅费用,有一定的数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补,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紧点,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两银子决无问题。”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那,我就先谢了!”庄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双眼,漫应道:“一点心意罢了,不足言谢!”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茶凉了,差爷,我去替你换盅热的。”庄翼无可无不可的递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刹,腕脉部位骤起刺痛,好像被什么尖细之物札了一下,犹带着火灼灼的炙热感。双目暴睁,庄翼握杯跃起,同一时间,歪脖子老人已经闪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异于原来的龙踵之态!不错,那是一根针,一根乌黑又泛着紫芒的两寸短针,短针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中间,针尖上,还凝聚着一滴鲜血。这肘腋之变.大出庄翼的预,他目注对方,厉声喝问:“你这是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歪脖子老者眨巴着那双风火眼,形色怪异的道:“稍安毋燥,我说总提调,打了一辈子雁的人,也不敢说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上鬼;老朽姓赵名六,没什么赫赫名声,江湖同道都混称我一句『赵歪脖儿』,至于那老帮子,倒真是我的浑家,人皆叫她『赛二娘』,多少年来,她的本名孙银凤竟反默默无闻了⋯⋯”庄翼暗里喊糟,他决未想到眼前这对村夫拙妇,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赵六夫妻,这对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径古怪.办事奇诡见称,只要代价有值,任什么勾当都能干得,夫妇搭配,尤其花招百出,无懈可击,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黏黏嘴唇,庄翼力持镇静,沉缓的道:“赵六,原来竟是你们俩口子在此乔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说吧,你的目地何在?”赵六好整以暇的道:“当然是你押解的这三个犯人.总提调,很对不住,我要留他们下来。”庄翼冷冷的道:“你和其中那一个有渊源?又是受谁之托?”赵六嘿嘿一笑:“老实说,总提调,我和这三个杂碎那一个也没有渊源,在此之前,甚至连他们的面也不曾见过,所以,他们之中无人托我劫囚,这个行动,完全由我们夫妻自动自发来干的。”庄翼满头雾水的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受人之托,是你自己主动来救他们?主动来救这三个你素不相识、又毫无关连的人?” 赵六满意的道:“不错,总提调,你对情况的了解很快。”庄翼摇头道:“不,我还不了解,你这样做,到底是个什么用意?”赵六扭了扭脖颈,道:“什么用意?总提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要愠一票银子,还会有什么用意?”庄翼不解的道:“既不是有人请你出马,谁又会给你银子?”轻轻转动着拈在两指之中的乌针,赵六极有耐心的为庄翼解释:“这三个他娘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银矿,总提调,我来说予你听姓严的劫财害命了半辈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干了几十年无本生意,身家能说不富厚?何小癞子固然一个色鬼,一条淫虫,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晓得如何找钱替自己廷年益寿;至于艾青禾这王八羔子,专门讨债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里便相对的有多少银两,说明白点,这三个人都有赎命的本钱,只要身价付够,他们就海阔天空了,我这主意该不坏吧?”庄翼道:“赵六,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是否如你所料,恐难断言?”赵六不慌不忙的道:“总提调,我今年六十一岁,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这么长远的一大截,还有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邪崇没碰过?对于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尤莫是恶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赖活,这句话,就是他娘的残暴凶淫之徒,越能体会中之味!”庄翼怒道:“就算你说得对,过不了我这一关,仍属空谈!”摇摇头,赵六的神态竟泛现着悲悯之色:“我的总提调,十州八府的大捕头.这个道理莫非我还想不透?要是摆不平你,我那能带这三个人走?第一步当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办,否则其余的计划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动了。”庄翼重重的道:“不要自我陶醉戚A赵六,我人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赵六阴恻恻的一笑:“总提调,现在这一刻,不错你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只是再过柱香时辰,恐怕你就要横着躺下了,先前那一针,你该不会忘记吧!”望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小小针眼,针眼上浮现一点紫红,除了有微微灼热的感觉外,并无其他异状;庄翼吸一口气,语声转为平静:“单凭刺了我一针,你以为就能达到目地?”赵六信心十足的道:“这一针,总提调,可不是寻常的一针,我这根针.叫做『断脉封喉针』,针本为银质,熬在八种剧毒树草及八种剧毒虫蛇的汁液里计时十三天完成,银针喂饱毒汁,已由白变黑,只要执针破肤见血,两柱香倒人,三柱香便断脉封喉,百试百验,从无侥幸,总提调,你且等着瞧吧!”不自觉的有些口乾舌燥起来,庄翼一面飞快转动脑筋,边从容如常的 道:“你是在危言耸听,赵六,小小的一根针,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赵六七情不动的道:“多少年来,我看过许多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总提调,你并非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似你们这一类人,必须要真正受过教训之后才顿悟事实的可怕,但往往却来不及了!”庄翼眼角一飘,突兀暴叱:“钱锐掠阵!”仰头靠在椅背上打呼噜的钱锐,在这一声暴叱过后,依然酣睡如死,鼾声不歇,竟半点反应都没有,这那里还像一个有着武功底子,且警觉性素强的公门捕快?更不似平时的钱锐了。赵六语带揶揄的道:“你不妨再吆喝两声试试,总提调,你这位手下早已入黑甜之乡,任凭在他耳边响雷,约模也惊他不醒了。”钱锐沉睡如死,只有一个可能,那我是,他一定中了蒙汗物,否则,断不会有这样的反常情况!”庄翼盯着赵六,声音僵硬:“你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歪斜的脖子似乎板直了些,赵六双日生辉:“六扇门的人,惯用『大凉黄』来测毒,这个小秘密,你我都知道,『大凉黄』不错是一种相当灵验的测毒物,但却要看使用者本身的仔细与否方能发挥它的功效总提调,头一道疙瘩里乾乾净净,我们没有添加任何迷,头一茶水里亦然,不过,在给他们斟第二杯茶的时候,则已暗中渗入迷——除了你的杯子以外;那三个人犯固然不须警觉,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好警觉的,而你的伙计钱锐则未免疏忽了,从头到尾,我就不曾见他测试过任何吃喝的东西,可能他太劳累,也或许我们摆出的姿态令他无可置疑,再怎么说,他都不该和他的人犯一样缺乏戒之心。”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而你就完全不同了,总提调,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你的谨慎与练达堪称一流,我没有在你饮食中动手脚,证明我的判断不错,如果早先被你看出破绽,一切计划势必付诸东流,至少,我想近身暗算你的目地就难以得逞!”庄翼面无表情的道:“那三名囚犯,也被你一遭迷倒了?”赵六道:“当然,这样可省很多事,半晕半死的人,总比活蹦乱跳的容易摆布。”接着他的语尾,“赛二娘”孙银凤从厨房后绕现,她的模样仍和方才相同,唯一有异的,是手上多了一件家伙——黑漆漆的又老粗老粗的一根行者棍。瞄了浑家一眼,赵六道:“小心庄翼,隔他远点。”孙银凤咯咯笑道:“时辰差不多啦,他要敢动,血脉里的毒性就流转得更快,不用三柱香,说不定人就断气喽。” 赵六凝重的道:“姓庄的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这一路缀下来,你该明白他的厉害,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可稍有松懈!”别看孙银凤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对赵六倒挺驯服的,她点着头道:“听你的就是了,老头子。”庄翼忽然扑向赵六,单掌如刃,暴劈姓赵的歪脖儿。赵六自是早有防备,人往侧闪,右手倏翻,一把极沉极利的双锋阔刃短刀已挑截庄翼双腕,斜刺里,孙银凤臂长棍猛,搂颈一棍砸过来。庄翼一脚踢起椅子迎撞来棍,手上握着的茶杯飞掷赵六,在那张残旧的太师椅一阵碎裂声中,赵六正好敲落茶杯,就趁着这瞬息的空隙,木色剑脱鞘如雷,湛青的光华像骤溢的湖水,“波”声扩展全室,映得人须眉俱碧。一声怪嚎出自孙银凤口中,她的大号行者棍已被削脱半尺,头顶的稀疏毛发也有一绺蓬飞而起,吓得这位“赛二娘”一头窜跃五步,险些撞到门上。赵六的短家伙够不上位置,强烈的剑芒甫现,他人已旋走四避,任凭歪着个脖子,行动却非常快速俐落,端的是不可貌相。身形前挺,庄翼剑若流虹,十九剑分射向十九个不同的方位,镝锋破空,锐啸如泣,就好像十九枘利刃整出并展,气势慑人!牛高马大的孙银凤只见东蹦西跳,被撞得似个烙铁上的大母熊,赵六虽然身手不凡,却亦难攫正锋,尽是躲闪腾挪,堪堪剩下招架之力。挥舞着少掉一截的行者棍,孙银凤贴墙打转,惊怒交加的大叫:“姓庄的,你多使一分力,就早一刻挺,难不成你是活腻味了?”剑刃泛着莹莹的青碧寒光,一洒而至,同时挟着庄翼平淡的声音:“三柱香内,与汝皆亡!”孙银凤长棍翻飞,竭力自保,边气吁吁的叱吼:“这个猴崽子疯了⋯⋯”赵六几次扑近,都在眨眼间又被逼出,他焦急之下,拉开嗓门吆喝:“老太婆,你且退下,容我夹同他周旋!”扬棍暴退,孙银凤庞大的身躯冲向厨房的方位,还不忘叮嘱着老伴:“只要拖住姓庄的就行,犯不上和他硬拼,不用多久,姓钱的自己就躺下啦⋯⋯”她待敲退堂鼓,庄翼却早有打算,如何能轻易放得?孙银凤口吐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韵尚未及收歇,冷电猝眩,一剑长掠如划过穹苍的流星焰彩,孙银凤倏觉脚踝发凉,左腿一软,人巳陪跪下去。赵六狂吼着奋身前跃,打算抢先一步护住老妻,但距离和速度上却都差了半截,等他赶到近前,庄翼的森森剑锋业已架在孙银凤的后颈上。一腿跪地的孙银凤,左脚踝处鲜血涌现,敢情是挑断了脚筋,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疼痛,痛得她横肉累累的面孔不停抽搐,鼻孔也大大的嗡张开来。庄翼连正眼也不看那冲到面前的赵六,他仅只专心一意的握紧剑柄,力道恰好的搁在孙银凤的脖颈上,姿态摆置得颇有三分刽子手的意味。此刻的赵六,不由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再也没有方才那等笃定与从容的架势了,他红起两只风火眼,直着舌头吼叫⋯ “你,你敢动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叫你死无葬生之地⋯⋯”庄翼气定神闲的道:“横竖不足半柱香光景,我人就待躺下了,死后有没有地方埋身并不重要,更要的是死得顺不顺畅,譬如说,能捞个垫背的,也就堪可瞑目啦。”赵六蹂着脚吆喝:“姓庄的,你休要起这样狠毒的念头,有种冲着我赵某人来,折腾一个老婆子,可算不得英雄好汉!”庄翼微笑道:“老婆子可不是普通的老婆子,她还赛过开黑店的孙二娘哩,而事到如今,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闯荡这多年江湖,一条命岂能白搭?”赵六忽然像了气的猪泡胆一样,整个人都萎顿下来,他垂落执刀的右手,哭丧着一张面孔道:“庄翼,注意你手上的家伙,千万造次不得,我们有事好商量,彼此全是出来混世面的,犯不着各走极端,把结局弄得不可收拾⋯⋯”庄翼“哦”了一声,道: “你真有商量的意思么,赵六?”拼命点头,赵六急道:“皇天在上,我说的句句实话——姓庄的,你小心你那把剑啊!”庄翼道:“不用怕,我自有分寸;好吧,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之间,该怎么个『商量』法?”咽了口口水,赵六呐呐的道:“能不能,呃,你先放人?”庄翼笑了:“如果我能先放人,就不必裹胁她了,我的企图你一定很明白,嗯?”心里在连声咒骂,赵六表面上却一派诚惶诚恐的模样:“只要你不伤我浑家,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庄翼,我和你无怨无仇,并不想坑你害你,为的不过是捞票赎金好混生活,你务必要体谅我的无奈⋯⋯”口庄翼道:“很好,我体谅你的无奈,你却也要同情我如今的处境,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老伴的性命却在我手上,首先,咱们就一命换一命吧!”赵六一时没听清楚,不禁骇然:“且慢,什么一命换一命?你你你,你待怎么个换法?”庄翼道:“你不必紧张,自然不会是我与你婆娘同归于尽,我的意思,是你给我解,之后,我放你老婆走人。”赵六歪斜着的脑袋直点:“行、行,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要解容易,我这就给你,不过,你可也得说话算数,不作兴过河拆桥啊!”庄翼正色道:“只要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使诈,不弄假,我庄某绝对遵守信诺。”赵六忙道:“这个你放心,我赵六岂是此等言行不一的小人?”剑刃按在孙银凤的后颈上,庄翼左手伸比去: “拿解给我,再拖下去,彼此都不用麻烦了。”赵六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形的小小白瓷瓶来,他旋开瓶塞,小心翼翼的倾倒出三颗雪白的丸在手心,又十分慎重的递给庄翼:“现在服下,盏茶功夫便可见效,保证据到毒解,还你一个活蹦乱跳。”庄翼左手摊着这三颗白色丸,平平静静的道:“赵六,我把话先说到前头,如果你在其中搞鬼,不论有任何反应.相信我在着道之前都会有余暇杀掉你老婆,你知道,那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就够了。”赵六额头冒汗,急切的道:“唉、唉,你是六扇门耽久了,对什么事都起疑心,也不想想我婆娘的性命还攒在你手里,我敢拿她的命来开玩笑?你尽管宽念服,决错不了⋯⋯”一仰头,三颗丸已进入庄翼嘴里,他合着唾液吞下,面不改色的道:“味清涩苦凉,似乎不是膺品。”赵六叹了口气:“横财发不成,却不能再丢了老婆的命,这本帐,我可算得清楚。”半跪在地下的孙银凤,被剑刃压着只有垂颈低头,憋了这一阵,她再也忍不住叫嚷起来:“老头子,解给他了,可以叫姓庄的把这寒森森的玩意拿开了吧?我老婆子面前又没摆祖宗牌位,这样跪着算是怎么回事?”不待赵六说话,庄翼已代为回答:“你好歹委屈些时,孙银凤,但要性行开,证明解毒有效,我马上就会放人,反过来说,你就陪我一同上路应卯吧。”孙银凤咬牙切齿的道:“人跪在这里,脚后跟还在流血,那种抽心的痛就更甭提了,姓庄的,折腾人不是这么个折腾法,你、你尚要我等多久?”庄翼笑笑,道:“你老公不是说过了么?盏茶功夫便见端倪,如今已过多半时了,而我悬着一条命都不急,你又有什么好急的?”赵六搓着双手,喃喃的道:“快了,快了,就快了⋯⋯”突然,庄翼感到胸口涌起一阵巨大的窒闷压力,这压力之大,使他全身痉挛,四肢收缩,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双目突瞪,拚命张口呼吸,内腑又蓦地往上翻腾,一口黑紫污血,已怒矢的从他嘴里喷出!污血喷出的一刹,剑底下的孙银凤猛然扑地前窜,庄翼其实已握剑不稳,手指僵硬,但觉迸气激荡于胸腹之间,五脏如焚,混身毛孔箕张,汗浆并出,整个人刹时像被撕裂一样,天晕地暗,化为一缕缕、一块块的沉入那无底的黑暗幽邃⋯⋯屋内,除了几个酣睡者粗重的鼾声之外,是一片冷寂,孙银凤坐在地下,余悸犹存的用手摸着后颈窝,那里,巳浅浅的划开一条血痕。赵六怔呵呵的站在原处,怔呵呵的看着业已晕迷过去的庄翼,不由背脊泛寒,冷汗涔涔——他当然知道解行开后的反应,也明白性的强烈必然会有令人暂时晕迷的过程,使他提心吊胆的是,他生恐效奏功的那一刹.对方仍有挥剑的须臾空间,而仅要剑刃一动,他老婆就玩完啦。情况发生的始末只是瞬息,事实证明,赵六的运气不错.他老婆的运 气更不错,但在结果揭晓之前,那种惶惧与焦虑的等待,却不是容易消受的。步履蹒跚的行向他的浑家,赵六眼角渗出黏液,脸颊位肉不受控制的连连抖动,这短短的片刻前后,他似乎已背负老妻在鬼门关的边缘上打了几转,好累。第十二章 肉票庄翼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片漆黑,他闭上眼,过了一阵再张开,在瞳孔比较适应沉暗的光渡后,总算可以影绰绰的把周遭景物看上个大粗。容身之地是一间砖屋,那扇看上去极其厚重的木门严丝合缝的紧闭着,屋里没有任何家俱或陈设,只在地面着一层稻草,人躺在稻草上,隐隐感觉得到一股子阴潮潮的寒气。他发觉自己被一付生铁手铐铐住双手,足踝间也配上一付脚镣,这两样戒具显然不是他自备之物,看样子,赵六夫妇另有储存。隔着几尺之外,尚蜷曲着一个躯体,那位仁兄手脚上与庄翼乃同一式配备,人还在打呼噜,睡得好香好沉,不错.正是钱锐,他体内的迷——性似乎不曾散尽,今世何世都搞不清了。庄翼很快就连想起自己晕迷前的一切,他瞅了瞅右腕上的针孔,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什么,但已毫无痛楚,身于也十分爽落,没有不适的徵兆,好像,呃,确实郁毒已告除,恢复正常了。令他疑惑不解的是,他和钱锐为什拿会被囚禁于此?囚禁他们的主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赵六俩口子,照一般的情形发展,赵六夫妇在计谋得逞之后,或因挟着肉票走路、或者就该一刀一个杀死他们永绝后患才对,但这俩口却偏不这么做,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就费人疑猜了。他不清楚从晕迷到现在,已过了多少时间?从门缝底下透进的天光来看,眼前还是白昼,却难判断是当日的白昼,抑或第二天的白昼。身上黏搭搭的很不好受,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腥泄气味,口腔里也咸滋滋的又苦又乾,腹中没什么明显的饱感觉,就想喝水。寂静持续了很久,然后,他听到有步履声传来,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沉重的木门呀然启开,那歪脖子的身影映了进来,是赵六到啦。赵六先在门边站立一会,等他的视力习惯于黑暗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进屋里,他目不转睛的查视庄翼全身上下,待确定一切无差,始慢慢走到近前,距离三匹步远就提早停住。双方对望片刻,庄翼不禁笑了:“你气色不错,印堂发亮,看样子,是鸿禧当头的预兆。”赵六咽了口唾,打了个哈哈:“总提调,还是你看得开,人到这步田地,犹不忘插科打浑,谈笑自如,真有你的。”庄翼耸耸肩:“要不然还能怎的?大哭一场不可?我说赵六,我身上中的毒,你可真 给我解了?”赵六一脸严肃的道:“我说话算数,决无欺,那三颗解货真价实,专解『断脉封喉针』所蕴毒性,你体内郁毒已尽除,没有一点手尾留下!”吁了口气,庄翼道:“大概你的话不假,我也感到十分松快,没什么异常的徵状,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你把我和我伙计扣在这里,又是什么道理?”赵六露齿一笑:“还不是为了钱。”庄翼怔了怔,道:“为了钱?你将我们监禁于此,和钱扯得上什么关系?”乾咳一声,赵六道:“总提调,你的身份不同,也是一张高价肉票,姓钱的行情低一点,但是有你搭配,多少也能弄他一肇,贵属衙门,总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弃你二人生死于不顾吧!”没想到姓赵的竟然起的是这么个主意,庄翼不由啼笑皆非的道:“赵六,你简直财迷心窍,想搂钱想疯了,你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正是敲诈官府,胁差勒赎,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你不想活啦?”赵六歪着脖子笑道:“用不着给我扣这些名目,搞这一行,我可搞多了,什么样出生的主儿我没绑过?但说老实话.绑架官差,还真是头一遭,有点新鲜,至于是个什么罪,你们看着办,嘿嘿,逮着了是你的,逮不着是我的!”庄翼摇头道:“我告诉你,衙门里一向没有这种预算,靖安保民的官差犹要拿钱赎命,岂非天大笑话?不论在体制上、传统上,都不可能开例!”赵六一点也不担心:“例由人兴——总提调,至于贵属衙门是怎么个因应法,全看你的头顶上司对你是否关怀了,假如他想救你,衙门里五花八门的支出帐项多得很,随便拿一项移花接木即可冲销.若他不想开脱你,藉口自亦不少,真要这样,你多年的官职算是白干啦!”庄翼道:“我还真不知道那个部门管这等事,负责这等支出,赵六,你可晓得跟谁去要钱?又和那一个接触?”赵六轻松愉快的道:“在『老龙口』刑部直属的『河溯总提调司』里,设有一个『密案档』,管档房的刑名师爷听说专负与大部连系之责,每七天便有一次快马驿差直递『密报』,转呈尚书大人案前,而各‘总提调司’的总提调皆由刑部委任管辖,也都是尚书大人的心腹肱股,呵呵,我就和他接触要钱吧!”庄翼怒道:“赵六,你为了几个钱,搞这种把戏,却置我颜面于何地?试想刑部戴尚书在得悉这个消息的时候,对我会有怎么个看法?”赵六道:“无非是爱才怜才、拨款救你一命,反过来呢,认为你有亏职守,贻笑大方,索性不理不睬,生死由你,呃,约模就是这两种看法吧?” 庄翼大声道:“这条路子,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贼嘻嘻的一笑,赵六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总提调,你看我一个草莽村夫,呵呵,却也有我的门道,对你们衙门里的一套,并不似你想像中那样陌生。”庄翼悻悻的道:“如果你要不到钱呢?”赵六脸色阴暗下来:“持票逼赎,有一定的步骡与方法,按程序走,大多能拿到钱,当然我不希望采取最后的手段,因为那是损人不利己的下策,可是话说回来,万一赎主太不开窍.叫人没有图转余地,事情就难讲了,唉,苦的却是肉票啊⋯⋯”略一沉默,庄翼道:“你想敲诈多少?”赵六忙道:“别说得这么难听,这只是拿钱换命,何来『敲诈』之有?至于我待索取的数目,亦并不大,总提调你,是三万两银子,钱锐那,一万两就行,合共四万两银子,该不算太离谱吧?”庄翼道:“四万两银子,是我和钱锐两人加起来近十年的俸禄,便白搭给你做牛做马上十年,也不过就这个数,赵六,你未免胃口太大,不想想我这趟正逢任务失败,差事弄砸的风头上,大部不办人已算天恩浩荡.岂可能再为我们垫那没有名目的巨额银两?”赵六神态自若的道:“一般人而言,是这个道理,但逢上你,却不大一样,总提调,你的行情与众不同,闻说戴尚书对你非常宠信,甚至有以你为义子的意思,另外,刑部右侍郎和你是拜把兄弟,金兰之交,你有这两座靠山,就比别人罩得住多啦!”“这些谣言,都是让告诉你的?”赵六正色道:“总提调,我自有我消息的来源,是不是谣言,我也会过滤澄清,姜是老的辣.大半生江湖岁月,莫非白混了?好在时间还长,有的是余暇去印证。”庄翼闷着声道:“好,且容你去印证吧⋯⋯赵六,我那三个人犯呢?”赵六稍稍犹豫一下,才道:“他们被照料得很好,总提调,至少比你们照料得好,在我这里,他们不是人犯,是肉票,折磨肉票没有道理,肉票活得健朗,方是我们的财源,你明白,死人就没有价值了。”哼了哼,庄翼道:“你的勒赎信已经送出去了?”赵六不禁眉开眼笑:“刚刚就是在忙活这些,好歹已派人送走啦,预计至多半个月就有回讯⋯⋯“庄翼道:“我和钱锐的呢?” 赵六坦白的道:“明天才送,唉,这一上午,真把人累惨喽,被你这一搅合,误了我不少事!”由后面这几句话,庄翼得知自己晕迷的时间并不久,这仍为同一天,而争取契机,是他目前的当务之急,以他的身份职掌,若还要衙门出赎金赎人,这个差就甭干了,不但如此,黑白两道上,笑话更大啦!赵六一见庄翼不说话,反而有些忐忑的问:“总提调,你有心事?”庄翼长吁一声:“假如你是我,处在这种境况.也能坦然置之么?”赵六竟是一派安慰的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总提调,人已经在这里了,便无妨安心耽上一阵,我保证吃得好,睡得足,不给二位丝毫虐待,有什么须要,亦请直接开口,只要办得到的我是一定遵办,忍几天,就又光天化日,消遥自在罗。”庄翼哭笑不得的道:“说得可真轻松,赵六,你是在拿我们的前程、名声做代价,来换取你的招财进宝,你不是不明自,事情但要传扬开去,我和钱锐便只有收拾盖,找个陌生地方摆摊子一途,那里也别想混了。”赵六十分同情的道:“总提调,请原谅我是爱莫能助,我要生活,仁义道德无可奈何的便须往下排,我也知道这是憾事,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你看开点,其实公职不干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无官一身轻,凭你的能耐,还怕在别的行当中冒不出头?他娘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比受人差遣来得惬意?”居然连自己朝后的出路也代为打算好了,庄翼遇到这么一号『热心过度』却完全不切实际的主儿,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他苦笑道:“不谈了,赵六,能不能先弄点水茶解渴续命?你说过,死人是没有价值的。”赵六连声道:“当然、当然,怎么能叫你们渴死?我这就去拿水来⋯⋯”等木门关拢下锁,原先一直在打鼾不停的钱锐突然停止鼾声,挣扎着半坐起来,他脸孔的肌肉松弛泛黄,眼神混浊蒙胧,但一开口说话,却还口齿清楚:“老总,姓赵的人走啦?”庄翼望向钱锐,道:“你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钱锐用力晃晃脑袋,道:“就在姓赵的说要四万两赎银的当口,一句话把我惊醒了!”庄翼低声道:“必须要想法子反制这个老家伙,否则我们的麻烦大了,银钱事小,丢人事大,决不能任其胡来,阴沟里翻船,我们可翻不起!”呛咳几声,钱锐期期艾艾的道:“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到现在还头晕眼花,心口发闷,敢情是这老王八蛋摆的道?” 庄翼道:“他就是赵歪脖儿赵六,那大块头的老婆娘便是他浑家『赛二娘』孙银凤,案牍柜里早已录记,你该不会不知道这对专打滥仗的夫妇吧?”思索了半晌,钱锐颔首道:“似乎有点印象,不过详细情形却记不清了⋯⋯”庄翼沉重的道:“就是因为我们平日疏于熟记案例存档,才未能掌握先机,不但坐失辨清歹恶,预防犯罪的效续,反倒为对方所乘,这些事实,值得检讨。”钱锐谨慎的道:“老总,呃,怎么连你也栽了斛斗?在我的记忆里,这赵六老俩口,好像没有恁大的本事庄翼没好气的道:“我也是一时疏忽,被他们表面扮演的假象给蒙住了,而当时又累又饿,身体状况的衰疲自亦是原因之一,总之,人的精神不能萎顿,否则,就连思维观察的反应都变迟钝了!”钱锐裂嘴笑道:“跟随老总这么些年,像眼前的光景还属罕见,感觉挺新鲜的⋯⋯”庄翼“呸”了一声:“我受窘于此,你幸灾乐祸不是?”钱锐赶紧道:“不敢,老总,我怎么敢?我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讲出来而已!”这时,有脚步声传来,钱锐又压低嗓门道:“老总,约模赵歪脖儿送水来了,我可要继续打呼装睡?”庄翼道:“不必了,他在茶里下的蒙汗,能有多大个效力,把人迷晕多久,姓赵的自然有底,你过了该醒的时间不醒,如何瞒得了他?”钱锐乾笑道:“说得也是⋯⋯”门锁一阵晌动,果然是赵六推门而入,他左手提着一只羊皮水囊,右手是个木托盘,托盘上堆着十多个肥白油润的大包子,人一进来,满面含笑:“来来来,先喝点水解渴,然徐再吃点东西,刚出笼的鲜肉大包哩,保证喷香适口,一咬一兜油!”看到坐起来的钱锐,他又呵呵笑道:“钱老弟,你醒啦?也该是醒的时候了,口乾不乾?肚子饿了吧?吃的喝的我都已端了来,老弟你和令上就凑合着享用吧。”望一眼摆置在稻草垫上的水囊和托盘中的包子,钱锐狐疑的道:“这里面,赵六,你不会渗得有什么不该渗的玩意吧?”赵六摇头道:“自然不会,我请钱老弟,在二位受制之前,必须想法子制住二位,所以才有非常手段的运用,如今二位业已受制,就完全无此必要了,请放心吃喝,既使食物饮水里渗得有其他作料,也属人粉、大补汤一类的益品,决非毒。”钱锐不大相信的道:“我他娘上一次当,学一回乖,可不能再叫你摆一道!” 庄翼并伸铐在手铐中的双手,拿起一个包子大口便咬,边侧过脸向钱锐道:“吃吧,没什么好顾虑的,老赵讲过,死人对他毫无价值,肉票要活着,才能替他换钱啊!”钱锐呐呐的道:“我,我还不大饿⋯⋯”赵六赵忙递过水囊,笑得好殷勤:“那就喝点水,困了这一阵,该口渴了。”接过水囊,钱锐稍一犹豫,才有些勉强的抬高手肘,动作僵硬的对准囊嘴喝水。庄翼很快就吃完一个包子,正“唔”“唔”不停的出声赞美,赵六又把水囊要来,转交庄翼,露着热切的神情问道:“怎么样,总提调,包子味道不错吧?这是我派人到七里多外的镇甸上一家有名的包子购得,我特别交待要快马来回,不准耽搁,包子刚出笼不久就能入口,与现蒸的差不离哩⋯⋯”拿起第二个包子咬着,庄翼由衷的道:“味道实在鲜,馅美皮薄,又软又香,咬一口,满嘴油腴滑脂,好吃极了!“赵六满意的笑着:“尽量吃、尽量吃,总提调,我随时叫人现去添续,务必要那刚出笼的才好,包子一摆凉,就难吃了;你不知道,这来回十四五里地,我定规他们要盏茶功夫来回,沿途不得用厚棉罩密盖装包子的食盒,大冷天,保温最要紧,再怎么说,可不能坏了二位的口味!”庄翼连声道谢,喝过水,再吃包子。钱锐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头儿与赵六,竟迷迷惑惑的不知身处何地,面对何人?他们和赵六,不是对敌的么?而赵六是绑票,他们是肉票,这种关系原该多么尖锐又恶劣,但照眼前的情形,一边是谈笑自若,饮食调适,一边是殷切款待、侍候周到,那种融洽熟络法,如何还像存在矛盾的样子,既使老友重逢,亦不过这等光景,他真个弄糊涂了。望着庄翼津津有味的吃着喝着,赵六的表情十分受用:“这算是午饭,总提调,中午吃包子,晚上可不作兴照葫芦画瓢,咱们得换个花样,吃点别的,你看,弄几样荤素小菜如何?白米子,外加两壶老酒,酒不够的话,我叫人再续!”庄翼笑道:“敢情好,赵六,如能每天过这极舒坦的日子,千州八府的总提调我都不想干了⋯⋯”赵六搓着手道:“好说,好说。”庄翼接着道:“设若把身上的戒具去掉,就越发美啦。”打了个哈哈,赵六尴尬的道:“这一层,总提调,只有方命了,不是我不答应,有心叫总提调和你伙 计不利便,实在是这镣铐解不得,刑枷一解,说句不中听的话,非但赎金泡汤,更怕把老朽我反套起来了!”庄翼道:“你未免太也过虑了,赵六。”赵六扭动了一下脖颈,苦笑道:“还是小心点好,总提调,小心驶得万年船,干我们这一行,风险特大,变数犹多,稍有疏忽,就是个赔上夫人又折兵的结局,我这一把年纪,可经不起再栽斛斗喽⋯⋯”庄翼并不强求,他也知道强求无用,只淡淡的道:“原是说,罢了,赵六,我了解你的苦衷。”赵六十分感激的道:“难得总提调如此宽谅于人,呃,这就好,这就好,要是总提调没有其他吩咐,我便不打扰啦,二位也可以多歇息、歇息⋯⋯”庄翼笑道:“你请便。”等赵六离去之后,钱锐不由“啧”“啧”出声,表情一派惊叹:“乖乖,这也叫做『敌对』?老总,要是门外有人听到你和赵六的谈话,准会以为你们是老友重逢,喜不自胜,那等亲热殷勤法,简直离了谱啦!”庄翼道:“这就叫做『各怀鬼胎』,钱锐,双方虽说利害冲突,立场迥异,但并不一定非要恶颜相向或脸红脖子粗才能表态,绵里针,笑中刀,不比嗔眉怒目更要来得高明?这一套,官场上下最是寻常,莫非你还领悟不了?”钱锐嘿嘿笑道:“我就是不习惯这一套,老总,我自来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怎么见,叫我要王二麻子片儿汤,实在要不来⋯⋯“庄翼道:“所以你干到『铁捕』的级位就停住了,我保笃你三次晋升『二领管』皆未核准,就是你的脾气害了你,不过,这样也好,直性子也有讨喜的一面,阴诡圆滑、表里不一的矫揉作风,只是权术谋略的运用手段,并不可取。”钱锐挺直腰,道:“只要老总明白我的为人就够了,别人怎么看我,我他娘一概不论!”目光望了望紧闭的门扉,庄翼道:“包子味道不错,你趁热吃几个,算是饱餐战饭吧!”钱锐低声问:“老总准备行动了?”点点头.庄翼道:“时间迫促.不能再拖,非但我们两个要设法脱困,那三名人犯亦须全数带走,若叫赵六计谋得逞,我们的脸面朝那里搁上?”钱锐戏道:“赵六晚上还要弄几样荤素热炒、多带老酒二壶哩,看样子,咱们恐怕得辜负他的一番盛情了。”庄翼道:“少废话,先吃饱喝足,留着力气好办事。” 于是,钱锐开始大口进食,大口喝水,并不时砸嘴黏舌,吃得喷香,庄翼却在默默算计,该用什么方法解除束缚、且反败为胜?第十三章 血箭仔细端详套在双腕的生铁手铐,庄翼可以确定并非公门中惯用之物,同样的,脚镣也不是,它们的尺寸比一般官方戒具来得大两号,当然也就更为粗重,庄翼不禁摇头,江湖上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模仿的本事尤其青出于蓝,像这种只有公衙中人才准持用的刑器,人家照有,而且,毫不迟疑的便反加于差官身上!下嘴里的包子,钱锐道:“老总,想出点眉目没有?”庄翼闷闷的道:“这付镣铐.可不是我们班房里的制式玩意,用我们那套手法,铁定打不开⋯⋯”钱锐叹了口气:“我早就研究过了,是打不开,里面的构造大不相同嘛,照葫芦画瓢,那成?”身子一挺,庄翼已直站起来——那姿态有点滑稽,活脱僵突兀竖立,把钱锐吓了一跳。庄翼皱着眉道:“套着这两件家伙,实在累赘,非得除掉不可,要不然跳跳蹦蹦的如何行事?”钱锐沉吟着道:“老总,解铃还得系铃人,我看,最好能把赵歪脖儿弄进来,从他身上取钥匙,否则,戴着手铐脚镣,动弹都难,更别说其他了。”庄翼道:“他刚刚才走,眼下要诱他来,只怕这老小子会起疑心。”钱锐道:“那,就等他来送晚饭的时候再下手,说不定我们就多叨扰他一顿——“人又坐下,庄翼道:“你休要小觑了赵六,他可是个老滑头,精到得很,待对付他,不似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但要被他看出一点破绽,我们麻烦就大了。”钱锐道:“不管是个什么后果,好歹总要试试!”庄翼坐在草垫上,脸色十分阴沉:“我又想起一件事,钱锐。”钱锐忙问:“什么事?”庄翼道:“信物。” 楞了楞,钱锐不解的道:“信物?老总,什么信物?”庄翼语气艰涩:“赵六拿我们两个当人质,藉以向司里去勒赎,他自然少不了要有勒赎的凭证,用什么理由去要钱?钱锐,你的腰牌还在不在身上?”钱锐如梦初醒,赶紧用手肘去探触原来隐藏腰牌的部位,这一探触之下,不由神态大变,气急败坏:“糟了,我的腰牌不见啦!”庄翼白着脸道:“我的还在,因为我的靴跟完整,没有被撬动的迹象。”钱锐略略宽心:“至少老总不必犯愁了——“哼了哼,庄翼道:“但是,我的剑却已不在身边。”面颊抽搐了一下,钱锐呐呐的道:“天老爷,木包剑乃是老总须臾不离的兵器,拿了剑去,比拿腰牌更具威信,赵歪脖儿这老王八蛋,真要吭死人啦!”庄翼道:“这个台,万万坍不起,非要想法子出困不可,便豁上性命,也不能闹此等笑话!”钱锐形容沮丧,嗓音发哑:“只有从赵六身上下手这一条路,老总,成与不成,我们都认了。”轻咳一声,庄翼的表情凝重:“钱锐,我练就一种特异的功夫,叫做『丹血箭』,你以前听过没有?”钱锐茫然道:“从来不曾闻问。”庄翼平静的道:“这门功夫施展的时候,非常耗费真元,伐伤血气,但却极其有效,尤其在近距离攻击的当口,往往产生决定性的成果,等一歇赵六进来,我就用『丹血箭』对付他,我不希望他有任何挣扎的机会,搏战一起,我就要他躺下——“看了钱锐一眼,他又接着道:“所以,你把招子放亮,好生配合,我一旦展开扑袭,你马上就冲到他身边搜取钥匙,决不能容他抗须反拒,记住时机稍纵即逝,我们疏失不起第一次!”连连点头,钱锐道:“我明白,可是⋯⋯”庄翼道:“可是什么?”咽了口垂沫,钱锐道:“万一赵歪脖儿身上没带钥匙,又怎生是好?”庄翼道:“只要制服赵六,钥匙在不在他身上意义都是一样——人掌握在我们手中,还怕对方不乖乖交出钥匙?” 钱锐笑道:“果然如此,娘的,有时候我这脑筋就楞是拐不过弯来⋯⋯”庄翼躺身下去,闭拢双眼.专心一意的调息养神,钱锐亦不再开口,独自坐在那里默默思忖什么,砖屋里一片冷寂,而门扉底下透进的天光,就也逐渐黯淡了。当天色全黑下来不久,外面响起杂杳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来到门口。木门照例开锁,启开,晦沉阴幽的光线里,影绰绰站着好几个人,跟着一盏风灯亮起,那昏黄的一团焰彩随着一股寒气涌入屋内,赵六热切的笑声先传来:“待慢、待慢,总提调、钱老弟,这一下午,精神可养足了!”庄翼坐起身来,眯着眼道:“还好,怎么着,又到开饭的辰光啦?”赵六大步踏入,一边招呼后头的两名汉子摆置食盒,边笑呵呵的道:“入黑喽,该吃饭啦,总提调,今晚上搭配的菜包是两荤两素,两荤,乾炸里脊片,辣子炒鸡丁,两素,白菜煨豆腐,黄瓜拌拉皮,另一只砂锅是清炖狮子头,白米子又黏又糯,老黄酒二壶,不够咱们再续⋯⋯”庄翼道:“够了够了,赵六,太丰盛了。”食盒打开,四式小菜颜色各异,金黄艳红乳白翠绿互为映观,配的是青花瓷碟,另一只海碗大的砂锅里滚动着四个鲜肉狮子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东西尚未入口,虫已经爬到喉管了。赵六亲自把装饭的小木桶放到一边,举起酒壶来替庄翼、钱锐在杯中斟酒,又一一端给两人,钱锐很爽快的举高杯子,将酒倒进口中,但庄翼却显得有些勉强,犹豫片歇,才分三次喝掉。庄翼酒量很好,而且经常爱来几盅,这是钱锐一向知道的,他不明自为什么现下老总却对这醇醪美酒排斥起来?赵六也不解的道:“总提调,是酒味不对么?还是酒性不合?你交待,我马上就换。”庄翼摇头道:“都不是,赵六,只是不怎么想喝,你别麻烦了。”赵六陪笑道:“随你,总提调,那,吃菜,尽量吃菜,全是刚起锅的,趁热吃才够味。”庄翼道:“我还不太饿,赵六,等会再吃吧。”忽然,赵六若有所悟,十分慎重的道:“总提调,你是不是担心酒菜里混得有物?”庄翼笑了:“决非如此,要不,我怎会喝下那杯酒?你别瞎猜疑,我只是真的没有胃口“转向钱锐,他吩咐道:“你管自享用吧,赵六说得对,趁热吃。”钱锐心存狐碍,却体会到庄翼之所以拒绝饮食,必有原因,当着赵六 面前,他也不便直问,只有恭敬不如从命,自行吃喝起来——虽戴着手铐,举着挟菜的入口的过程间,倒还不算过于艰难,就是僵硬了点。赵六交待两名随来的汉子先行退下,他自己亲陪在侧,表面上是照顾庄翼、钱锐用膳,骨子里少不了监视的意味,大家心中有数,依然一团和气。庄翼早已估算出赵六现在的位置约有多少距离,及其准确的角度来——老家伙看上去一派殷切热络,实则深俱戒心,他站立的地方,隔着庄翼有六七尺远,而且靠近门边,是种随时可以应变的最佳选择,显见他业经成竹在胸了。一口一个狮子头,钱锐咀嚼有声:“好,真好,香滑润嫩,好吃极了⋯⋯”赵六背着双手,笑吟吟的道:“那小黄瓜拌拉皮也不错,这种天气,小黄瓜在田里根本长不活,庄稼人养它在温室内,却也只能长到指头般大,不过甜脆兼俱,另有风味,总提调何不试上一试?”庄翼颔首道:“当然要试,这么好的东西,怎能不吃?只是现在不饿,且待一阵再说⋯⋯“赵六迷惑的道:“总提调的胃口有点奇怪,晌午时分,单单一盘包子,总提调却吃得津津有味,这当口有菜有酒,反倒食兴缺缺了,我真不明白毛病出在那里?”庄翼和颜悦色的道:“没有毛病,赵六,只因为我有我的打算。”赵六愕然道:“什么打算?”庄翼突兀问道:“手铐脚镣的钥匙,你可随身携带?”赵六经此没头没脑的一问,本能的点点头,然后又立即摇头,右手同时警觉的伸入怀内:“总提调,你问这个干什么?”庄翼笑道:“看看我们的运气罢了——““了”宇的音韵并自齿唇的刹那,他猛然开口,清晰的一声腹鸣,宛如闷雷作响,鲜赤的一道血箭激喷而出,像煞落日最后的一抹残霞,须臾明灭,却丽夺目!六七尺的间距,仅乃血箭一闪的始程,赵六在窒怔之余,甚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已被血箭射中胸膛,他但觉如遭重杵,心口倏麻,全身往后倒仰,而红花缤纷,朵朵溅散,赤雾蒙蒙里,赵六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钱锐势同暴虎,一个跃跳扑在赵六身上,休看他双手戴铐,却动作如飞,纯系专业技巧,那般熟练迅速的搜索赵六混身,眨眼间,他已扣出一串铜钥,拈在指上冲着庄翼摇晃!庄翼脸色惨白如纸,唇角血迹斑斑,说话亦显得中气不足:“试试看⋯⋯是那两把钥匙?要快⋯⋯”只见,钱锐倒转铐眼,手法俐落的插钥试启,不过第三只钥匙,铁铐 “咯喳”一声业已弹开,他接着又解启脚镣,然后立时凑过去替庄翼脱除戒具,仅在几次呼吸之间,所有过程俱已完成。搓揉着手腕,庄翼有些虚的笑道:“你这两下子倒蛮老练,像个六扇门中的行家⋯⋯”钱锐扶着庄翼,嘿嘿笑道:“老总过奖了,如果这吃饭的几式手法还玩不转,就只能回家抱孩子啦!”推开钱锐双手,庄翼道:“我不要紧,且过去看看赵六,别叫他断了气。”来到仰躺着的赵六身边,钱锐俯腰检视,可怜赵六歪斜着脖颈,一起一伏的拼命鼓动心肺,嗡张口鼻,正吃力的咻咻喘息,他满身血水四溅.双目紧闭,就像去掉了半条命!拨开赵六眼睑,钱锐略一查看,又退了回来:“老总,姓赵的瞳仁未散,仍能喘气,大概死不了,就只心肺受震,迸血上涌,临时晕迷过去而已,一时半刻便醒过来了。”庄翼抹去唇角的血溃,低声道:“外面可有动静?”钱锐凑至门边,侧耳听,一面摆手道:。“啥个动静也没有——老总,你这门功夫,可叫我开了眼界,真个又准又狠又俐落,逼血成箭,伤人于指顾之间,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庄翼沙着嗓音道:“唉,『丹血箭』施展之后,你却不知有多累⋯⋯”钱锐关切的道:“老总,你的气色定不大好,先坐下歇息歇息,也不忙在这一时半刻行事。“目光转投在赵六脸上,庄翼道:“小心看着姓赵的,他对我们还有大用,那三名人犯的下落,全在他身上了!”若有所悟的轻呼一声,钱锐一个箭步抢了过去,把自己刚解下来势千铐“咯喳”一家伙扣到赵六双腕之上,又拾起地下的钥匙塞进腰里,边笑吃吃的道:“操他个娘,要是老总不提,我还差点忘了,先将这老绑匪扣起来,免得他到时作怪!”赵六好歹算是喘过一口气来,现在,他困难的扭动着脖子,两只风火眼微微眨动,又极为吃力的张开,红糊糊的眸瞳显得涣散无光,神态茫然。钱锐压低嗓门道:“他醒啦,老总。”庄翼道:“别动他,让他自行调适过来。”钱锐阴阴一笑:“老小子好像也受了些罪。”庄翼不晌,只注意着赵六的反应,终于,赵六悠悠的吁出一口长气,本能的想挣扎着起身,这一挣扎,才发觉自己双手在铐,业已主客易位,反做阶下囚啦。走近两步,庄翼半蹲下来,模样像是对老朋友致候: “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髯弛的颈皮骤然扯紧,赵六面孔上的五官歪扭,扁着嘴,抖索茶的开口:“你⋯⋯你们好狠⋯⋯好毒哇,居然向我施展这等辣手,真正恩将仇报⋯⋯六亲不认,姓庄的,我算认清你们六扇门的鹰爪孙是怎生的无情无义了!”以绑架勒赎为目地,只不过给吃了两餐饭,就算有了“恩”,人家脱困反制,败里求活,竟变成了“无情无义”,这话可真是从何说起?庄翼懒得和赵六争辩,仍然和和气气的道:“赵六,请你包涵,在非常的情况下,只有使用非常的手段,我们感谢你的『礼遇』,但你要原谅我们不得已的行动,彼此立场不同,为了自保,做法上便难以周全⋯⋯”“咻”“咻”喘息着,赵六挣得脸红脖子粗:“我是一片好心,反成了半肝肺啊⋯⋯早要知道是这么个结局,不如一把毒毒烂了你两个好歹不分的东西,也免得我落到比番由地⋯⋯”庄翼不愠不怒,好言好语的道:“稍安毋燥,赵六,稍安毋燥,你是老江湖了,当知遇事须面对现实,妥善处置,切忌情绪化的反应,在这个当口,你若不够理智,只有越弄越糟,把可能较为圆满的协调方式给砸了!”赵六声嘶力竭的咆哮:“你他娘不用来诓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有什么较为圆满的协调方式?刀把子在你们手上,好,恁情任由宰割,却休想我低头让步!”冷冷一笑.钱锐插嘴道:“风乾的鸭子,楞是一张嘴硬,大胆匪人,狂妄强徒,你以为我们治你不得?!”赵六恶狼狠的被口大骂:“钱锐,你这狗娘养的鹰爪孙,少他娘在我面前狐假虎威,要你六扇门那一套下作把戏,我是人老骨头硬,容你啃得了我这根鸟去?”脸色一沉,钱锐形容狞厉的道:“唏,一身老皮老肉,风烛残年的一把岁数,偏还口气来得个大,赵六,你要不要试试,我眼下便能剥下你这身人皮?”庄翼向钱锐使了个眼色,阻止他再叱喝下去,自己接上来道:“赵六,如今不是动气的时候,你无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事情尚不至糟到难以收拾的程度,假如你愿意做退一步的打算,我们可以谈谈,保证对你有益无害。”赵六气吼吼的道:“我人已落在你们手里,罪名还不是随你们按?即使我委屈求全,你们岂肯轻绕得我?姓庄的,不必净说好听的了,斑房皂役的惯常作风,我明自得很!”庄翼恳切的道:“但我不同,赵六,至少你可以印证、印证。”稍稍平静了一下,赵六的声调放缓和了:“你的意见是说,我们商量商量,事情仍有搁转的余地?” 庄翼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赵六神色间充满了戒惕,他步步为营的问:“怎么个图转法?”庄翼从容的道:“譬如说,赵六,你的罪名是袭击官差,强劫重犯,绑人勒赎,图诈公衙,这几桩犯行非同小可,押你回去,除了杀头也只剩杀头,断无一线生理,但是,我们可以不抓你,换句话说,放你消遥自在,而且.这其中尚包括了你的老婆孙银凤在内。”想了想,赵六谨慎的道:“姓庄的,你们肯这么大方,只怕不会不要求代价吧?”庄翼笑道:“当然,天下那有白检便宜的事?这就是我们要谈谈的目地了。”赵六吞着口水道:“你先开开条件看,如果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我可以考虑,但若离谱太甚,就恕我不能苟同了!”钱锐忍不住骂了开来:“死到临头,还在故摆姿态哩,如今那有你赵六挑肥拣瘦的资格?一朝押你回衙,不用三审,包管一堂下来就摘你脑袋,要是性命没了,你尚有什么好讨价还价?”赵六不禁恶向胆边生:“老汉如是不怕死,你又为之奈何?”钱锐嗔目骂喝:“你有这个种,我就能先砍你的头!”推开钱锐,庄翼堆起满脸笑容:“大家平心静气商议事情,徙逞口舌之快实在没有意义,赵六,你和我这伙计都别激动,有话好说,只要双方皆俱诚心,还怕问题不能解决?”赵六幸幸的道:“我原是在和你打商议,姓钱的却插进来打他那门子岔?动不动就摆出一付捕快嘴脸,差役派头,娘的,我岂会受他的唬?”钱锐怒火又升,正想开口,却被庄翼一眼瞪了回去,然后,庄翼对着赵六,笑嘻嘻的道:“辰光不早了,我们就长话短说吧,赵六,我的条作很简单,而且绝对在你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我们自来不做令朋友为难的事⋯⋯”听到『朋友』二字,赵六的表情不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闷着声道:“得了,庄翼,你和姓钱的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软硬兼施,双管齐下,这花招,以为我不明白?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能办就办,不能办拉倒,你放马过来吧!”庄翼微微一笑,语气安详:“赵六,我不是有三个人犯在你那里么?你把三个人交还给我,我拍拍屁股上路,从此你是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当做没有这挡子事发生。”似是早已料到有此一说,赵六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直截了当的问: “我有没有争论的余地?”庄翼也乾脆的道:“老实说,没有。”僵窒了片刻,赵六才沉沉的道:“好吧.就这么办。”拍拍对方肩膀,庄翼道:“用不着这么丧气,赵六,那三名人犯本来便不是你的,我和钱锐,更与你不搭轧!你把我们当摇钱树,算盘从开始就敲错了,所以,你失去原非属于你的这些,根本毫无损失,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赵六红着那双风火眼,有气无力的道:“你说得倒轻松,却不知如此一来害惨了我,其中后果之严重,实非你能想像,庄翼,黑道捞财,表面上看容易?骨子里的悲苦辛酸.又有多少人能够体悟?”庄翼道:“此话怎说?”赵六目光凄迷的道:“我只讲一桩,你就心里有数了,严良、何小癞子、艾青禾三个人的赎票信已派专人发出,现庄要追也追不回来了,两头相隔这么远,中间要生变化,亦无从通知对方起,换句话说,下一步,人家就会按信中的条件赶来纳银赎人,可是事实上人巳不在我手里,又拿什么交给对方?一旦不照约定行事,撕破脸是必然的结果,面临那等场面,不用我多说,你想也能想到有多糟!”庄翼相当同情的道:“不错,这摊子虽然不大好收拾,但事情既已发生,趁着目前尚有一段缓冲时间,你总该有个因应之策吧?”赵六苦着脸道:“有。”庄翼道:“来,我也替你参酌参酌,你打算怎么对付?”赵六声似呜咽:“逃之夭夭,庄翼,逃之禾禾而已。”怔了半晌,庄翼带几分无奈的道:“看情形,这倒也算上策,否则事情一闹开来,枝节横生,波波不断,实在令人疲于奔命⋯⋯”赵六垂下脑袋,艰涩的道:“所以说,你真个害惨我了⋯⋯”庄翼颇言歉然的道:“就算我欠你一次情吧,赵六,时来缘到,我且还你。”面孔上的皱纹深深裂绽开来,赵六感慨系之:“但愿有那么一天,庄||呃,不,总提调。”钱锐靠在门边,忍不住发声催促:“老总,该行动了,夜长梦多哩。”庄翼向赵六伸了伸手:“你带路吧,赵六。” 挣扎着往上起身,赵六又差一点倒坐回去”幸得庄翼在傍及时将他扶住,才堪堪站稳,他先顺了顺气,然后步履蹒跚的蹲向门前,只这一阵,腰背却佝偻更甚了。第十四章 终站又是夜里,当天的夜里。仍然像原来的进行架势,也仍然是原来的阵容——庄翼、钱锐骑在马上,押解着同样的三名人犯:严良、何小癞子、艾青禾;三名人犯戴着手铐脚镣,腰串牛绳,一脚高、一脚低的踉跄前奔,今晚上,云层轻淡,寒星疏落,视界相当良好,但那样的冷峭与凝冻,则和前些日子并无二致。一壁“唏哩哗啦”的往前走,何小癞子一边口里不停咒骂:“我操那赵歪脖儿的血亲,他竟干得出这等肮脏事件,走着瞧吧,只要我能出生天,要不把那老王八蛋的脸庞拿尿糊满,我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严良焦黄的面孔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沉默的迈着脚步,一付逆来顺受的模样,倒似认命呛咳几声,艾青禾接着道:“也不能完全怪赵六老俩口子,唉,谁叫我们时运不济,偏偏碰上这么一号阴魂不散、咸鱼翻生的解差头儿?居然拿大肇银子买命都买不成⋯⋯”何小癞子磨牙如挫:“从这里到『靖名府』,还有一段路程,说不定另有适合,娘的,我就不信背运背到底,但求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单单一次,我就大大翻弄给他们看!“马上,钱锐听得清楚,他吃吃一笑.嘲讽着道:“小癞子,这沿途过来,你跑掉几次啦?那一次不是把你乖乖的又牵了回来?老大爷对你不薄啦.是你自己不争气.还能怨天尤人么?”何恨头也不回的道:“那只是时机未对!姓钱的,你心里先有个底,哼哼,风水转起来可快哩!“钱锐并不以何小癞子无所忌讳、直言顶撞而愠怒,因为他深知一干死囚犯的心态——每到移解目地的最后一程,其情绪上的变化都是十分激烈且怪诞的,往往会做出一些莫明其妙或难以思议的举动,这个时候,他们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则更不能以常情去敲了。庄翼向钱锐呶呶嘴,小声道:“要特别注意这个淫贼!”钱锐颔首道:“我会卯上他,老总放心。”略一迟疑,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严良的情形,比何小癞子更要令人犯嘀咕!”庄翼道:“怎么着?你可是看出什么蹊跷来了?”紧了紧手中的三条牛绳,钱锐口鼻间呵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 “这像伙很反常,一路土来,沉默得厉害,模样也十分冷峻,冷峻到近似麻木;老总,你知道,寻常人犯的情绪应该不是这样的,他们越到最后的一程,就是激动不稳,原来的个性全变了,那似姓严的,偏偏和人家相反⋯⋯”庄翼平静的道:“路上遇着的这些事,就数严良的外援最多,说不定他的点子尚未耍尽,好戏在后头,他这种反常的情况,决不是认了命!”钱锐喃喃的道:“所以嘛,怎不叫人犯嘀咕?”庄翼道:“不管有什么变化发生,目前也只有靠我们自己应付了,这趟差可真苦⋯⋯“抹一把脸,钱锐毫无笑意的笑了笑:“如今回想,当初是怎么选上这条路的?即使在老家种地啃窝窝头,也强似这等日晒风吹,雪冻霜打的劳碌行当,更别说还得扣着脑袋玩命了!”庄翼望了钱锐一眼,道:“我还从来没问过你,钱锐,当初你怎么会跑来巴结这碗公门饭?”钱锐叹吁一声,无可奈何的道:“十几年前,黄泛闹大水,淹了二十多个县城,我老家也一遭淹进去了,那时放眼四望,真是处处泽国,一片浊洋,房倒屋塌,牲口流失,连他娘田里的庄稼都泡烂了,人总要吃饭哪,收成没了,差事又难找,就在全家大小眼愀着即将断炊、一筹莫展的当口,我一个远房表叔巴巴找上门来,笃我去县衙顶个『候补皂隶』的低缺,每月好歹也有二两多银子的晌钱,就那样凑合着挨过了年把两年的灾期⋯⋯”庄翼笑道:“这也是人的命,后来就一直干下去啦?”点点头,钱锐道:“我那表叔,原是县衙里的文案师爷,他知道我自小勤练拳脚,有点功夫底子,这才拉把我进班房从『徒生』干起,平日里看到我闷恹恹的一付德性,就免不了时加告诫,说什么年轻人要敬业哪,不兴好高远,这山看着那山高哪,又说行行出状元,公门之内好修行哪,还叫我莫忘以前的苦日子,数落我饱了肚皮忘了饥,总之,楞是逼我出力巴结差事,卖命干活⋯⋯唉,谁知道这一干下来,就没有尽头哩!”庄翼道:“其实你也并非毫无成就,打十几年前一个『候补皂隶』,也就是『徒生』干起,如今已爬到『铁捕』等级职,算得上是『步步高』,亦不负你表叔的一番期望了。”钱锐苦笑道:“老总,我看我到了『铁捕』这一级,只怕就到顶了吧?”庄翼正色道:“不见得,还要看你的机运和造化,钱锐,六扇门的环境也是相当复杂的,往后会有怎么个变迁,是谁也说不准的事。”钱锐忙道:“犹要靠老总的栽培、提拔哩⋯⋯”庄翼道: “对你,我一向没少费过心,将来如何,且走着瞧吧。”于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彷佛天边涌起的闷雷,隐隐滚动着就逼了近来,银白色的大地清亮莹澈,视野辽阔,从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能以看到一乘骑影,正泼雪扬泥,当仁不让的驰到。不错,只有一骑。双目凝聚,钱锐有些紧张的道:“娘的皮,又不知是那路邪崇摸上来撩拨了!”庄翼停下马,半调过马头,斜对来路,他七情不动的道:“你守着人犯,我对付来骑。”钱锐低促的道:“老总,这像伙不知是干什么吃的,单人独骑,难不成就敢来劫囚?”庄翼道:“也包不准,你没听说过?艺高人胆大?”往地下吐了口唾,钱锐喃喃咒骂:“操他娘,他要真敢,就算活得不耐烦了⋯⋯”只这片歇功夫,来骑已到了寻丈之外,那是一匹全身毛色漆黑油亮,四蹄翻白,似称“乌云盖雪”的骏马,马儿奔至近前,突兀“唏律律”人立而起,雾喷口鼻,热气腾腾,鞍上骑士却有如盘石,黏住马背纹风不动。庄翼望向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乌云盖雪”上的骑士,是一个年约三旬,鼻直口方的端整人物,身着丝棉宝蓝缎的紧身衣靠,外披砖红披风,丰厚的黑发往上梳结,发髻间的飘带轻拂领后,看上去气势不凡,威仪相当。现在,他也正上下打量着庄翼。庄翼嘴唇紧泯,双眸冷森加刃,依然不言不动,毫无反应。对方开了口,语气沉着而清朗:“请问,那一位是庄翼总提调?”庄翼手指头绕着绳,淡淡回应:“我就是。”那人显然亦以料到他的对象是谁了,目注庄翼,他不亢不卑的道:“在下皇甫秀彦,人称『火旗』隶属『一真门』大掌门『鬼王叟』叶瘦鸥座下,今奉大掌门谕令,有专函一封,呈交庄总提调。”庄翼一听到对方报出组合字号及“黄瘦鸥”三个字,脸上立刻起了一阵奇妙的变化,他在马鞍上往前微微欠身,一改方才的冷漠容颜,态度大有转变:“得罪得罪,不知是鸥老座前『右卫门』皇甫兄驾到,一时失察,尚请兄台包涵。”皇甫秀彦笑着拱手:“庄总提调客气了,在下是否可以借一步向总提调禀报上谕?”庄翼忙道:“不敢,我这就过来。”一边的钱锐把情形看在眼里,不免满头雾水,一腔迷惑,跟随庄翼这好些年,他还极少看到老总对人如此礼遇过,不,这已不止是礼遇,简直就是谦让了,谦让的场合不是没有,但对象却都是喧赫天下,虎踞于世的大人物,眼前的角色,不知是那一路的英雄好汉?竟也使得庄翼改容相向,移樽 就教?不但钱锐疑惑不解,连那三名囚犯中的两个也都回过头伸长脖颈.又是好奇、又是兴奋,甚至带着三分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隐隐期待着任何一种对他们有利的演变发生。垂眉搭目,不问不闻的只有严良,他面色木然,形态僵硬,好像人在九天之外,这些尘嚣锁事,对他已毫无关连,相距遥远了。这时,庄翼下马过去,那皇甫秀彦亦抛镫落地,两人凑近,皇甫秀彦自怀中取出一对白底红框信件,小心翼翼,唯恭唯谨的双手呈奉于庄翼面前。庄翼告罪一声,也双手接信,仔细撕开加盖着红泥封戮的信口,就着雪地反光,表情肃穆的阅读起来,信不长,内容只有一张,但是,庄翼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郁滞了。那头的钱锐,可能听不清他们之间的交谈,可是庄翼的表情他却看得分明,这一刹里,他不由手心冒汗,胸膈部位,宛如沉甸甸的压上一块石头。钱锐固然在注意庄翼的反应,皇甫秀彦又何不是观察仔细?他显然是个内极深的人,不管心里有何打算,表面上却仍旧笑容不减,彬彬有礼。看完了信,庄翼小心的将信瓤装回封套,半晌沉吟不语。皇甫秀彦微微一笑,低声道:“庄总提调,大掌门说,等你回一句话。”庄翼抬眼望着对方,语声略带哑:“皇甫兄,请恕我多问一声,鸥老和那严良,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皇甫秀彦坦率的道:“严良的大师伯,和我们大掌门是同母异父的手足,平常来征虽不算勤,但血缘却是断不了的,因此大掌门的苦衷,也希望总提调能以谅解。”庄翼苦笑道:“老实说,皇甫兄,这档子事,鸥老可真给我出了个难题⋯⋯”皇甫秀彦体谅的道:“大掌门也知道,特别交待在下禀总提调,故人所求,纵有不当,亦务请勉为其难!”言词客气,却在步步紧逼上来,庄翼感受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这冷的天气,不由额头见汗,他定了定神,缓慢的道:“皇甫兄,鸥老是我的前辈,在公私事上帮过我很多次忙,他老人家一直爱护我,提携我,这份情,我是永远感念不尽的,鸥老但有差遣,我庄某敢不效犬马之劳?但目前牵涉到这个问题,实在不是我个人力量能以承当的,千百种大道理我们都不去说,只论严良的犯行,冷血寡毒,便罪无可逭!”皇甫秀彦平静的道:“对的,千百种大道理我们且不去谈,总提调但要明白严良与大掌门的渊源,清楚大掌门对此事的立场和用心就够了。”真个唇舌如剑,犀利无比,更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庄翼叹一口如,道:“唉,却叫我如何是好?”皇甫秀彦轻声提醒庄翼:“总提调,大掌门等你一句话!”咬咬牙,庄翼道: “这样吧,请皇甫兄上回鸥老,我且考虑斟酌行事。”皇甫秀彦显然大不满意,他笑得有点勉强:“总提调,这句话,未免有些模两可吧?我认为不够扎实!”又在咄咄相逼了,庄翼压住心中的反感,语气微见僵硬:“皇甫兄,我只能这样答覆鸥老,不周失敬之处,他日再容负荆请罪!”皇甫秀彦稍稍犹豫,始道:“那么,务请总提调在斟酌行事之际.对严良做有利的考虑!”庄翼道:“我会记得你的话,皇甫兄。”抱拳第身,皇甫秀彦一摇雅的:“多有扰搅总提调,间中若或唐突冒犯,亦乞总提调宽谅则个,在下告退!“庄翼回礼道:“请好走,见到鸥老,烦代问安⋯⋯”皇甫秀彦唯唯喏喏,转身上马,于是,又似来时一般,蹄声起若闷雷,扬雪溅泥,渐去渐远,很快便没入幽迢的冥暗中。慢慢蹩了回来,庄翼的脸色当然不怎么好看,钱锐本人不敢多说话,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道:“老总,到底是怎么回子事?那家伙人五人六的像是来头不小,看那架势,老总你也似乎得买他三分帐,他是谁呀?又给老总带麻烦来啦?”庄翼上了马,面无表情的道:“他是谁你没听他自报字号么?『一真门』的『右卫门』,『火旗』皇甫秀彦!”钱锐陪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不明自的是,他代表叶瘦鸥叶老爷子来干什么?『一真门』可是个赫赫有名的大门派,跟我们押这趟差又扯得上啥的干系?”庄翼揉揉两边太阳穴,有气无力的道:“干系可大了,先上路吧,等一会我再把事情内容详细说予你听⋯⋯”上路是又开始上路了,钱锐却感到心事重重,刚才发生的状况,似乎十分微妙,而微妙中又渗杂着难以言喻的险恶,好像,呃,这和直截了当的打杀又不一样,给人的感受有如风云诡异,危机四伏,有那种惶惶然不知何以为防,何以为戒的疑惧。*          *          *一座半坍在山脚下的破庙,不知道庙里原来供的什么神,因为早连神像也颓塌了,是座庙却不会错,看得出还残留得有零落的堂榻及缺了角的神案,檐壁墙偶处密结蛛网,遍地鸟兽粪便,不过四周通风,倒没有多少异味。庄翼斜挂倚坐于墙角,地下着毯子,手里是半套尚未吃完的夹肉烧饼,他双眼凝视着污黑的壁面某一点上,看似在研究那一点的内涵,实则他任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的意识,业已不知飘去何方了。三名人犯串坐一排,都在闭目歇息,钱锐高踞香案之上,支着一条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乾粮,也是满脸郁重忧戚的模样。天才蒙蒙亮,没有鸡啼,没有狗吠,更没有一点人气所带来的鲜活味道,有的只是山风吹括过去时所旋起的呼啸声,宛若鬼哭狼号,好不凄厉。长久的寂寥过后,钱锐跳下香案凑了过来,他蹲在庄翼身边,却不曾 出声。半晌,庄翼才沉沉的开口:“鸥老——叶瘦鸥派他的『右卫门』皇甫秀彦带来一封信,信里写得很诚恳,也很简单,只是要求我看在他的份上,私纵严良!”呆了好一阵,钱锐又是意外,又不觉意外的连连摇头,放轻嗓门道:“老总,『一真门』是两道上有名的堂口,人多势大,族结帮党,俱有一跺脚七城乱颤的威风,但他们当家的叶老爷子为人却一向正派,是非分明,不是个托大仗势的人物,为什么这一次竟搞了这么个把戏出来?不仅强人所难,而且根本不合道理,这和他平时的形象完全不对⋯⋯”庄翼闷闷的道:“严良有个不知打那里钻出来的大师伯。”钱锐悻然道:“这又如何?”庄翼耸耸肩:“他那大师伯,碰且和鸥老是同一个娘所生,差的只是不同一个爹。”钱锐张口结舌的道:“我的天,竟会有逭么凑巧的事,老总,可是真的么?”庄翼道:“鸥老信上只说是极亲密的血缘,倒未点明实关系,还是皇甫秀彦亲口相告,想来不假,这种关系,可不是随便编造得的。”沉默一会,钱锐形容黯淡的道:“事情实在棘手,我也多少知道,叶老爷子以前帮衬过老总好些次数,先不说他的德高望重、人强马壮,只是老总欠人家的情,就不得不还,但要这么个还法,无论对朝律、对良心,都难以交待,唉,叶老爷子亦未免——未免欠斟酌了⋯⋯”庄翼锁着双眉,道:“鸥老个人的判断,必然认为此事极有把握,所以才派了皇甫秀彦单骑送信,越其如此,扫了他的颜面后果才越严重⋯⋯钱锐,依我看,鸥老亦非毫无考虑,你想想.这趟起解已是最后一程,鸥老一直没有动静,可见他也不是不体谅我的立场、不是不明白我的困难,直到现在他始遣人表态,料想也是抛不过他异父兄弟的缠磨,不得已之余被逼出此下策⋯⋯”钱锐道:“不管怎么说,要紧的是我们该怎么办才是?”庄翼丢掉手中的半套夹肉烧饼,靠到墙上:“我一直就在寻思这个问题,钱锐。”敲敲自己脑袋,钱锐道:“总要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不用得罪叶老爷子,咱们也交得了差,能求这么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方为上上之策!”庄翼生硬的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更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钱锐,事实摆在那里,鱼与熊掌难以得兼,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钱锐忙问:“那一条路,老总?”庄翼冷冷的道: “杀严良!”蓦地打了个哆嗦,钱锐赶紧向神案那边投出一瞥,还好,三名人犯仍在盹困,没有什么异状;他又凑近了些,尽量抑压着内心的不安:“老总的意思,是要得罪叶老爷子了?”庄翼垂下视线,道:“除此之外,实无他策。”钱锐不解的问:“如果要对叶老爷子不起,咱们不放人也就是了,何须宰掉姓严的?老总,虽然我们有权在非常状况下做权宜处理,到底不合正规章法,这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庄翼低沉的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钱锐,你有没有考虑到,假设我们不照鸥老的意思去做,万一他觉得面子下不来,将心一横来个硬劫,以鸥老的实力而言,又岂是你我二人招架得住的?”钱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得也是,老总是打算先下手为强,绝了他们的念头⋯⋯”庄翼道:“只有这么做,我们才保得住最低限度的回收,否则,很可能既得罪了人,又砸掉差事,弄得两头落空,那才叫窝囊呢!”钱锐小声道:“这个主意,老总已经决定了?”庄翼果断的道:“不错。”钱锐颇生感慨的道:“真是爱之适足以害之,如果叶老爷子早知道他这一伸手,不但救不了姓严的,反倒变做严某的催命符,相信他就不会如此贸然从事了⋯⋯”庄翼形容阴冷,声音里充满酷绝:“有时候,人们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下这样的决心非常痛苦,但却无从选择——好在严良那一刀迟早要挨,我们就提前送他上路吧。”钱锐迟疑着道:“老总,要我动手么?”庄翼直视钱锐:“你愿意动手么?”强颜一笑,钱锐嗫嚅着道:“假始老总下令,我当然不敢违抗⋯⋯老总如要徵询我的意见,呃,我可实在不愿接这个差遣⋯⋯”庄翼道:“所以,你就歇着吧,我自己来办。”钱锐忙道:“你可别生气,老总。”庄翼笑得有点古怪:“我不是说过么?有时候,人们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目前,便正是这个情形;问题摆在那里,总该有人去面对,现在我们仅得两人,自然不是你,就是我了!” 说着,他将手边长剑掖入后腰,随即挺身而起,偕同钱锐来到神案之前,钱锐的脸色显得极不自在,隐隐然浮动着一抹晦涩——这和彼此火拼之下血刃相向,感受完全不同。看不出庄翼外表上任何的七情六欲,他苍白着面孔,平淡的叫唤:“严良,起来。”缓慢的,严良睁开眼睛,他深深的看着庄翼,嗓调哑:“什么事?”庄翼道:“『一真门』叶鸥老的嘱咐到了,你跟我出去。”眸瞳底下倏忽闪过一道光彩,严良的刑态上却没有丝毫异常的反应,他默默站起,拖着脚镣,跟在庄翼身后蹒跚跨出庙门。何小癞子与艾青禾也都醒了,两个人又是惊羡,又是嫉妒的目送严良离去,何小癞子犹在喃喃咒骂,一双招子宛似喷火。钱锐半声不晌,无形中流露出恁般悲悯的情怀——生死之间,竟不过这几步路罢了。半柱香之后,庄翼转了回来,当然,只有他一个人,同时,左手上拈着一只血淋淋的人耳,人耳已泛灰白,却似乎犹在蠕动。刹那间,何小癞子与艾青禾如遭雷殛,顿时日瞪口呆,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们现在才知道,他们的难友严良,果真不然是“提早”脱离苦海了。庄翼冷着脸孔,立时下令启行,一行人马甫始上路,便是晕天黑地的一阵钻赶,该歇的当口不歇,该吃的辰光不吃,当何小癞子同艾青禾正感到抉要跑断气的时候,庄翼才叱喝停下。他们驻足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岗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岗下一片繁华——有栉次麟比的屋宇,有纵横交织的街道,而人们熙来攘往,市面光景热闹,迤逦周遭的,是那高耸雄浑的城楼,以友一垛接一垛的城堞。喘着气,钱锐抹一把额显的汗水,将汗水酒落地下,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声:“到了,终于到了⋯⋯”何小癞子突然全身骤起鸡皮疙瘩,他四肢发软,双眼泛黑,喉头里像掖进一把沙,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到⋯⋯了?到⋯⋯到那里了?”侧首瞥了何小癞子一眼,这次是庄翼回答:“『靖名府』,你们人生的最后一站。”第十五章翠红轩里,丝竹管弦之声轻雅幽扬,一间净室内,摆一桌盛筵,主客是庄翼、钱锐,陪客为“靖名府”府尹李品端、六班总捕头姚贵才,另加一个刑案师爷文兆,执壶的有四个打扮得绮罗珠玉、花红柳绿的年轻粉头,酒酣耳熟,莺声燕语之余,李府尹双手举起雕镂精细的银质酒盅,敬向庄翼:“来来来,总提调,一路辛苦,兄弟敬你一杯。” 庄翼爽快的一仰脖子乾了,李品端又跟着敬过钱锐,在这种场合,虽是私下应酢宴聚,不必过于讲究品秩级职,却也不能大而化之,钱锐不敢逾越,连忙站起受了这位官序仅次于知府的李府尹一杯。让菜之后,李品端轻摸着自己唇上的八字胡,笑呵呵的道:“总提调,今晚上是酒粗菜陋,过于简慢,好在二位还有几天逗留,正可再做盘桓,本来呢,知府袁大人要亲自招呼,不巧刘御史也在今天刚到,那边不能不去应付应付,才特别交待兄弟做陪,聊算接风⋯⋯”庄翼笑着抬抬身子:“不敢当,府尹太客气了。”李品端又关切的道:“这一路来,听说很不平静?那几个杀胚,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庄翼道:“还好,府尹知道,但凡起解重犯,沿途就很少不生枝节的。”须眉皆白,肥头大耳的“靖名府”六班总捕头姚贵才声音洪亮的插口道:“总提调,说老实话,前几天袁大人还私下告诉我,怕你这趟差到不了地头,袁大人早看过那四员送犯的录表,在接到『移赎』之后,免不了忧心忡忡,直挂虑路上出纰漏,还是你行,终究把人押到啦!”庄翼摇头叹气:“实在惭愧,四员人犯只解到两员,老大哥这么夸奖,我可越发无地自容了!”姚贵才忙道:“什么话,活口能带到两个,已是天大的不易,这四名死囚,个个犯案累累,心狠手辣,有如凶神恶煞,别说一次解上四员,就算对付一个,也足伤透脑筋,总提调,还是你有本事,有能耐,换成是我,只怕早就砸锅喽!”连连摆手,庄翼苦笑道:“这是老大哥给我脸上贴金⋯⋯”李品端搭道:“不过我的看法也和姚头儿一样,无论死活,总提请总算完满交差,本来嘛,一旦遇上难以预知的异变,解差就有权宜处置的规定,那四名死囚,横竖迟早一个死字,早死晚死全一个样,倒是总提调代为行刑,我们府里的刽子手可要少收几两补贴银子了!”坐间起一阵哄笑,刑案师爷文兆道:“活有活口,死有证物,总提调可谓功德圆满,大人的意思,另有犒赏,到时候说不得我们尚要叨扰总提调一杯哩⋯⋯”庄翼拱手道:“犒赏如何且不去说,改一日总要回请各位,一则略伸对各位维护成全的谢忱,二则也好多聚一时,我这里就先口头邀约了。”于是,主客之间,又开始杯觥交错,热闹起来,四个大姑娘,也就粉蝶穿花般更显得服侍殷勤了。*          *          *本来,“靖名府”替庄翼安排的留宿处是隔着知府衙门只有一街之距的“行差馆”,但庄翼嫌那地方太嘈杂,且熟人又多,日常见面光是招呼就打不完,如再加上临时增添的应酬,留在“靖名府”的这几天,就甭想办完公 事了,因而他托姚贵才给他订下一家清静客栈的后院雅房,两暗一明成套三间,全包下了。回到客栈,自有专门侍候的伙计前来招呼,砌上新茶,打好洗脸水,切实巴结一番、始小心退下,等庄翼净过脸手,坐下喝第一口茶的辰光,业已时起二更。两间寝居,他与钱锐各占一间,钱锐许是累过了头,亦了无睡意,进房去躺了一会又蹩出来,虽不停打着哈欠,精神倒还不差。庄翼望了钱锐一眼,笑笑道:“睡不着?”顺手拖一把椅子坐下来,钱锐边搓揉着面颊:“约模是酒性作怪,原是喝够量容易困觉,今晚上喝得不上不下,反倒精神来了。”庄翼放回茶杯,道:“我知道你这顿饭吃得不舒坦,酒也未能开怀,这种场合,难免拘谨。”钱锐摇头道:“娘的,满座都是我的上官,老总你无所谓,那三个面前可疏失不得,万一叫人家指说老总纵容部属,欠教规矩,岂非也坏了老总英名?一朝心里顾忌,吃喝起来连酒带菜便走味了!”庄翼道:“官场的一套,不应付也不行,却亦不是毫无好处,今天办交待,顺顺当当,一点麻烦都没有,这就是有人维护的效验,你晓得,我们这趟差,并非十全十美,要挑毛病,瑕疵仍在,如果有人存心找碴,虽没什么大不了,罗嗦起来一样讨厌,是以平日里人情来往,可不能过于轻忽⋯⋯”钱锐听到什么似的吃吃笑了起来:“老总,还记得今天一大早见到应尔清应老刀子的老景不?他一看到是你,那张皱皮老脸上立即堆满谄笑,原先踏出房门时所表现的不耐与踞傲化得可真快,一壁紧走,一壁系襟扣,后来那一揖,哈哈,快沾地啦⋯⋯”庄翼道:“也难怪他一肚皮不高兴,大清早嘛,还不到当班的时候,我们就把人家从热被窝里拖了起来,叫他怎么会愉快?不过,应老刀子再怎么刁钻跋扈,对我还挺个面子,能凑合就凑合了。”钱锐问道:“老总,应尔清对你如此恭谨驯服,一定有原因在,可否说来听听?”取过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庄翼好整以暇的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在大前年吧,老应出了一次纰漏——和一个布贩子的老婆通奸,夜里吃本夫回家撞见,人家可不管你姓应的干什么典史不典史,纠集了邻舍几个粗壮汉子,便把老应困将起来,先拖到黑巷子一顿好揍,跟着就要送官究办;那晚上也叫巧,我刚参加一处酬酢回来,路经巷口,听到里面杀猪般嗥号,又有吼骂叱喝声不断,一时好奇闯了进去,这才搞明白是怎么一码事⋯⋯”钱锐笑道:“那时之前,老总已经认识应尔清啦?”点点头,庄翼道:“我们早就见过,且已打了几次交道,只因这老小子刮皮孤寒,又尖刻 难缠,所以公事之外极少往还;那晚上他的情形可真够狼狈,鼻青脸肿另加五花大绑,不但衣衫破损,脚上鞋子亦掉了一只,当时他一望到是我,那神情,嗯,就和看见亲人到场似的,说多兴奋就有多兴奋!”钱锐趣味盎然,急道:“老总必然替他解了围?”庄翼道:“这还用说?我先表明身份,把人松绑,然后问明原委,就事论断,很快便平过节,双方一拍两散⋯⋯”钱锐道:“这么俐落?”庄翼笑了:“类似风化之事,最有效的莫过银子,我替老应垫付二百两纹银,里外便通通摆平,之后他要还我也被我婉拒了,就此应老刀子就对我另眼看待,也算交了个朋友。”钱锐手抚胸口,笑得呛咳连连:“难怪老总提到这老家伙时是一付成竹在胸,把握十足的模样,应老刀子欠着你这大的一个情,怎能不对老总刻意巴结,曲尽奉承?”庄翼道:“这档子事,对外不必提,免得传出去不好听,尤其此中涉人隐私,更属忌讳,连佟仁和窦黄陂他们,我都从未说过⋯⋯”钱锐忙道:“老总宽念,我自知轻重。”伸了个懒腰,庄翼道:“该睡了,你还不困么?”钱锐摇头道:“老总累了请先去安置,我这会还挺精神,想再坐一歇再睡。”庄翼刚从椅上起身,脚步尚未曾移动,房门已轻轻传来几声啄剥声——有人在敲门,非常温文有礼的在敲门。房中的两个人都不免有些愕然,三更半夜了,是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而且,事先没有听到丁点脚步声响,来得未免有点古怪。钱铳看了看庄翼,庄翼微微点头,于是,钱锐大步走到门边,启闩之前,出声朝外询问:“是那一位?”须臾的沉寂之后,门外响起一个稳定又清晰的声音:“在下皇甫秀彦,求见庄总提调。”猛然间心口像被捣了一拳,钱锐形色大变,几乎手足失措的回头急以眼色求告于庄翼——他万万没有料到,“一真门”那边这么快就有了反应!庄翼的表情亦透着三分怔忡,但很快就恢复平常,他面对房门,从容的道:“有请皇甫兄。”于是,钱锐拔闩开门,当门而立的,果然正是皇甫秀彦,这位“一真门”大门主座前的得力人物,依旧丰神俊朗,面带笑容,就好像是寅夜前来拜会老友一样。 相形之下,钱锐的表情就不免尴尬了,他呵呵腰,往门边一让:“皇甫老兄,请进。”皇甫秀彦颔首致意,潇潇洒洒的进入门来,冲着庄翼拱手笑道:“深夜造访,时地两不宜,无奈上命在身,难以推辞,失礼之处,还望总提调曲谅。”庄翼抱拳道:“皇甫兄客气了,来,随便坐。”坐定之后,皇甫秀彦信目打量着室内陈设,闲闲的道:“这套雅房相当不错,清静整洁,自成一格,小客栈有如此环境,倒不多见。”庄翼亲自端上茶来,笑应道:“是『靖名府』总梳头姚贵才姚大哥替我找的,他地面熟,知道那里有好住处,本来安排在『行差馆』留宿,被我推了,那边实在太嘈杂⋯⋯”皇甫秀彦接过茶,道谢一声,先撮唇吹开浮在杯面上的叶根,才轻啜一口,好整以暇的道:“总提调,公事交待过了?”庄翼不由脸孔微热,有些不自在的道:“初步交接算是办妥了,这两天还有几桩例行手续待理,譬如说领回文、填例报、清结差费等等,都是些琐事⋯⋯”点点头,皇甫秀彦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庄翼谨慎的道:“某方面说,是如此。”皇甫秀彦笑道:“莫非尚不尽然?”庄翼道:“皇甫兄该明白我所指为何。”稍微沉默之后,皇甫秀彦缓缓的道:“今日一早一晚,接踵来谒总提调,但心情却是两般,头一遭,急切盼望,此一遭,惶无奈;整天来回三百里奔波,苦的不是这付皮囊,是那人天交战的矛盾!”庄翼没有回答,只望着桌上的烛光发怔。皇甫秀彦又喝了一口茶,音调低沉:“总提调,你把严良处决了?”吸一口气,庄翼坦承不讳:“是的。”顿了顿,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皇甫秀彦道:“我们在那片破庙后头挖出他的尸体,另方面,我们也自『靖名府』的内线处得悉严良并未解到,总提调,不管你如何处理这件事,至少你还算帮了一点忙。”庄翼讪讪的道:“此话怎说?” 皇甫秀彦道:“严良是一剑毙命,你没有使他受太大的痛苦,那一剑直穿心脏,很准,严良的遗容十分安详,不曾有挣扎的迹象!”庄翼不知说什么好,仅剩苦笑的份,钱锐站在门边,一会搔头搓手,一会龀牙裂嘴,这一刻,他不禁庆幸,亏得干总提调的不是他。皇甫秀彦又轻声道:“我们已将严良的尸体运送回去,对他的大师伯,好歹有个最低限度的交待。”庄翼苦笑道:“皇甫兄,你我见面之后,可是一路皆有贵方人马暗地跟踪追蹑?”皇甫秀彦道:“不错,我们的人缀在远处,原是打算接应严良出困的——假如你肯放他的话。”庄翼不答,皇甫秀彦续道:“结果,我们却替他收了,这样也好,总算多少尽了点心力。”桌上的烛火突然跳了跳,并起一朵花蕊。乾咳一声,庄翼道:“这件事,皇甫兄,并非我有意违抗鸥老的嘱托,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严良双手血腥,背负多条性命,是个十恶不赦的凶煞,无论天理国法人情,皆不可赎,如若私纵于他,我个人的职守问题不足为论,但对道德良知却不能交待,皇甫兄,那些千古冤魂,又有谁去悲悯怜惜?”皇甫秀彦叹息着道:“所以,大掌门也左右为难。”庄翼忙问:“鸥老现在的情绪如何?是不是很恼我?”皇甫秀彦神色凝重:“老实说,总提调,麻烦不是出在大掌门,而是出在他兄弟——也就是严良的师伯身上,他不肯罢休,大掌门一则碍于亲情,再则尊严受损,加上本门上下一部份所属群情愤激,咸认你不够道义,存心给『一真门』难堪,因此,大掌门的压力就很重了⋯⋯”庄翼无可奈何的道:“鸥老的处境我能够想像,他老人家可已决定如何反应?”凝视着庄翼,皇甫秀彦恳切的道:“总提调,虽然我们之间才见过两面,但我个人对你的骨格与担当却十分钦佩,你的确是条汉子,以我自己来说,实不愿做出任何与你为敌的事,但门派的决定,却非我的力量能以左右⋯⋯”庄翼冷静的道:“我明白。”皇甫秀彦目光转向微微摇曳的烛火,语带艰涩:“今晚上连夜赶来,便是向总提调转达本门的回应——大掌门不再过问此事,但为安抚他兄弟的怨意及平息若干所属的愤怒,大掌门同意派遣本门五名人手随同他兄弟施展报复,而无论有任何结果,这桩公案即行终止。”庄翼仔细问道:“皇甫兄,可否请你进一步说明,所谓『无论任何结果』,是指什么意思? “皇甫秀彦道:“就是说,他们在报复行动中,不管是知难而退,锻羽而归,或是被斩尽杀绝,进退图转之间,完全由仳们决定,雷他们认为够了,事情便告结束,这其中,本门不再做任何支缓,当然,亦不限制他们的报复手段。”舔舔嘴唇,庄翼道:“如果要了我的命,他们大概就不会再追究了。”皇甫秀彦严肃的道:“反过来说,总提调,如果你要了他们的命,也就追究不下去了。”庄翼沉思半晌,问道:“鸥老确实是这么裁定的?我是说,他老人家不会怨我采取反制行动吧?”皇甫秀彦断然道:“绝对不会,大掌门说过,人人都有自保的权利,而且这一组人派出之后,成败与否,皆为定论,『一真门』必将比桩恩怨,一笔勾消!”庄翼放低了声音:“皇甫兄,这五个人里,可曾包括有你?”皇甫秀彦笑得十分无奈:“有我。”庄翼遗憾的道:“该不会是你自动请缨吧?”皇甫秀彦摇头:“不是,大掌门那位兄弟执意要我参加,大掌门拗不过只好允了,但其他四位,却乃主动参与,我很抱歉,不能告诉你那四个人是谁。”庄翼道:“没关系,等见过面就知道了;皇甫兄,鸥老那位同母异父的兄弟,也就是严良的大师伯,能不能见告他的尊名大姓?我也好心里有底。”皇甫秀彦道:“他姓古,叫古瑞奇,有个称号『大棍王』,据我所知,他在那根栗木棍上的造诣相当不凡,严良浑名『独一棍』,就是受了他这位大师伯不少夹磨。”拱拱手,庄翼道:“多承指点,皇甫兄,对了。”放回茶杯,皇甫秀彦离坐而起,微笑道:“就此告辞,总提调,请多保重。”庄翼有着难以言重的苦楚,只有再度拱手,算是领情。待皇甫秀彦离去后,钱锐先把门关好,人靠在门上,忧心忡忡的道:“老总,我看事情麻烦了⋯⋯”庄翼沉重的点头:“是有点麻烦,比我想像中的情况要糟。”钱锐又恨声道:“不是我对叶老爷子不敬,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武林中犹且声名赫赫,不可一世,没想到度量却这么浅,一点容人的胸襟都没有,老总在他面前,算是晚辈,晚辈犯了错,他做前辈的多少该宽谅点,何况老总还不是犯错,他强人所难先就不对,自己不加反省,却硬要以势压力,这叫什么大老作 风?”庄翼道:“鸥老也有他的难言之隐,不这么表示一下,不足以服众⋯⋯”哼了一声,钱锐道:“打开始他就不该揽下这桩事,是他欠考虑,不曾把前因后果想仔细,如今目地未达,反倒把过错扣到老总头上,认定老总不给面子,有辱他的尊严,居然要对老总大张挞阀起来,娘的,拳头大就能代表真理?简直欺人太甚!”庄翼坐回椅上,双手支颐:“其实,鸥老已算格外留情了,他『一真门』旗下兵多将广,好手如云,莫说派五个人来对付我,便五十名亦易加反掌,而且他还表示过,此五人派出之后,不论后果如何,全案即告终止,钱锐,鸥老为一门之主,有些时候,做法必须旰衡大局,不能单顾某一方面,他的苦衷,我们也应谅解⋯⋯”钱锐不服的道:“老总的想法我很清楚,还顾着和叶老爷子旧有的情份,又总觉得这档子事对他多少有点愧疚,不过任何——都有个是非之分,叶老爷子如此施为,那里尚有什么是非观念?又怎生令人心服?”庄翼道:“看开点就好,这个人间世上,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事。”钱锐忽问:“老总,不知你有没有发觉,此中蕴藏的危机?”庄翼啜一口冷茶,道:“我早感觉到了,鸥老派出来的五个人,其他四个是什等角色虽不知晓,但只看皇甫秀彦身为堂中之一,便可料到那四个亦非省油之灯,必属『一真门』的佼佼者无疑,此外,鸥老已明许他便可以不择手段来报复,又未限定他们在『一真门』外另邀帮手,这里面弹性就大了,他们的弹性一大,我们的危机则相对增加,往后的日子,够险恶的!”钱锐悻悻道:“要是在日后的争斗里,咱们赔上性命,叶老爷子也不过就是装模作样,表示哀悼一番,再说些不负责任的空话而已,真正的内情,引发流血的始由,他必然概加抹煞,一定不提,老总,叶老爷子表面慈悲,骨子里等于拿我们的生死当他权术下的牺牲!”庄翼颔首认同:“一点不错,所以我方才已经说过,这个人间世上,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事!“钱锐着急的道:“我们该怎赔办?老总,叶老爷子也讲明了,人人都有自保的权利,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因应反制?”庄翼冷静的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斩尽杀绝,永除后患!”用力拍手,钱锐道:“说得好,老总,我完全好同!”脸色微显苍白,庄翼又道:“待将那五人全数窄杀之后,再看鸥老要如何断处。” 钱锐补充道:“不止五个,老总,加上那古瑞奇,共是六员才对!”庄翼笑笑:“连皇甫秀彦也要一起除掉?”钱锐慢吞吞的道:“这要看他是否对我们同样抱有慈悲胸怀而定,老总,皇甫秀彦表面上温文和气,态度友好,真要等到列阵为敌,血刃相向的那一刻,他是个什么姿态,可就难说了!”庄翼道:“皇甫秀彦这个人,倒不似个翻脸无情的角色,不过,我们怎么对他,端看他要怎么对我们了。”双臂环胸,钱锐意气昂扬的道:“老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带进入情况啦,该怎么防、怎么守,你要先有个定规,该调人马调人马,该布眼线布眼线,娘的,天下之大,不只他『一真门』唯我独尊!”庄翼神色深沉的道:“我不等他们来,钱锐,我会先下手。”钱锐兴奋的大笑:“好家伙,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老总,就凭这等气势,我就不信他『一真门』能吃得定!”庄翼叹了口气:“不要全往好处想,钱锐,对方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放出风声,明目张胆的叫阵,尤其『一真门』的传统自来行事谨慎,策划周密,一向谋定而动,且他们人面广、关系参,某些地方,比我们要占便宜⋯⋯”钱锐恶狠狠的道:“管他娘,老总,我们豁上了!”庄翼眼底已透出倦意,语声低哑:“这两天赶紧办完公事,我们就立即回转『老龙口』,别在这里搞得风风雨雨,招人物议,那怕半路上见真章,亦强似在此地打滥仗!”钱锐默然无语,庄翼推椅而起,打了个哈欠,说一声“睡吧”,迳自进入内室,门外,留下漫漫的冷寂,钱锐突兀没来由的起两次寒噤,投眼窗格,才发觉曙光已现,天,就快亮了。第十六章 风波回到“老龙口”,沿途上竟然奇迹似的风不吹、草不动,一路平安,不但钱锐大感意外,连久经阵仗的庄翼都觉得纳罕不已。先在衙门里把公事交待清楚,庄翼又领着钱锐匆匆赶到佟仁和,窦黄陂两个人家中探慰,这两位仁兄敢情已自行归队,伤势也大痊愈,看光景,再养息个把半个月,就能如常当差了。殉职的苟寿祥是单身,没有家累,虽省去庄翼的一趟悼唁之苦,但却 益增内心的愀然,他已暗暗算计过,要如何迎回苟寿祥的遗骇,并且替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下属风风光光办一场后事。庄翼的家居,座落在“老龙口”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可是闹中取静,深处于一条横巷的巷底,不是什么巨宅大院,仅乃红门砖墙,三楹瓦屋而已,平时他极少在家,大多独住在“总提调司”后面为他专设的一幢小巧精舍里,此地住的是他老爹庄元,另一个老兼厨子,一个女负责洗衣并打杂而已。由钱锐叫开门,前来应门的正是老人家潘升,一见是庄翼回来,不由眉开眼笑,一边执着少主人的手膀子不停端详,边捞捞叨叨的诉起苦来:“唉呀呀,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老爷毛病又犯啦,前几天,把『香绮楼』的小全子带回家,整日价人前进出,又是亲人又是抱,打情骂俏也不知避讳,小全子那骚娘们还真当她是家主婆了呢,连我和魏嫂都指使起来,少爷,你看看这像话不像话?”庄翼站住脚步,悄声问:“那女人走了么?”潘升气咻咻的道:“昨晚上才走,还是司里来了人,说『靖名府』那边有驿差快报,少爷只这一两天便可到家,老爷一听少爷要回来,就赶紧打发那婆娘走了⋯⋯”庄翼笑了笑,道:“你小声点,别嚷嚷,老爷这个嗜好,你也看过多少年了,人嘛,不管老小,总有点偏爱,只要不离谱,就好歹顺着他老人家吧。”花白的眉毛鼾动,潘升咕哝着道:“都是少爷把老爷惯坏了,打夫人过身不到三年,老爷就开始在外头拈花惹草,唱起风流戏来,找的都是些不三不四、妖里妖气的半老婆娘,好几次还争风吃醋,和人家差点大打出手,少爷你总回护着他,冲着外人陪笑陪礼,以你的身份,不叫不值么?”一傍的钱锐早就见怪不怪,笑吃吃的插嘴道:“老潘,你好生侍候着老爷子就打了,不关你的事少管,何苦自个去寻烦恼?”说着,三个人已来到小厅门前,门开处,头发乌亮、满面红光,身着锦袍缎鞋的庄元正负手而立,那气派,果然不愧是官家老太爷的架势。抢上一步,庄翼单膝点地,轻轻的道:“爹,儿子来跟你老人家请安来了。”洪声一笑,容貌轮廓颇与乃子有似的庄元虚虚伸手:“起来吧,我的儿。”钱锐是同样动作,必恭必敬的道:“钱锐向老爷子叩头!”庄元虚挨一把,笑道:“免了免了,告诉你们多少次,我老头子最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一来一往有多费事?好了,进屋里坐,潘升,去给少爷和钱捕头倒茶!”别看潘升在背地后罗罗嗦嗦,真当着庄元的面,却中规中矩,半点不敢逾越,听得吩咐,他急急应喏一声,赶紧张罗茶水去了。进入厅门,待坐定之后,脸上油净水滑的庄元摸着下巴,斜乜庄翼:“儿子,潘升那老狗头,又在你面前说我的闲言闲语了吧?”庄翼陪笑道: “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孩儿叙述一下这些日来,爹的生活起居情形⋯⋯”鼻孔里哼了哼,庄元道:“下人管主子的事,天下可有这个道理?都是你宠着他,时时不忘他是我家几十年来的老人,总惦记他大半辈子的辛劳,如今可好,给他三分颜色,这老狗头居然要开染坊了,连我朋友来家坐坐,他也竟敢拿脸子,你说,我气是不气?“庄翼忙道:“爹请息怒,孩儿回头再斥责他,爹身子要紧,何必与下人一般见识?”手抚胸口,庄元又转向钱锐,冀图引起共鸣:“钱捕头,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我老头子有埋还是无理?”有理无理皆属有理,钱锐岂敢造次?他忍住笑,目光下垂:“老爷子还错得了?有理,当然有理⋯⋯”满意的沉咳一声,庄元这才问道:“『靖名府』的差事,都办妥了?”庄翼道:“妥了,爹。”庄元点点头:“还顺当么?”庄翼搓着手:“尚好。”这时,潘升端上茶来,又悄然退下,望着潘升的背影,庄元得意的一笑,意思很明显——你这个老狗头,竟敢和我作对?也不想想,胳膊拗得过大腿么?庄翼看在眼里,只当不见,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闲闲的道:“这阵子,爹手头还宽吧?”庄元像抓住了话柄,立即借题发挥:“宽?宽什么?上次你给了我四百两银子,早用完了,要不是有人适时又送来千把银子,我这些天来还得打饥荒哩!”怔了怔,庄翼道:“爹,所谓上次,不过是我去『靖名府』之前,合共没有多少天,你老人家就把四百两银子全花了?”庄元幸幸的道:“四百两银子,你当是座金山?莫非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不过推了一把庄,就已输得半文不剩,又跟场子里借了五百两,不到一个时辰亦耗光了,人家好心好意,还要再借,是我怕牵累了你,不肯借了,这年头,钱不顶钱使啊!“庄翼没有吭声,默默低头喝茶。钱锐忍不住道:“老爷子是去那家赌场赌的?”庄元脱口道:“就是刀疤老辛那一家嘛!”钱锐紧接着问: “刀疤老辛?辛同春?”又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庄元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道:“不错⋯⋯”庄翼慢吞吞的开口道:“爹,是谁又给你老人家送来了千把银子?”略一支唔,庄元始含混的道:“呃,一个姓黄的⋯⋯”庄翼并不放松的道:“那个姓黄的?”庄元窒噎片刻,颇见吃力的道:“叫黄什么来着?哦,对了,黄明,是叫黄明⋯⋯”庄翼道:“黄明?『大安县』班房干『三都头』的那个黄明?”庄元乾笑道:“这个人挺能干,对你老爹我也十分的巴结,你不在家的辰光,人家可是走动得勤快,虽说不算晨昏定省,那份心却有了,嘘寒问暖的,又送这送那,比起亲儿子,亦不遑多让哩⋯⋯”庄翼直截了当的道:“爹,黄明一个小小的『大安县』副捕头,一个月才多少晌钱?他为什么凭白无故的给爹送银子?最近他县里捕头开了缺,他想谋这个差事,是吧?”笑是仍在笑,不过却笑得相当尴尬,庄元讪讪的道:“人往高处爬,水向低处流,黄明有意更上层楼,想谋个好前程,还也没什么不对,他托了好些路子,才和爹见上面,若求多帮他这个忙,呃,我看他人还不错,口头上就先允了!”一股气自胸膈间升了上来,庄翼又硬生生压制下去——听他老爹的说法,活脱干总提调的人就是他老太爷自已一样,“口头上就先允了”,这岂非关起门来起道号、坐在家里封官箴么?却将法制、传规置于何地?钱锐一看妙头不对.赶忙开口道:“老总,这件事可以再商议,黄明的记录没什么大毛病,似可考虑,况且老爷子亦是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等于提掖后进嘛,自然乐观其成⋯⋯”庄元也知道儿子不高兴了,跟着解释:“我的儿,黄明是你的下属,做上官的,理当替下属争前程,谋福利,这样子才能受到部众爱戴,进而政通人和,一帆风顺,爹也是在为你建立关系,拉拢人心,自己有班底,总比外头弄一个来好做事⋯⋯”庄翼面无表情的道:“话是不错,爹,却不该用这等方式,爹收了黄明的银子,等于替孩儿受贿,黄明行贿以谋职,心术先就不正,如何能够让他『更上层楼』?以孩儿看,他这『二都头』是否保得住,那大有问题!”庄元楞了好一会,猛的一拍桌子,气急败坏的吼喝起来:“反了反了,简直反了,儿子居然胆敢顶撞老子,和老子唱反调,这还了得?庄翼,你是翅膀长硬啦?官当大啦?就忘记你小的时候,我是怎生含辛菇苦养活这个家,老牛拖车一样拉拔你长大?送你上学,送你习艺,眼看着将一个人事不懂的小仔娃调教成今天十州八府的总提调,儿子做了总提 调,老子就不值钱了,老子不过一介草民,不过一个柴扉寒士,何堪敬重?人心险啊,世情薄,连自己亲生的骨肉都如此不知顺从,人活着还有什意意思?!”庄翼站起身来,垂着双手聆教——这些“教诲”,尽管已听过无数次,每逢此等节骨眼上,仍得照听不误,否则,下面尚有更热闹的场面出现。当然,钱锐也坐不住了,跟着起立,一边还要劝解庄老太爷:“老爷子且请息怒,我们老总决不敢对老爷子稍存不敬之心,只是朝廷有法统,官家有制度,晋级升等,得照规矩来,老总是怕老爷子不明此中原委,贸然做了承诺,倒令他为难,老爷子面上亦欠光彩⋯⋯”重重一哼,庄元喝了口茶顺气,然后才余怒未息的道:“那,我既已允了黄明,如今却怎生是好?”偷觑了庄翼一眼,钱锐未便答覆,只有含混的道:“这还得再研议,老爷子,事情也不急在眼前,『大安县』的补缺公文尚未呈到司里呢。”用手指点着庄翼,庄元大声道:“你给我切实合计合计,爹的一张老脸要还不要,端看你这孝顺儿子了!”庄翼欠身道:“孩儿自当斟酌。”钱锐机灵的接道:“老总,衙门里还有公事要办,我们该向老爷子详安了。”不待庄翼有所表示,坐在太师椅上的庄元已气呼呼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叫我这糟老头子耽误了你们的要公!”于是,庄翼与钱锐行礼退下,出得门来,两个人全不由自主的长吁一声,又相视苦笑不已。*          *          *小小的一酒肆,五张白木桌子擦洗得乾乾净,墙壁粉白,青砖地面一尘不染,长条孰食柜就摆在厨房前头,一方肉案置于柜傍,随时可以依照客人指定的孰食切割,小馆子,气氛宁静怡人。庄翼和钱锐分踞一桌两端,桌上是两锡壶白乾,三碟卤味,外带一小盘盐水煮花生,他们都是这家“小洞天”的常客,都偏好这里的一份清爽。天刚入黑,店里只他们一桌客人,一抑脖子乾尽小盅里的酒,钱锐抹了抹嘴角:“乖乖,老爷子的脾气可真大,说冒火就冒火,老总在外头八面威风,一回家对着老爷子就没辙了,老父大如天,真叫一点不假!”庄翼摇摇头,挟一块卤牛肉进口:“我爹⋯⋯唉,也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出过多少纰漏,只要一不顺他的意,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场面出现,再要往下说,就更不好听了;他不想想我的难处,天下事,那能如此大包大揽?”钱锐道:“黄明托老爷子谋的那个差,老总是个什么打算?”庄翼喝了口酒,皱着眉道:“首先,那一千两银子你明天在我户头里提了去还他,占缺的事,并非我说了就算,他县里要报上来,还得知府大人点头,到我这里才能画准,前两关缺一不可,你见到黄明的时候,无妨向他说清楚。” 钱锐笑道:“这像伙想谋优差,过程同关节上不会不明白,该办什么手续,必然心里有数,在我看,县里他一定打点好了,府里说不准也早已疏通过,唯一没有把握的就只老总这边,所以才千方百计搬出老爷子来撑腰,他绝对知道,府县的关卡固然要紧,最后老总不批可,前面的心血也是白搭!”庄翼又想起一件事,冷着声道:“辛同春的生意越做越杂了,居然连我老爹也拖进他场子去搅合,谁晓得这里面有没有施展手脚?这件事你明天一并去处理一下。”点点头,钱锐道:“老爷子输的钱,讨回来吧?”庄翼道:“这倒不用了,只叫他别再让我爹下场去赌就行,这玩意是无底洞,凭我们的一点身家,怎么抗得住?”钱锐正要说话,厨下老板娘已转了出来,白白胖胖的一个中年妇道,圆脸素眉,蓝布衣裙浆冼得挺洁爽落,就和她的这小店一样实乾净。老板娘可不是空手出来,她端着一碗热汤,笑容可掬的摆上桌面:“老总,钱捕头,这是我刚熬起来的酸辣汤,又稠又浓,二位——,也趁便解酒,要添什么招呼一声,我人就在后头⋯⋯”钱锐嘿嘿笑道:“孟家嫂子,你真个越来越能干了,本来还雇了个小后生帮忙打杂,如今全里外一肩挑啦,也不怕累着?”老板娘摊摊手道:“生意淡,多一个人多份开销,我自己能张罗下来也就凑合了;钱捕头,这阵子没见老总和你赏光,许是又出远差去了?”庄翼接口道:“不错,跑了一趟『靖名府』,今天大早才赶回来,刚交待过公事,就马上来捧你的场喽!”老板娘迭声道谢,寒暄几句之后又下厨去了,钱锐让过庄翼,自己掏一匙热汤撮唇细饮,“啧”“啧”有声:“味道真好,老总,你——,香辣兼俱,烫得过瘾,孟家嫂子的酸辣汤,堪称一绝。”庄翼也掏了一匙入口,汤汁含在嘴里尚未及吞下,店门“砰”的一声已被推开,两名身着公服,帽插孔雀翎的差人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店小客稀,当然一打眼就看到了庄翼和钱锐。两名差人快步走近,齐齐单膝点地行礼,其中那个精瘦汉子边喘边道:“禀总提调,出命案了,半个时辰之前,长顺大街『满丰楼』有两桌客人打了起来,双方都动了家伙,当场便闹了个一死一伤,我们的人据报赶往,尚遭到拒捕,混战之下,好歹抓住两员,逃掉一个,我们田头儿着令赶紧有请总提调前往发落!”庄翼放下筷子,不慌不忙的道:“你们班房的人可有折损?”精瘦汉子抹着汗道:“伤了五个,好在不算严重,都是皮肉之创⋯⋯”庄翼道: “人犯押在那里?”那差人忙道:“全带回县衙牢房了。”庄翼望着钱锐,道:“算帐吧,余头多给。”叹口气站了起来,钱锐摇头道:“屁股还没坐热,那些天杀的又在胡闹了,唉,真是劳碌命啊⋯⋯”庄翼没有作声,这种情形,他遇多了,干上这一行,便殊少自己的时间,由不得随心所欲,谁说不是劳碌命呢?*          *          *县衙的监牢设在地下,类似暗窖,沿着十几级石阶下来,先是一间刑房,推开与刑房相隔的那扇铁门,有条仅有两尺宽窄的甬道,甬道两侧,便是一格一格狭隘的牢室,牢室之外,竖着儿臂粗的铁栅,一门一道大锁,关防甚严。透着潮气的石壁上,铁护兜里插有几只油脂火把,青红色的火苗子哔哔叭叭的燃烧着,时吐黑烟,味道呛鼻难闻,加上牢里那股湿腐阴晦的气息,一般人还真待不下去呢。庄翼可是这里的熟客,每月怕不来上个十趟八趟?“老龙口”及县冶属地,亦为府衙所在,两边各有一座监牢,另外“总提调司”还凑上一脚,三牢房,他闭着眼都能摸到。田头儿田达是“老龙口”的捕快头子,自然也是庄翼的直辖下属,这当口,他陪着庄翼来到牢房,他的八名手下早已分两列排开,侍候着了。刑房的四壁上挂满各式刑具,映着青虚虚、赤毒毒的火把光芒,影像幻动,气氛越见阴森可怖,当中一张陈旧却结实的八仙桌,桌面摆一只蜡烛,一叠文卷,只等着庄翼朝上座了。田达的个头矮胖,脑袋秃亮妻无毛,小鼻子小眼睛,除了目光锐利之外,倒看不出是个六扇门中的角色;此际,他欠欠上身,裂嘴笑道:“老总,你先请坐。”庄翼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翻动着桌上文卷,沉声问道:“被杀的那个,你说是南门口开教场的胡冲、混号『金钱豹』的胡冲?”田达笑嘻嘻的道:“就是那,他除了开教场,另还设了两家私窑子,一当,平日里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仗着一干徒众作威作福,举凡放印子钱,逼良为娼,贱买高卖的勾当干得不少,我抓过他好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庄翼道:“怎么说?”田达放低了声音:“他拜了个好老头子,『筏帮』的洪三爷,每到节骨眼上,洪三爷就来了片子求请,不放一马怎么成?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睛,如今倒好,有人连我的麻烦也解决啦,姓胡的要是不死,迟早会梳出大纰漏!”庄翼看了日达一眼,道:“这些事你以前怎么没跟我提过?洪三爷我熟,可以同他打商量,地方上如果闹得太不成话,责任是要你担当的,卖面子该有个限度,离谱就不行了!” 田达有些惶恐的道:“是,总提调,我只是不敢拿这些小事来烦你,平日你已经够忙的⋯⋯”伸直腰,庄翼道:“凶手是什么人?”田达忙道:“目前只知道姓仇,叫仇什么,是何出身来历尚不知道,因为姓仇的受了伤,出事前又喝了酒,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未会清醒,喷过几次水,人却仍然晕沉⋯⋯”庄翼道:“姓仇的多大年纪?”达遗道:“看上去约模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受伤后混身血污,又呕吐得一塌糊涂,形态相当狼狈,不过,大致的年龄总错不了。”庄翼指指里面:“逮着这两个,是那一边的人?”田达道:“都是胡冲的手下,听说在他教场里当教头,娘的,两个家伙全生得腰粗膀阔,牛高马大,要好几个弟兄才服侍得住他们一个,费了不少劲!”庄翼又问:“现场逃掉一个,是什么身份?”田达道:“逃掉那个,和凶手是一路的,据报身手相当了得,在我们人马赶到的辰光,他一个人独斗姓胡的手下两名教颈,竟是半步不让,我们要抓人,他还意图回头救援凶手突围,幸亏我们派去的伙计不少,才堪去堵住了他,却没法子把他拦下来⋯⋯”略一沉吟,庄翼道:“这显然又是江湖中人,田达,我们弟兄伤了五员,都是那一方面拒捕?”田达苦笑道:“两边都有动手,谁也不肯甘于受缚。”庄翼道:“查出来他们冲突的原因了么?”点点头,田达道:“全是喝酒惹的祸,双方上『满丰楼』的时候,都已带着酒意,大概不是喝头一巡了,胡冲他们嗓门大,在酒楼又吵又闹,后来有个堂客经过,姓胡的仗着几分醉意,趁机会毛手毛脚,大吃豆腐,那堂客哭叫起来,姓仇的这边看不惯,上前干涉,没几句话便大打出手,双方混战成一团,眨眨眼,就他娘出人命啦!“当时概略的情形加何,庄翼已大部了然于心,他想了想,道:“姓胡的这边,原先与姓仇的一方是否相识?”田达道:“双方都不认得,要是认得,就打不起来了。”庄翼“嗯”了一声,边翻开桌上文卷:“胡冲的这两个手下,一个叫徐宽、一个叫郑念龙?”田达道: “是这两个姓名,我们派人查过,身份不假。”庄翼问道:“那姓仇的,也关在里头?”田达解释着道:“杀人重犯,不管有理无理,照律要先押起来,姓仇的虽然有伤在身,亦不能开例,万一吃他逃脱,这个责任可担待不起!”庄翼笑笑,道:“那么,人是在比地喽?”田达道:“姓仇的是『单囚』。”合上文卷,庄翼道:“事情已经很明显,案子虽大,内容却十分简单,只等问过姓仇的口供,叫他画押,然后呈请过堂定罪就成,我看,那徐宽和郑念龙两个也不必再问了,决斗殴伤人,凶顽拒捕的名目办人即可,你还有什么意见么?”搔搔光秃的脑袋,田达道:“全遵总提调的吩咐,只有一桩,要是『筏帮』的洪三爷又来片子替胡冲的两名手下说情,总提调可得替我挡一挡!”庄翼一笑而起:“你尽管朝我身上推便是。”他脚步才跨,又若有所思的问:“对了,姓仇的受了伤,可曾延医诊治?”田达乾笑道:“这等罪犯,不给他一顿鞭子已算客气了,那还有资格看郎中?”庄翼不以为然的道:“罪犯也是人,何况官司尚未定谳?要是罪不致死,却被我们折腾死了,于心何安?田达,马上给姓仇的找郎中来看,不得廷误!”田达忙道:“是,送过总提调,我即刻就办!”庄翼摆摆手,道:“不用送了,你先『撒班”吧,寒天冻夜,别叫大伙都耗着,我到班房找钱锐,他代我去那边探视五个受伤的伙计,时间上也差不多了。”田达笑道:“又照老例,每人三两银子?”踏上石阶,庄翼边走边道:“三两银子不少了,都不是什么大伤,每个人买上几斤五花肉,两只老母鸡补一补,包管活蹦乱跳,犹胜昔往!”推开厚重的铁门,他来到牢房的院落里,迎面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不知什么时候,夜空又云霾低迷,更在滚滚涌动,天色一片晕黑晦沉,看光景,只怕又要下雪了。庄翼的眼皮子有点滞涩,哈欠不停,现在,他最期盼的莫过于头睡一大觉。第十七章 强横 近午时,庄翼才一觉醒来,算算已有老长一段日子不曾这么舒坦的困场好觉了,人是那等神清气爽法,伸伸腰,抡抡胳膊,都感到特别有劲。梳洗过后,他换过一袭乾净白袍,闲闲下楼,楼下的小书房里,一杯香茗早已泡好搁在桌上,他端起杯子,先轻轻用杯盖拨拂茶面上飘浮的几片叶梗,然后才浅啜一口,茶尚微温,余香仍在,不过,再烫一点味道会更好。这幢精舍,就座落在“总提调司”后面,相距又约百多步远近,是幢两层楼的小巧建筑,二楼有一间宽敞的卧室,一间客房,多带一角暖阁,楼下是客堂,饭厅、书房,后面另有厨间及下人的寝居,有个中年男仆阿忠专门侍候庄翼,是处非常安逸的居住环境。外面果然已在下雪,绵绵密密的,雪花有鹅掌般大,天地间业已是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北风凄厉的号着,时而带起尖锐的呼啸掠过,但室内却温暖如春,铜盆炭炉烧得火旺,那股子热呼呼的感觉.令人窝心。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庄翼在盘算,许是阿忠来招呼开饭了。他懒洋洋的回应一声,门开处,进来的不是阿忠,而是钱锐。一看钱锐的形色,庄翼就知道必然有事,他指指桌前的椅子,道:“不忙,坐下说话。”钱锐用力抹一把脸,拉椅子坐下,边唉声叹气的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总,咱们又有麻烦了。”庄翼从容的道:“你是要现在告诉我,还是吃过饭以后再说?”钱锐急迫的道:“老总,我如今那还有胃口吃饭?你在知道事情始末之后,怕也吃不下啦!“笑了笑,庄翼道:“我定力比你强,就因为吃得饱睡得足,人要有精神,才能面对横逆,表现勇毅,如果体气衰孱而引至恍恍忽忽,心智涣散,还能应付什么事?”钱锐苦着脸道:“就算我定力不够吧,老总,好歹容我先行禀陈再说。”庄翼道:“我在听着。”钱锐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声音:“昨晚上『满丰楼』那桩人命案子,凶手的身份底细已经查出来了!”庄翼暗里松了口气,两手互叉:“是谁查出来的?这样正好,早查明白早结案,省得黏缠。”钱锐大摇其头:“要是像老总说的这么简单,我也不必急姥姥赶来传讯了,老总,案子难结喽!”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庄翼问:“怎么说?”钱锐的表情有些痛苦:“那姓仇的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可不是我们的人查出来的,姓仇的家里来人啦,一大早赶到司里,指名道姓要找我,我正好出去办理老总昨天交待 的事,人家就一直坐在签押房等,待我回来和对方见了面,一谈之下,唉,头都大了⋯⋯“庄翼道:“姓仇的到底是何路数?”钱锐哑着声道:“他的原名叫仇贤,老总,『孤霞岭』『起霸山庄』的庄主『八荒相国』仇劲节就是他的老父,这个仇贤,乃是仇劲节的独生儿子?”于是,庄翼僵住了,他怔忡半晌,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方才的轻松感早已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压力,就像胸膈间搁一块厚实的石头,翳窒得连呼吸都变粗浊了。说起“起霸山庄”,真个大名鼎鼎,威震天下,不但才雄势盛,基业稳固,更且在江湖黑白雨道上俱有深远的影响力,山庄庄主“八荒相国”仇劲节武功超凡入圣,老谋深算,是个领袖群伦、智勇双全的卓越人物,手下死士成群,奇才不缺,打个哈欠便如狂飙骤起,横扫三山,似这样的一号主儿,只宜善交,不宜结恶,然则他的独子偏偏犯了命案,系牢中,杀人者死的律列虽非一成不变,但想来罪亦不轻,现在他家里已有信息传来,不论信息内容为何,必然将凭添困扰,殆无疑问。一见庄翼脸色不好,钱锐就更加犯愁了;他忧心忡忡的道:“你看,老总,我们关进牢里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人物,是不是要命?真叫背运啊,『一真门』叶老爷子的麻烦正将开始,这边『起霸山庄』的混水又淌上了,姓仇的比姓叶的犹要难缠三分,你说该怎么办好?”庄翼静默了一会,才阴沉的道:“仇劲节派了什么人来?都说了些什么?”钱锐忙道:“『起霸山庄』来的人是他们『大总督』战百胜,五十来岁,面团团白胖胖,如同富家翁,见面相当客气,先表明身份,接着告诉我仇贤的来历,并转达了仇劲节对此事极度关切的立场,老总,注意他的用词,他再三引用这个字眼,便等于是提出警告,娘的,话说得婉转,可是那股胁慑味道却叫人难以消受⋯⋯”庄翼心里有气,泠泠的问:“他可曾提出任何要求?”钱锐道:“还没有,他说这次的来意,只是使我们明白姓仇的到底为何许人,进一步的接触,他们会主动连络,他希望我立即将这个讯息传报老总!”庄翼不快的道:“人要自重,才能获得人重,姓战的以为‘总提调司’是什么地方?容得他来传谕下令?”钱锐无精打彩的道:“有什么办法?人家『起霸山庄』是大码头,大基业,那战百胜约模平时发号施令惯了,到那里也都是这付嘴脸,我当时又不知道老总的态度如何,也不敢轻易待慢了他⋯⋯”庄翼道:“他说过什么时候再做进一步接触么?”摇摇头,钱锐道: “只表示会很快。”有人在轻轻敲门,又粗又黑、面目憨厚的阿忠探进半个身子来:“少爷,开饭啦,钱捕头也请一道吧。”果其不然,庄翼此刻业已食欲全无,他挥挥手,满心烦燥的道:“你自已先吃吧,我们还不饿。”阿忠清楚庄翼的脾气,没敢多说,赶紧又把身子缩将回去。钱锐陪笑道:“老总怎底不去吃点?听阿忠说,你睡到近午才起来,尚粒米未进哩。”瞪了钱锐一眼,庄翼道:“烦都烦死了,如何还有心情举着?你也少说风凉话,大乐子尚在后头⋯⋯“钱锐叹一口气道:“真是风波不断,枝节横生,趁那一天得去卜上一卦,看看怎生解运!”庄翼不禁冷嗤一声:“我们自己多加把劲吧,钱锐,天助自助之人,不豁上力,是没有奇迹发生的。”钱锐乾笑着道:“这个道理我懂,只是近来诸事不顺,意外频发,人他娘都变得有点心虚了⋯⋯”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庄翼道:“司里有事要办么?”钱锐道:“没啥鸟事,今天老总用不着去应卯了;黄明那里,我已跑了一趟,他本来坚持不收那一千银子,是我义正严词,狠狠训斥了他一顿,他才诚惶诚恐的收下来,不过再三恳求我回禀老总,务请成全他上进的心愿⋯⋯”庄翼慢吞吞的道:“县里他打点好了?”钱锐笑道:“我猜得不错,连他娘的公文都已缮妥,只待出门啦,这小千还真有点门道!”庄翼问:“府里呢?他也疏通过啦?”钱锐道:“我私下问过他,他说差不多了,只要再送一次礼,关节即可打通。”庄翼颇生感触的道:“升一级差可也小容易,上下打点,里外巴结,要下多少本钱才能如愿?黄明也算不惜工本,耗尽心血了,想来成全他一次,亦未不可。”钱锐颔首道:“另外老太爷那里也可交待了,免得他老人家又聒得你耳根不清宁。”庄翼正想再说什么,阿忠又探进头来,缓声细气的道:“少爷,外面有个白白胖胖的体面人客求见少爷,还递得有名帖!”钱锐一听,赶忙上前由阿忠手里接过一张大红洒金的名片,名片上只有龙飞凤舞,笔酣墨饱的三个大字——“战百胜”!庄翼瞄了一眼,道: “来得好快。”递过名片,钱锐问道:“老总,在那里见?”庄翼道:“肃客前厅吧。”于是,钱锐快步出去,领着阿忠往迎战百胜。陈设清雅的小厅里,庄翼含笑卓立,尽管内心里大不愉快,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如何练达处世,他早已磨得炉火纯青了。身着宝蓝长袍,外套紫貂皮嵌肩的战百胜步履安详从容的踱了进来,见到庄翼,一掀袍摆抢上两步,微微欠着上劈,笑呵呵的开口道:“尊驾想就是庄翼庄总提调了?”庄翼双手拘拳,正容道:“刑部直辖河溯总提调司总提调庄翼幸会战大总管。”战百胜莞尔道:“客气客气,我这个总管是自己封的,你总提调却是朝廷命官、百姓青天,两相一比,不能并论啦。”庄翼谦让几句,主客即分开坐下,阿忠送上茶来,悄然退避,钱锐则按规矩垂手肃立在庄翼身后,双方先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战百胜清了清嗓门,开口说话:“总提调,有关我们少东家的事,大概钱头儿已经向你禀报过了?”庄翼道:“不错.昨夜『满丰楼』的命案,没想到牵扯进去的竟是仇庄主的少君。”面上笑容不改,战百胜道:“有关这桩不幸的意外,我们庄主极为关切,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饬兄弟我尽速赶来,一则解详情,二则么,也好向总提调讨个情!”庄翼淡淡的道:“好说,好说。”战百胜接着道:“依总提调的看法,我们少东主会落个什么罪名?”庄翼想了想,道:“战大总管,照说,我只是有地方上靖安保民、肃奸除恶的责任,并无审判之权,简单点讲,我可以抓人,却管不着惩处,这乃是府县衙门的专职,不过大总管既然见问,我就以往的经验大略推断一下,不敢说包准,但亦不致离谱;照令少主的案情而言,固然犯了人命,却是在酒后并无预谋他状况下发生,且其遵因出于义愤,虽失手致人于死,应属误杀,我想罪名正该不会太重,可也决非无罪,五、七年的牢狱之灾怕免不了,或者,流徒出关一段时间亦有可能⋯⋯”战百胜笑着道:“总提调也说过了,我们少东家是处在酒后神智不清、难以自我抑制的状况下出事,而且他为的是帮助一个妇道免于遭受羞辱,发之义愤,旨在济危,用心至善,杀的又是一个无恶不作,鱼肉乡里的土霸,正是替天行遗,为民除害,不受表扬已属委屈,如果再系之囹圄,甚至流徒他方,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庄翼平静的道: “大总管,我们现在谈的是法,不是情理,令少主的犯行可悯,犯意可恕,但于法不容,无论他杀的是什么人,那到底是一条人命。”战百胜依然一团和气的道:“敝少东家既然『犯行可悯、犯意可恕』,我是不是能够代表我们庄主,向总提调讨一个人情?”果然来了——庄翼不动声色的道:“坦白说,大总管,那要看我的能力办得到、办不到。”战百胜神情已转为严肃:“总提调,『起霸山庄』是个什么地方,它所代表的意义,想你不会不明白,我们庄主仇公在武林中的名位,江湖上的份量,料你亦心中有数,他的独子仇贤,如果因为这么一丁点芝麻绿豆大小,且其行无愧无咋的事,而受到这种不公平又过度严苛的待遇,恐怕仇公不会任由发展而袖手不问,此项立场,我要先向总提调慎重声明!”庄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白胖的面孔上已浮现一抹赤光,战百胜提高了声调:“容我直话直说,总提调,我们庄主仇公的意思,请你马上放人,不得有误,你这份情,他会记着,来日必有补报!”冷冷一笑,庄翼语气僵硬:“很抱歉,大总管,我只能尽量照拂令少主,使他在里面多得方便,至于放人,我没有这个权力,也不能这么做。”战百胜重重的道:“总提调,你是在抗拒仇公的指示、执意与『起霸山庄』为难?!”庄翼沉下脸来:。“仇庄主没有资格『指示』我,大总管,我并非他属下的一员,我也并无意与『起霸山庄』为难,但是,『起霸山庄』却也不要同我为难才好!”眼瞳中的光芒森严凌厉,战百胜阴寒的道:“总提调,你对我们仇公已犯了大不敬,你可知道这将有什么后果?”庄翼七情不动的道:“仇庄主威震江湖,名扬五岳,是一位望重天下的前辈,我一向尊敬有加,越其如此,仇庄主的气度风范越该获得我们后生晚辈的钦式才对,这种强人所难,漠视法理而诉之威迫利诱的行为,我以正言争谏,并没有错,仇庄主如认作冒犯,我也只有遗憾了。”霍然站起,战百胜怒道:“好个利嘴利舌的庄翼,我最后问你一句,是放人不放?!”庄翼端坐椅上,双目直视对方:“大总管,碍难从命。”一拂衣袖,战百胜转身即走:“你不要后悔,庄翼!”钱锐急步趋前送客,不久回来,面孔上的神情阴睛不定。茶已凉了,庄翼举杯喝了一口,满心滋味冷寂。搓着手,钱锐闷声道:“事情砸了,老总。”庄翼声音平板的道: “不砸又怎么办?依他们的不成?”咽了口唾沫,钱锐说话稍见吃力:“老总,姓战的不是一个人来的⋯⋯”“哦”了一声,庄翼道:“外面有人等着?”钱锐道:“一共四个人在等他,顶着雪一字排开在那里,就像四根石桩,四个人一式的羊皮翻毛大氅,三块瓦的毡帽,模样凶悍得紧⋯⋯”庄翼望望手下一眼:“你心里犯嘀咕了?”钱锐坦然道:“老实说,有一点,仇劲节可不是好对付的⋯⋯”庄翼静静的问:“钱锐,假如方才你换做我,你会不会这么办?”思忖一下,钱锐道:“我想我会,可能用词上不及老总这么强硬。”庄翼感慨的道:“钱锐,天下有可忍之事,有孰不可忍之事,原则但在一个『骨节』之上,只要不逾格,结善缘总比结恶缘好,一旦逾格,就不能拿自己的尊严来糟塌了⋯⋯”钱锐肃然道:“总提调说得是。”庄翼背负双手,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笑道:“现在,你饿不饿?”没想到庄翼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么一句话,钱锐裂裂嘴,道:“我还好,老总。”庄翼若无其事的道:“叫这姓战的一气,反而把我气饿了,得弄点东西祭祭五脏庙才是。”铲锐道:“那,我去招呼阿忠,把饭菜再热一热!”不用他招呼,阿忠已蹩进厅门,伸手倒指门外:“少爷,有个姓辛的要见你,大块头,左脸齐耳根横到下巴,浮着一条刀痕,邪里邪气的,看来不是什么好路数⋯⋯”虽是下人,日常跟随主子耳濡目染之余,一开口居然也带着三分差办的语气;庄翼看了钱锐一眼,道:“这不就是刀疤老辛,辛同春么?”钱锐道:“错不了,就是他,奇怪,这小子跑来干什么?”庄翼道:“昨晚上我叫你去他那里一趟,处理我老爹的事,你去过没有?”钱锐忙道:“还没来得及去哩,上午忙活黄明的事,『大安县』一趟来回,时间就耗掉了,回来又碰上姓战的一阵搅合,抽不山空来,原打算下午去的⋯⋯”庄翼迷惑的道: “辛同春会有什么事找我?他平时最怕跟我朝面,如今竟主动上门求面,岂不透着稀罕?”钱锐低声道:“会不会特为来解释老爷子的事?”庄翼道:“难说,其实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不着如此慎而将重,我看他另有所陈!”转脸对向阿忠,他接着道:“请姓辛的进来。”阿忠出去片刻,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辛同春已跟了进来,别看这刀疤老辛的块头巨大,态度却是诚惶诚恐,一付若“待罪在身”的模样,他蹑着手脚,上身微躬,摆出的架势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跪地叩头。庄翼冲着辛同春一笑:“老辛,久不相见了,今天难得,大风雪里你还有兴致串我的门子⋯⋯”辛同春赶紧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堆起那样谦卑的笑容:“提调大人说笑了,小的那有资格来串提调大人的门子?只因今天一大早才知道大人回衙的消息,一来是跟大人请安,二来,小的有下情上禀,说不晓得小的听到的风言风语,是不是对大人有用⋯⋯”原来辛同春是来通风报信的,庄翼先让他坐下,才气定神闲的道:“说吧,你都听到了些什么?”辛同春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道:“是前两天,小的一个拜把兄弟跟小的提到,他有个『一真门』的朋友来找过他,详细询问大人的住处、司衙所在、甚至大人经常落脚的各个地方,小的这拜把兄弟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但看在朋友面上,还是答应替他代为打听,可是心中疑惑,晚上就来说与小的知晓,小的虽然在道上不算入流,却也分得清利害轻重,当下便告诉小的兄弟,暂且把事压下,万勿轻举妄动,等小的禀明大人之后再做定夺,待小的兄弟一走,小的就马上请人引见大人,不想大人尚公差未回,这两天,可急煞小的了,幸而今天大早有口信传来,说大人业已返转,小的才斗胆登门求见,将所知所闻,奏禀大人⋯⋯”庄翼沉吟未语,钱锐却笑道:“老辛,你这份孝心可投对了门,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赶忙抬抬屁股,辛同春谄笑道:“小的一向承蒙提调大人和钱头儿的照顾,敢不尽心尽力巴结二位?只是力薄人微,但恐帮不上二位的大忙⋯⋯”钱铳大刺刺的道:“各尽本份,老辛,你已经算帮上忙了。”这时,庄翼开口道:“你那拜把兄弟,是干什么的?”辛同春规规矩矩的回话:“他叫彭大,是渡口码头上的管事二哥,本地人氏,人头地头都熟⋯⋯”庄翼又道:“彭大『一真门』的那个朋友姓甚名谁?”辛同春道:“那人姓周,叫周,是『一真门』下的杂务外办,平目专门跑外办事, 关系不少。”哼了哼,钱锐道:“老总,他们已展开『前置作业』了。”庄翼缓缓的问:“彭大许了姓周的几天回消息?”辛同春正容道:“三天到五天。”庄翼道:“那么快了,今天已是第三天——老辛,你愿意把这个忙帮到底么?”辛同春差一点就要指天盟誓:“回大人的话,但要大人答应一句,小的那怕上刀山、下油锅,肝脑涂地,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大人的事就是小的的事,两肋插刀亦义无反顾!”“嗯”了一声,庄翼颔首道:“很好,老辛,你附耳过来!”辛同春立即起身,弯腰上前,庄翼轻轻说明自己的计划,辛同春则不停点头,钱锐在傍边一边听着一边想笑,他笑的不是庄翼的谋略,而是辛同春那付德性。等辛同春去后,庄翼却变得沉默起来,他一言不发,只好整以暇的拿一块丝棉开始拭剑,非常细心的慢慢拭擦,森青的芒彩熠熠生辉,寒那有如秋水,反映着他的面容一片肃然,倒把钱锐也看得噤然不敢出声了。第十八章 恶斗大雪天,深夜。座落在“玉狮子胡同”头一家的“绮香阁”灯火渐熄,管弦不继,有的姑娘随着恩客套车偕行,共效于飞去了,没出馆的或留客香闺,或拥被独眠,总之,夜来的嘈闹喧嚣,红灯酒绿,算是暂且沉寂下来。在胡同入口处的高大围墙下,两边各隐匿着两条人影,他们贴墙而立,默不出声,极有耐性的彷佛若有所待,寒天冻地里,连手脚都未挪动一下。还有另外一个身影斜挂在“绮香阁”对面一户人里的大树上,由他攀附的高度及视角,足以清楚观察到“绮香阁”门前的动静和院内部份建筑的状况,很显然,还是个探哨,和胡同口那四位是一伙的。“绮香阁”内外如今业巳一片冷清,除了里面的一两盏灯火,仅有门檐上那只红油纸灯笼还在亮着,晕晕黄黄的一团微光,像是在寒风中颤抖。远处,有凄厉悠长的狗吠声传来,越发增加了这冬夜诡异与怖栗的气氛,茫茫雪地反映着苍白的光华,景色反倒更为荒幽了⋯⋯。“玉狮子胡同”紧临着前面的一条街道,街边是一排高低不一,大小迥异的房屋,就在一间简陋破旧的木屋之内,庄翼正静静的坐在门边,钱锐和另一个身材细瘦的汉子则凑眼于门上隙缝,屏息专注的窥探着胡同那边的情形。这幢木屋,原是人家拿来当做仓房用的,麻包木箱加上蔑笼,堆叠得 直顶屋梁,同时发出一种潮闷的怪味,呼吸之间,挺不舒服。和钱锐在一起的细瘦汉子,休看他貌不惊人,却亦属庄翼手下“十二铁捕”之一,叫做段大发,号称“棉里针”,是个相当精悍机伶的角色。庄翼坐在那张烂藤椅上,形态安详,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神色,摸样倒似个原来守库房的。收回视线,钱锐压着嗓门道:“老总,他们还在死等哩,我们是不是该行动了?”庄翼低声问:“『椅香阁』的客人散光了么?”钱锐笑道:“早散了,鬼冷冰清的,正合杀。”那段大发也嘴里“渍”了两声:“门前冷落车马稀罗,老总,该收口袋了。”破藤椅吱呀一声响,庄翼起身伸了个懒腰,点头道:“好,发信号吧。”段大发立即嘬起嘴唇,发出相当怪异的声音来——像鸟叫,音量细弱,却传播清晰,“咕噜噜”“咕噜噜”连续不绝,夜深人静,尤其声声入耳。胡同口的那四个,当然也听到了“鸟”叫声.这一下,他们不再默然了,四个人纷纷扭动脑袋,八只眼睛各处搜视——他们一点也不傻,他们都想得到,在这种天气里,那来的飞鸟?就在此刻,木屋两侧一家杂货店,一片小酒坊里,突兀门户洞开,四条人影有如怒矢出弦,激射向胡同那边,由雪地的反光倒映,惊鸿一瞥之下,可以看出这四个人全然一式黑衣黑靴,而且,都戴着黑色面罩!几乎不分先后,“绮香阁”的高耸院墙内,也同时翻出三员大汉来,这三个却是公差的穿章打扮,人人手执兵刃,腰悬铐,全付配备下,完全一派提拿要犯的架势。攀在树上的仁兄亦一样获得“照顾”,他人在树上,方自疑疑惑惑的举目四望,但闻“悉嗦”一声轻响,一条黑影有如大鸟般凌空扑至,急切间,他连人家从什么方位而来尚未弄清楚,兜头寒光似电,已将他逼得慌忙倒翻出去,落向胡同当中。情势的变化仅乃须臾,双方的接触亦只一刹,四名黑衣人身形暴出,立时已与胡同口的那四个展开拼搏,没说一句话,没有任何招呼,摆明了就是硬干而来!树上的那位也才脚底沾地,狙袭他的黑影已空中回转,再度扑至,手中一柄倭刀雪亮生寒,就如漫天的飞霜卷扬过来!掠阵的是那三名差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衙役,全为“十二铁捕”之属,脸上有麻子的一个是颜天宝,生了双断眉的朋友叫费良,环眼狮鼻的这位是程胜,三个人虽然尚未动手,却同样的杀气腾腾,形色凛烈之至。于是,推开木屋门扉,庄翼率同钱锐和段大发缓步行出,他一边接近现场,一边端详对方的四张面孔——可陌生得紧,一个都不认识。四名蒙面的黑衣人,功力之高,出手之狠辣,简直已到了令人骇异的地步,他们决不试招,决不回图,着着拼命,式式搏死,只这片歇下来,他们的对手已经章法起乱,步调不稳了。钱锐手握家伙,不由瞠目咋舌: “乖乖,不知老总是从那里找来的这四尊凶神?这种打法,简直就是不要命嘛⋯⋯”段大发朝胡同里唠唠嘴:“里头那一个亦不遑稍让,老钱,这几员意图打暗算的老兄,可有苦头吃了!”猛然间,冷芒伸缩弹飞,半片脑袋已带着血水白浆溅上空中,得手的黑衣人一脚倏,那只剩半个头的仁兄身子打旋,重重倒撞墙壁,再反震仆地——黑衣人不曾多瞥一眼,银亮的双环斜闪,又转向另一个敌人。对方这几号人物,原非弱着,个个身手了得,修为沉厚,但一山更比一山高,遇上的却是另一批强者,且拼起命来有进无退,气势已先占上风,而战况又再丕变,这辰光,遭到反制的这一伙,想要翻身,就大大不易了。原本是以四对四的局面,如今成霹以三对四,一边是越斗越狠,一边就越打越寒,眼瞅着那三位窘态毕露,险险环生,若无奇迹出现,必定撑持不了多久,然而,奇迹呢?奇迹何在?凑近庄翼,钱锐跃跃欲试:“老总,打铁趁热,我们也并肩子上吧?”庄翼轻轻摇头:“先把稳阵脚再说,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段大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双方的杀,有些不解的低问庄翼:“老总,这五个都是『一真门』的人么?要是『一真门』的人,表现可不够强,没有一个给他们门上露脸,叶老头子怎会派这么些脚货来?”庄翼笑笑:“来人并不脚,相反的,都是些好手,之所以难占上风,是因为他们的对手大强,强得超过这干人本身具有的能耐甚多,至于他们其中谁属『一真门』,谁不属『一真门』,我也不清楚,这五位,我一个也不认识!”段大发正想再说什么,一声嗥号骤起,又一名来敌被洞穿胸口,强大的穿刺力道并将他顶退三步,整个躯体便似一堆烂泥般瘫软下去。胡同里亦惨叫倏传——那早先挂在树上探风观色的朋友,手捂脖颈往下狂奔,鲜血涌冒自他的十指之间,有若泉喷,人只奔出几步,已一头撞跌在地,但身子仍在不停抽搐,溢流的血渍——顿时染红了大片积雪。硕果仅存的另两个,斗志已失,彼此一声暗号,立分左右冲突,他们这一招,早在四名黑衣人预料之中,当下由两人堵截一个,行动准确快速,对方奔不出数尺,又被圈牢,雪亮的兵刃交相飞舞,逼得那二位仁兄手忙脚乱,倒退不迭,而胡同内,第五个黑衣人业已掠至。整个形势,已如秃头顶上的子,明摆明显看了,这两人的前途,实在黯淡。在金铁激烈的撞击,光华强劲的闪下,两个人瞬息间又倒下一个,当他体内流淌的鲜血才刚刚浸透重衣,最后一位也在大腿根上挨了一记,这汉子单膝跪地,犹待挣扎,一名黑衣人双矛合并,重重敲上他的后脑,竟硬是把汉子敲晕过去!杀结束的同时,五名黑衣人齐齐向庄翼躬身致意,不发一语,就像一阵风似的卷离现场——来得快,去得急,形如旋风,无影无踪。庄翼挥挥手,低叱道:“弟兄们,无论死伤,一律带走!” *          *          *在“总提调司”的大牢里,有一间专为审讯重犯而开出的“留置房”,此房四壁皆为铁铸,仅有一扇小门可容进出,连个窗户都没有,房中但得一桌一椅,不论白昼黑夜,都须点灯照明,而灯是一盏晕蒙蒙的气死风灯,高悬屋顶,除此之外,就空无一物了。“绮香阁”外仅存的那名伤着,经过包扎以后,神智亦已清醒,现在,他人就坐在“留置房”唯一的一张沉重木椅上,双手反铐于椅背,脑袋沉沉的低垂着。房中另站着三个人,他们是庄翼,钱锐,以及段大发。庄翼向钱锐点点头,钱锐大步走到桌前,双手扶着桌沿,和和气气的开口道:“朋友,旦请抬起头来说话。”那人缓慢的,吃力的将面孔抬起,嗯,是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人物,长像还挺堂皇,就是经过这一阵折腾之余,人显得十分萎顿无神。钱锐笑嘻嘻的道:“首先,请问朋友高姓大名?”对方略一迟疑,声音低哑的道:“郡康⋯⋯”钱锐“哦”了一声:“邵朋友是那个码头的弟兄?”喉结蠕动了一下,郡康艰涩的道:“『一真门』。”回头望了庄翼一眼,钱锐又问:“今晚上,贵门下一共来了几位?”郡康叹了口气:“两个,其余三人是古前辈找来助阵的⋯⋯”钱锐紧接着道:“你们五位分别埋伏在『绮香阁』外,目地是否为狙杀本司庄总提调?”邵康乾脆的道:“不错。”钱锐笑笑,道:“庄总提调是河溯十州八府的靖安主治,技艺高强,你们只以五个人来伏袭他,不觉得过于轻忽了么?”郡康沮丧的道:“这是情报错误⋯⋯有人告诉我们,庄翼在『绮香阁』里有个花名叫『凤凰』的老相好,两个十分黏缠,庄翼由于身份关系,每次去找凤凰,都是单人匹马,悄然来去,唯恐遭致物议,消息说,庄翼的习惯奇特,合欢之前,必大量饮酒,完事后则疲倦不堪,极易下手,所以,古前辈认为有我们五个人来,已经足够应付⋯⋯”钱锐道:“你所谓的『古前辈』,就是那『大棍王』古瑞奇?”点点头,邵康道:“就是他。”钱绕和悦的道: “你清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狙杀我们总提调?”注视着钱锐,郡康道:“我清楚,相信你也清楚。”钱锐打了个哈哈:“那朋友,在『一真门』内,你的职称是什么?”郡康坦然道:“『八前锋』之一,在胡同里受害的那位,和我是同一级位。”钱锐道:“『一真门』总共派出五个人来执行此项任务,除了你们两位,那三个是谁?”郡康的面颊抽搐起来:“这个,我不能说⋯⋯”沉默须臾,钱锐道:“古瑞奇和『一真门』的其他三人,现在何处?”郡康吞着口水,脸色灰暗:“也不能说⋯⋯”钱锐平静的道:“郡朋友,因为我们一向尊敬贵门的叶老爷子,所以对朋友你他就十分礼遇,你可知道,一旦进来这个房间,鲜有竖着出去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免得伤了和气。”郡康的态度渐趋强硬:“人要有点骨格才能叫人,可以告诉你们的,我决无隐瞒,若事情涉及同门安危,自难泄露;江湖打滚这些年,什么是光棍,什么算孬种,我明白得很!”钱锐笑道:“莫非你不怕我们动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在这方面,我们可是行家。“郡康冷着声道:“要怎么办,悉随尊便,反正我人已落在你们手上,是剐是剜,全看你们高兴,我上负大掌门期许,不愧于兄弟死难,苟活与否,并不重要⋯⋯”钱锐道:“你这一片愚忠,自问划算么?”双目中闪过一道寒芒,邵康形色陋夷:“这就是江湖道义和你们六扇门传统回异的地方了!”钱锐不禁沉下脸来,微愠道:“郡朋友,不必自呜不凡,指桑骂槐,要知道你今天的身份,容不得你话无忌惮!”郡康提高了声调:“不管怎么说,危害同门,背弃良心的事我决计不做!”一直不曾开口的庄翼,忽然慢条斯理的插嘴进来:“那么,古瑞奇派来的那三个人,都是些什么出身来历?”晕暗的灯光下,映着郡康一张腊黄的面孔,他凝视着庄翼,先不回答问题,却出声反问:“你,约模就是庄翼了?” 庄翼道:“正是。”郡康悲愤的道:“请你明白见告,今晚上的情势演变,是不是一个早已布妥的陷阱?”庄翼道:“完全正确,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早已布妥的陷阱。”郡康咬牙切齿,额头暴起青筋:“是谁出卖了我们?你说,是谁出卖了我们?”庄翼神态安详的道:“我不能说,这和方才你不能说的道理完全一样。”身子一阵颤抖,郡康瘫软在椅子上,两眼空空洞洞的望着屋顶发楞。庄翼来回走了一趟,又站到桌边:“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郡康。”茫然看着庄翼,郡康有气无力的道:“问题?什么问题?”庄翼极有耐心的道:“古瑞奇派来的三个人,我希望知道他们的底细。”犹豫片刻,郡康才沙沙的道:“他们——呃,是『白氏三虎』,跟古瑞奇颇有渊源⋯⋯”庄翼转问钱锐:“听说过这三个人么?『白氏三虎』?”钱锐耸耸肩:“耳生得紧,大概是从外地来的。”沉思了一会,庄翼道:“押他下去吧。”钱锐怔了怔,忙低声道:“老总,古瑞奇和其他人的下落我们还没有讯问出来,若不趁这个时候一塌括子犁庭扫穴,给他来个一网打尽,包管麻烦无穷,能闹得人疲马乏,神魂不宁⋯⋯”庄翼道:“他不肯吐露,又待知何?”钱锐恶狠狠的道:“娘的,给他抬举他不受,我们就索性施一记下马威,刑具侍候,且看他是什么样的铜浇铁铸、金钢罗汉?我就不信姓邵的熬得住!”庄翼道:“这样弄,对鸥老的面子不好交待,被此之间,到底还有情份在,好歹得留一步。”钱锐不由得悄声提醒自己头儿:“老总,你还记得叶老爷子有过承诺吧?只要横竖摆平了这五个人,『一真门』就不再过问此事,也就是说,这五号人物,纯粹是五个祸害,咱们干掉一个算一个,千万发不得慈悲!”庄翼不允:“照我说的去做,钱锐,我有我的看法,我的计较,错不了的。”一边的段大发走了土来,拍拍钱锐肩膀: “带人吧,老钱,早完事早歇息。”钱锐不再多说,只有配合展大发先给郡康解开反锁在椅背横木上的手铐,然后又铐回双腕,押着郡康推门出去。坐到方才郡康受讯的那张厚重木椅上,庄翼陷入沉思,他在估量,『一真门』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动,以及,“起霸山庄”的仇劲节又将会有怎样的反应?*          *          *天尚未亮,睡在楼上的庄翼已被外面一阵剧烈的擂门声惊醒,他也才只披衣坐起,点燃烛火,阿忠已经睡眼惺松的领着老潘升奔进房来,但见潘升脚步踉跄,蓬散着一头花白乱发,满面慌张之色,看到床上的庄翼,竟抖索索的半响说不出话来。庄翼心知不妙,立即下床趿鞋,边扶着潘升坐下,好言相慰:“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不用惊慌,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阿忠适时递过一杯凉茶,潘升双手握杯,哆嗦了好一阵,始勉强平静下来,人一稳住,声同乾嚎:“少爷,不得了了哇,出大祸事啦,老爷在半夜里不知吃什么人绑走啦⋯⋯“脑袋里轰然一响,庄翼顿时脸孔泛白,呼吸急促,他努力镇定着自己,把音调放得缓和平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潘升嘘着气道:“就在刚才不多久⋯⋯我起来上茅房溲尿,经过老爷房外,见门大开着.忍不住心里奇怪,因为老爷一向都关门睡觉,不习惯敞门,当下伸头进去一看,老天爷,屋里的家俱更倒西歪,乱成一片,连床上的被褥也掀翻地上,却偏偏没有老爷的影子,我这一急,赶忙四处寻找,里外叫唤,把魏嫂也呵了起来,两个人左近跑遍了,楞是不见老爷⋯⋯”庄翼按捺住烦乱的情绪,沉声问道:“老爷平日里有没有半夜出间——的毛病?”头摇得搏浪鼓似的,潘升道:“从来没有,连偶而召姑娘来家陪宿,老爷都不肯去门口接一下,怎会半夜三更独自个跑到外面?天又这么冷,他最怕的就是大寒天⋯⋯”瞪了潘升一眼,庄翼道:“潘升,你怎能确定老爷是在半夜——呃,失踪的?”潘升急道:“这还不容易,我天不亮起来上茅房,老爷人就不见了,要不是半夜出的事,又会在什么辰光?”庄翼思忖良久,闷着声道:“老爷房里可发现什么物件没有?我是说,信函或特异的标志之类?”潘升茫然道:“我一急之下,啥也顾不得了,找不着老爷,赶紧就跑来向少爷送信,至于老爷房里有没有其他东西,倒是不曾留意⋯⋯”“也罢,你稍微一等.我换好衣服和你一齐回去。”潘升一个劲点头,阿忠巴巴的开口道:“少爷,要不要通知县衙班房和司里当值?” 庄翼一面迅速更衣,边道:“暂勿张扬,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等我把情况弄明白再说!”片刻之后,他已一切穿戴舒齐,匆匆吩咐阿忠几句,领着潘升便走,老潘升来的时节是两条人腿,回去却与庄翼共跨一马,自然快当得多,不多久,二人已抵家门,那魏嫂正站在门口,仓仓惶惶的迎着呢。庄翼抛镫下马,奔进老父卧室,果然只见陈设零乱,被褥拖翻地下,是一付劫后景象,他遍搜全室,却未发现任何异物,也就是说,绑走他老爹的人,并没有留下表明事情因由的字样或记号。潘升与魏嫂站在傍边,全顶了一张愁眉苦脸,老潘升颤着声道:“少爷,你可摸着点头绪没有?老爷是被什么人架走了啊?”庄翼以手抵头,烦燥的道:“你别嚷嚷,这里任什么蛛丝马迹也寻不出来,叫我如何去摸头绪?潘升,你跟魏嫂先把老爷房间收拾好,我一个人到前面去静一静⋯⋯”潘升叨唠着道:“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看屋子弄得这般乱法,显见老爷是想逃未能逃成,奔逐之下才会碰撞得如此一塌糊涂,只不知老爷受了伤没有⋯⋯”庄翼心烦意乱,顾不得再和潘升多说,他独自来到前厅,双手捧头,深埋椅中,待情绪稍微平静之后,他定下神来,开始照目前的各种环境形势及敌我关系去推断。首先,他想到的对象是“一真门”,但正如他所说,与“一真门”之间,仍有情份存在,以“鬼王叟”叶瘦鸥的个性而言,尚不致干下这等勾当,便算决裂到底,叶瘦鸥亦不可能向他的家人下手,这是起码的江湖道义,他明白,身为“一真门”首脑的叶瘦鸥富然更明白!下一个可能的主儿.便属“起霸山庄”了,一般说来,“起霸山庄”固则霸势十足,气焰骄狂,可是尚无昭彰恶名,亦从未听闻过他们有什么离谱的行为;有关争纷——的处理,黑白两道土全有相沿成习的传规可遁,走极端,行偏锋的例子不是没有,却不多见,至少,像“起霸山庄”这样光头净面的大基业,以”八荒相国”仇劲节的名望,是不该也不会恁般瞎整的⋯⋯。那么,干下这档子事的人又是谁呢?严良,何小癞子,骆修身,或着艾青禾的问党?还是其他同自己生有过节的什么人?深深吸一口气,庄翼自椅中缓慢起立,他若有所思云若有所得的行向门外,目下他只有一个结论——就是等待,不管那一路的牛鬼蛇神绑架了他的老爹,必然有其行为的目地,易言之,他们为达到目地,迟早会和庄翼有所连络或沟通,而如今对象不明,难以主动,除开等,也只有等了。牵着坐骑踽踽而行,庄翼要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为就算要等,也得等在一个对力比较容易寻找的所在。第十九章 暗袭讯息来得很快,比庄翼预料中还要快。一个厚实的双革纸信封,不知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丢置在庄翼所居的 精舍门前,当阿忠发现的当口,信封已搁在那里了。信封是缄口的,封面上只写着庄翼亲启四个大字,折开封口,里面一张便笺,亦乃廖廖数语,要庄翼到城外西郊“青石岗”下的“仙棋台”见面,时间订在当日的午后,而且,指定庄翼必须一个人去,没有落款,更没有注明邀约着是何许人。看完了信,庄翼再看看时辰,知道离对方所限的辰光已经很迫促了,他不曾向阿忠做任同交待,便管自出门,策骑奔向城外西郊的方向。当然,他决非徙逞匹夫之勇,或故表英雄气概,所谓“有恃无恐”,他是有备而去,因为他非常笃定一点——无论对方是谁,既然绑掳了他的父亲,就必有所图,当图谋未成之前,应该是不会有太大危险的。“青石岗”是一座高只数十尺,范围半大里的小岗子,岗上多嵯峨青石,藉而得名,岗子下,有一面极其平滑的大石盘,石盘表层,有略似棋格的纵横痕印,于是就有人附会传说,古早之前曾有仙人在此煮茗奕棋,其实,那极可能只是长远以来,风雨长久浸蚀后的遗迹,但有三分模样,就被好事者暄染成神话了。这“仙棋台”周遭,是一片疏落的竹林,修篁摇曳,绿影映碧,如在暑夏之期,这里倒不失是个风凉清幽的好所在,可是现在时值严冬,大雪漫天,人来此地,感受到那股子冷瑟冻寒,就全不是一码事。庄翼抵达现场,四野冥寂无人,他不由琢磨,或许自己来早了,离鞍下马,他一伸腿坐上台沿,搭眉垂目,极有耐心的开始等待,山风吹拂着他的白袍,衣袂飞扬,越显其潇洒从容之态。没有让他久等,仅只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就近传来:“罪过罪过,来迟一步,倒累庄总提调久候了⋯⋯”庄翼抬起头来,立时心中诅咒不已,来人不是别个,赫然正是那“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这一遭,战百胜不是一个人来,偕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容貌绝美,令人不能逼视的大姑娘——约模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段窈窕,肌肤如雪,面貌艳丽明洁,真正合上“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两句形容词了;这少女穿一袭淡紫衣裙,满头丰润的黑发用一根同色丝带自后挽束,发絮随风飘然,好不清雅出尘。庄翼迅速收回视线,转向战百胜,语气透着生硬:“我道是谁约我来此,原来是战大总管,阁下亦未免稍嫌神秘了。”战百胜连连拱手道:“实在抱歉,庄总提调,并非我故弄玄虚,其中乃有不得已的苦衷,唐突之处,务盼总提调包涵则个⋯⋯”庄翼冷冷的道:“家父昨夜遭人掳劫,大总管,可是贵庄的杰作?”打了个哈哈,战百胜圆滑的道:“此乃逼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总提调,其实谈不上是“掳劫”,我们仅是有请令尊小留一时,他的生活起居,我们亦有周密完善的照应,决未使令尊稍感委屈,此外,安全无虞,总提调都请放心。”庄翼单刀直入的道:“你们这样做,目地何在?”战百胜一笑道: “总提调是明白人,莫非还不知道我们的目地?”庄翼怒道:“战大总管,你的意思是掳劫家父为人质,以交换仇贤出狱?”一伸大拇指,战百胜赞道:“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果然一猜就着,不错,我们正是此意!”庄翼从台沿落地,面色阴沉:“『起霸山庄』是江湖上的大基业,也是武林中的柱石之属,仇庄主名满天下,威扬五狱,却竟干出此等蛮横组暴之勾当,迹近下三流的盗匪行径,巍巍高山,乌烟瘴气,怎不令人齿冷?”战百胜受这一顿抢白,不禁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总提调,你说话最好慎重点,我们庄主可不是能以随人污蔑的——“那少女忽然冷哼一声,俏美的脸庞上如布严霜:“庄翼,你嘴巴放乾净些,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胆敢当着我的面诋毁我的父亲?小小一个六扇门的差头,可别自估过高,在我们『起霸山庄』眼里,你还算不上是个角色!”庄翼直视对方,并且不很礼貌的上下打量,毫无表情的道:“你是谁?”少女傲然道:“我是仇荻,『八荒相国』是我爹,仇贤就是我的亲哥哥。”庄翼平淡的道:“仇姑娘,你要是代表令尊来谈问题,态度上最好放谦和点,如果你想挑启端,我庄翼也不是怕事的人,『起霸山庄』虽然财雄势大,或者吓得住别人,却唬不了我!”仇荻尖叱一声:“你想找死——“庄翼夷然不惧:“只怕不见得!”战百胜一看不是路数,赶紧站出来打圆场:“总提调,二小姐,有话好说,大家有话好说,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两头都失闪不起,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万一事情闹砸,对双方都不好,来来来,慢慢谈,慢慢谈嘛⋯⋯”仇荻悻悻的道:“总总管,姓庄的如此跋扈放肆,目中无人,你都亲眼看到了,以这么一个张狂匹夫,大胆鹰犬,却待怎么和他谈斤论两?”战百胜急忙陪笑道:“二小姐且请息怒,原属一时误会,相信庄总提调不是这个意思,彼此忍让一步,总以解决问题为重,又何苦徒争意气?呃,我先来讲,我先来讲⋯⋯”仇荻不吭声了,却寒着一张俏脸,神情凛然——老实说,这妞儿既使在生气的当口,亦丝毫不减颜色,反而另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战百胜清了清嗓门,笑呤呤的道:“总提调,形势业已到了这一步,逼着人非往下走不可了,素闻总提调笃孝敬亲,大概不会为了这桩小事,妨碍到令尊的生命吧?”庄翼重重的道: “不错,但战大总管,你不觉得这种作风过于恶劣么?”战百胜态度诚恳的道:“话也不能一概而论,总提调,如果你只有一个独生儿子,这个儿子又为了见义勇为而身受牢狱之灾,便会怎么做?要说仍能持平常心淡然处之,那是欺人之谈,要救儿子出困,手段方法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总提调,请设身处地代我们庄主想一想,他的苦衷,你多少就会加以谅解——“庄翼道:“亲情固然如比,但用法亦不能不顾,战大总管,那好歹是一条人命!”不待战百胜答话,仇荻又火大了,她气冲冲的抢着道:“国法不外人情,再说,像胡冲那种土豪恶霸,早就该杀,我哥哥正是替天行道,扶危济弱,杀一个胡冲又算得什么?一条人命,便十条人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性庄的,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里口口声声,左一个国法,右一个朝律,你最好替你老爹打算打算,你如果过份顽冥不化,他就将成为你这种固执思想下的牺牲品!”战百胜紧接着道:“总提调,我们二小姐话是说得直率了些,不过却句句实言,字字不假,人生在世,原该往远处看,做退一步想,也替自己合计合计,我们大少爷的忙,你不是帮不上,犯得着为了一个不必要的执着而扣上不孝的罪名?再说,官衙之中黑幕重重,徇私舞弊,狗屁倒灶的事层出不穷,要数,我能给你数出几大箩筐,你不须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至少,顺天应情总不为过,我们“起霸山庄”向不求人,眼下等于是在求你,总提调,好歹你就高抬贵手吧!”咬咬牙,庄翼道:“也罢,你们什么时候放回我爹?”战百胜忙道:“这个请总提调宽念,只要我们大少爷一出来,令尊就会由八人大轿护送回府,而且,保证神清气爽,毫发无损!”庄翼沉吟着道:“我回去想想办法,战大总管,这件事并不如你想像中那样简单,有许多关节,手续要打通,恐怕至少也须个三天五日,我怎么同你联络?”战百胜喜形于色的道:“总提调,我们对你有绝对的信心,大少爷的案子,只要你点下头,就算摆平了,至于如何连络,你放心,我们会主动找你的,一切情况的进行,都将在我们密切注视之下——“庄翼觉得有点窝囊,说起话来也就闷厌厌的了:“假如仇贤能够放出来,希望你们也依约行事,不要玩任何花样。”连连点头,战百胜拍着胸脯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岂是玩笑得的?总提调,我们必定说到做到,设有枝节,你可唯我是问!”庄翼道:“最好大家都遵守诺信,大总管,仇庄主只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爹,万一发生意外,相信谁也承担不起了!”战百胜赶紧道:“就是这话喽,总提调,令尊那边,我们一定会妥善照顾,至于我们大少爷,就要麻烦总提调多多费神了。”庄翼摆摆手,二话不说,转身上马而去,对仇荻,他连正眼也未瞧上 一下,更遑论招呼示意了。仇荻一双凤目中宛似喷出火来,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目注庄翼骑影远飕,不由气得混身微颤,呼吸急促,脸蛋上煞白一片!*          *          *在“总提调司”的签押房里,庄翼不停来回碟踱着,钱锐和段大发也站在一边发楞,房中空气沉闷,那等窒重,就像压上了人心。过了半响,钱锐忍不住乾咳一声,苦笑道:“老总,你也别烦了,若要超脱姓仇的,按照一般往例来疏通的话,短得三月五月,长须一年两年,其中耗费的功夫与心血且实在可观,不如索性就在我们手里解决,省得罗嗦!”站定下来,庄翼道:“你有什么主意?”钱锐先朝门外略一张望,始低声道:“很简单,逃狱不就行了?”庄翼摇头道:“我也想到这个法子,不过却有后遗之症,譬如说,事后结案的问题,仇贤的追缉问题等等,都是麻烦!”钱锐笑笑,道:“那全属肇墨功夫,纸上谈兵而已,老总,交给我办,包管给你安排完善,永绝后患。”吁一口气,庄翼恨声道:“这档子事,我等于是强受城下之盟,心里委实不甘——“段大发接话道:“形势无奈,老总好歹只有认了,老爷子安危所系,岂容轻忽?其他问题,便仅有搁置于傍,好在仇贤犯下的案子不大,我们放了人,还担待得起。”钱锐正色道:“老段,说句真心话,事关老爷子一条性命,既使仇贤犯的是滔天大罪,为了救老爷子,我们也非得开脱他不可,担得得起或担待不起,都算次要!”眼珠子一翻,段大发道:“娘的,你就会抢着表功,莫不成我对老总的忠诚还比不上你?”庄翼不耐烦的道:“你们两个少嚼舌头了,钱锐,我看,就照你的意思办,如何善后,你也费些心思,我不想留下任何尾已被人捏住——“钱锐忙道:“老总宽念,必然叫老总满意就是。”段大发殷勤的道:“老钱,我可以做你的副手,协同办事——“斜乜了段大发一眼,钱锐皮笑肉不动的道:“也罢,协同办事不必,你就跟着哥哥我多学点吧。”庄翼坐向公案之后,若有所思的道:“钱锐,你估量事情要多久才能办好?”钱锐想了想,道:“得先安排一下,看起来要顺理成章,不能有大破绽,我打算就在这三两天之内办妥他。” 庄翼颔首道:“越快越好,我可不愿我爹攒在人家手里日夕担惊,能早点回来,我也好放心。”钱锐道:“老总的心情我明白,事情我会尽快去办。”顺手翻了翻公案上的文卷案件,庄翼毫无兴致的推椅而起:“我去『小洞天』喝两杯,有事就到那里找我;你们行动的当口,要加意小心。”两人齐声回应,庄翼巳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冬天的黄昏.阴冷又灰苍,街上行人寥落,大多店也都关门闭户,提早歇息,庄翼踽踽独行,特别感受得到那股子孤单又萧索的意味。“老龙口”的街道格局,他是非常熟悉的,要去那里,甚至蒙上眼也能摸到,然而此刻走在路上,他竟有一种没来由的陌生反应,意识空茫里,他像是从来不曾到过这个地方一样,事实上,他却仍然知道他身在何处,以及该如何走法始可抵达预定的目地。用力甩甩头,他想把心神平静下来,去思考一些必须思考的事,他也清楚自己的情绪心境都有些异常——在连日来一波又一波的压力下,艰免神智恍惚,有时时,便懵懵然如蹈虚幻了⋯⋯一个小脚伶仃,背脊佝镂的老太婆从街边横巷里走了出来,顶着风,踩着雪,十分吃力的往前满跚拐动,老太婆左肘弯上还吊着一只大竹篮,因此走起路来摇摇幌幌,倍加辛苦,灰布包巾时而拂卷在脸孔上,她又不停伸手掀拨,笑一个踉跄,人已仆跌于地。老大婆跌倒的地方,就在庄翼前头不到三五步远,他本能的抢上前去,俯身搀扶对方,当他的双手刚刚接触到老太婆的肩腋,老太婆的身子已顺势倾向他的怀中,同时,一蓬白蒙蒙的烟雾迎面漫扬,彷佛溅洒起一把雪花。双力的距离过于挨近,近到已是肢体相连的地步,如以事出意外,变起仓促,庄翼待要躲避,己自不及,白蒙蒙的烟雾泛漾着浓重的甜腥味,这味道非常腻人,也非富醇厚,宛若才发酵的酒,香郁稠润,嗅之足堪一醉。刹那间,庄翼身形暴闪,右掌飞挥而出,老太婆奋力后仰,仍被掌沿扫中胸侧,人起一个大旋转,差点又一屁股坐回雪地上!灰布包巾掉落下来,现露出的是一张满脸疙瘩,肌肤凸凹不平的老脸,唇上留着稀疏髭渣,且双目如铃——天爷,这那里是个老太婆?纯粹是个凶老头嘛!庄翼很快已觉得头脑晕沉起来,呼吸亦不顺畅,四肢迅速滞重僵麻,视线也变得朦胧了,老头子的形状开始扭曲,开始幌摇,开始忽远忽近的幻化旋动他立时明白,自己是中了迷魂药了。老头子杰杰狞笑,掀开竹篮子上的棉布,顺手抽出一把锋利的解手尖刀来,步步逼近庄翼,杀气盈溢,状似恶煞!庄翼慢慢后退,退不几步,被路上一个浅坑骤绊,脚步打滑,连连身形歪扭,险些就撞到傍边人家的门框,老家伙适时猛窜,兜心一刀刺了过来!眼花目眩下,庄翼倏然斜移五尺,移动的俄倾,一脚猝弹,靴尖贴着对方鼻连掠过,吓得老头子忙不迭的抽刀跳避,而庄翼这一闪,却闪进了横巷之内,亦就是老头子方才出来的所在。巷子里,有三个人施施然走了过来,庄翼勉强稳住身子,极尽目力瞧 去,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可不正是皇甫秀彦么?皇甫秀彦面带微笑,却笑得有几分无奈,他及他的同伴在五步之外站定,隐约间,庄翼彷佛听到一声叹息,一声深含悲悯意外的叹息。那满脸疙瘩的老头子,又已堵到巷口来,大马金刀的往那里一站,解手尖刀前指,刀尖寒芒闪映中,老家伙颇俱“泰山石敢当”的架势!庄翼竭力使自己保持清理,他一边迅速运气调息,边强定心神,右手伸入衣袍,紧握剑柄——他已做了决定,再怎么裁,都得拉上个垫背的,而且,越多越好。皇甫秀彦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庄翼,倒是他身傍的两名粗犷大汉,一个手执七节鞭,一个双举章陀杵,有些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急燥像。堵在巷口的老头子也沉不住气了,他用力挥舞尖刀,放声吆喝:“皇甫秀彦,你们还杵在那里干鸟?姓庄的已经中了我的『天香罗汉倒』,如今已是脑袋晕沉,两眼发花加上四肢瘫软无力,不出一时三刻,人就包管横下来,我们正可提早下手,叫他快一步入!”皇甫秀彦沉着的道:“他还不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古前辈,庄翼双目虽花不乱,身躯摇幌但两腿坚挺如桩,且其意志集中,心智稳定,这时动他,只怕我们要付出惨重代价!”原来堵在巷口,容貌奇丑的这位老者,即是严良的师伯,亦乃“鬼王叟”叶瘦鸥同母异父的兄弟:“大棍王”古瑞奇,老小子露脸之际,不挥大棍,偏玩那“天香罗汉倒”的下作把戏,庄翼当然难以连想到他的真正身份了。古瑞奇急迫的道:“迟恐生变哪,皇甫秀彦,这里可是通衢街之傍,不是荒郊野地,万一吃人看见跑去通风报信,我们的心血岂不白耗啦?”摇摇头,皇甫秀彦道:“古前辈,最好不要冒险,所谓『万一』,只是个未知数,但此刻要对庄翼下手,我却可以保证必有牺牲,拖他一阵,等药性深入发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古瑞奇跺脚道:“你他娘是小心过度了,姓庄的中了『天香罗汉倒』,体力已失,神智恍惚,不过表面上装模作样而已,休要被他吓住,咱们早摆平了他早完事!”皇甫秀彦不悦的道:“横竖套得住他,何须争在一时?古前辈,请听我的劝,不可轻举妄动!”古瑞奇这次可真个发火了:“皇甫秀彦,业已煮熟的鸭子,我可不能叫他飞了,你们大掌门有煌煌谕令,交待你们五个听命于我,相机行事,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你一再和我意见相左,莫非是想违抗你们大掌门的谕令?”神色一肃,皇甫秀彦微微躬身道:“不敢。”嘿嘿冷笑,古瑞奇道:“既然不敢,那就听命行事,皇甫秀彦,马上给我拿下庄翼!”皇甫秀彦无可奈何的道: “是,古前辈。”说着,他往前挺进一步,半侧身,已从背后斜挂的一只皮筒里抽出他的兵器来——那是一辆柄有五尺,黑铁链,前半端卷扎着类似猩赤锦缎的怪异械具,铁之顶,成尖锥状,显然亦可做枪矛之用;这件家伙,庄翼一看即知,乃为皇甫秀彦专擅的独门武器——火旗。另两名大汉,已疾向两侧散开,配合皇甫秀彦采取了三角形的包围阵式,于是,古瑞奇得意的笑声响起,他认为果然是在中捉鲨了。青碧的芒彩,宛如极西的闪电,映现出蛇形的扭曲,做不规则状的掣动,空气刹时卷裂,像被割切般向遭激荡,皇甫秀彦腾身而起,人旗乍展,“澎”的一声便是漫天红云交织;使韦陀杵的大汉双杵狂挥的须臾,立时骇叫出口,人朝后滚,他老兄头顶上一块带毛油皮,已经在青芒眩的瞬息被削落飞抛!皇甫秀彦身形翻掠,火旗卷扬,猎猎声响中,仿似怒潮汹涌,劲力兜风,更增其强猛之势,夺目的一片赤霞流转灿旋,功力委实不凡。庄翼尽量不使自己位置移动,保持身体平衡,他的“木色剑”挥剌点戮,全在刹那间倏然收放伸缩,火旗围绕着他上下四周飞舞盘回,却亦惮忌于那寒星电芒般的剑光,尽管声势凌厉,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头皮被削去一块的仁兄,伸手一摸脑袋,染了满巴掌的鲜血,一下子两眼就透了赤,他大吼一声,一对韦陀杵起如撼山,狂攻而至。手执七节鞭的那个更不怠慢,半声不响的掩摸上来,鞭环震荡,菱梭形的鞭尖矫昂穿对,竟是又准又疾,招法相片精湛沉稳。巷口站着的古瑞奇亦不甘闲置,这一刻,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根大木桩,手舞木桩,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粗长的桩身溜体滚动飞旋,力大劲猛,像煞天王运塔,雷起云生,不愧有“大棍王”之称!庄翼的情形已经每下愈况,他的脑袋里似乎汪着一滩稠胶,凝滞浓重得化不开,而肌肉的僵硬更甚,运功展式之间,大有力不从心之苦,两眼望出去,有如雾里观花,一片朦胧,逐渐的,心智也变得迷离了⋯⋯。木桩纵横捭瞌,古瑞奇狞声大笑:“快了快了,姓庄的就快倒了,孩儿们,给我多加把劲,操他个娘,新仇旧恨,湔雪就在今朝!”皇甫秀彦内心厌恶,表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他闷声不吭,只管火旗卷飞逼攻,身形掣闪游掠于周遭,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庄翼,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感,倒下意识的期望有人能来搅局⋯⋯。他的另两个伴当,却显然与他想法迥异,两个人像吃了齐心丸,沉杵挥击捣劈,环鞭翻闪旋绕,卯足了劲往上冲扑,光景恨不能立将敌人格杀眼前。古瑞奇的打算就更不用说了,要是他能一家伙砸开庄翼的头颅,他是决不会稍有犹豫的,他只盼在最快的时间内以最直接了当的方法结束拼战,他非要拿庄翼的血肉之躯去生祭严良不可!剑甚弹闪,在穿飞,庄翼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往后倒退,终于,他背脊已靠在巷子的墙壁上,这个感触告诉他,已经退无可退了。斗然间,他整个人横滚于地,“木色剑”的青碧光华彷若一片流泻的水银,轻轻一阵“哗”响,挟着无远弗展的快速四溢遍泛,皇甫秀彦火旗反弹, 藉着反挥的回震力道猝然标升寻丈,古瑞奇木桩下截,却刹时断脱了三分之一,他一声怪叫,倒跃七尺,使韦陀杵的大汉赶快全身上纵,已稍迟一步,左脚齐踝,滴溜溜的甩出巷口,那手舞七节鞭的一位,急速挥鞭扫击,鞭扬鞭落的瞬息,整只右手连着钢鞭就和身子分子家,血淋淋的手掌还在握鞭痉动,又已软塌塌的坠落地面。火旗暴挥,青芒上射,皇甫秀彦闷吭一声,连续三个筋斗疾翻出去.每一翻转,便是血点纷洒,眨眼里,他的右胸已然赤红一片。庄翼倚立墙角,身子慢慢往下滑坠,他的脸颊绽裂一条寸许血口,左肩骨碎凹,面色惨白泛灰,双眼紧闭,牙齿亦深深陷入下唇之中⋯⋯。回过神来,余悸犹存的古瑞奇不禁怒火如炽,抡起大半截木桩就往庄翼头上猛敲,木桩挥落,却“碰”的一声闷击在横里伸出的火旗上,他人被震退两步,回顾皇甫秀彦,正待叫骂,皇甫秀彦已冷着声丢下一句话:古瑞奇才只一楞,皇甫秀彦已赶过去救援两个同伴,那两位,一个断手,一个断足,人躺在血泊里,混身抽搐,就差不曾辗转哀号啦。第二十章 阴毒是左肩胛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把庄翼给痛醒了,他勉强撑开涩的眼皮,瞳孔立即受到光线的刺激,但觉一片眩花,他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这才比较适应了些。其实光线并不强烈,只是白昼的天光罢了,透过墙上的窗口映进来,明晃晃的,好像久不见踪影的冬阳也露了面。庄翼发觉自己睡在一张竹床上,下面着极厚极软的褥子,身上还盖着棉被;置身的所在,是一间石屋,石砌的墙壁,石块地,见光的窗户嵌有铁条,整个格局相当冷硬粗糙。他手足匹肢都没有任何束缚,仅仅腰际扣着一付铁环,铁环连接着一条铁嵌入石壁之内,简单明了,却极为有效,堪称别出心裁了。肩头的骨伤,已被接合凑拢,显然经过治疗,疗后的余痛十分耗神,他同时也察觉面颊上的伤口亦已上药贴敷起来,不知是谁有这份好心?但可断定不会是那“大棍王”古瑞奇。全身仍然感到虚脱乏力,内功难聚,有似大病一场后的孱弱疲态,他默默忖思,自晕迷到现在,其间又隔了几多时空?另外一桩令庄翼纳闷的事,是他奇怪自己仍然活着,照道理说,对方没有留他活口的必要,这会增添许多麻烦,且难保不节外生枝,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一真门”的邵康尚在己方控制之下,令对方投鼠忌器,不得不暂留退步,可是,这个顾虑,抗得过古瑞奇强烈的报复意愿么?不论是什么原因,好歹他还没死,这个事实却不容争辩,人有一口气在,就表示仍有希望,目前,但在一步算一步,且等着应变吧。于是,门开了,听那门栓响动的声音,可以确定那是一扇铁门。有人走了进来,庄翼定神瞧去,不禁笑了,来人正是皇甫秀彦。皇甫秀彦来到床边,微俯上身,脸上的气色虽然青白憔悴,却透着友 善与关切:“总提调,料想你也该醒过来了,如今觉得好了些吧?”庄翼的声音哑:“还好⋯⋯皇甫兄,那一剑,我非常抱歉⋯⋯”皇甫秀彦强颜一笑:“没关系,所谓『当拳不认父』,交手拚博之际,原本谁也顾不得谁;我还要感谢总提调手下留情,你那一剑,只要锋口再移寸半,就能直插心脏,替你除掉一个后患了!”庄翼摇头道:“也许是巧合,皇甫兄无须领情⋯⋯”皇甫秀彦手抚右胸,低沉的道:“这里一道半尺口子,剑刃由下往上划过,只要你当时稍稍挪臂挫腕,微带剑势,受创的部位便完全不一样了,总提调,我心里有数。”略一沉默,庄翼道:“我还以为,这一倒下去,就再也睁不开眼了,现在还留有一口气喘,大概都是皇甫兄你的维护吧?”皇甫秀彦苦笑道:“表面上的理由,是怕邵康遭致报复,其实这不成理由,因为我们原奉有为达目地不惜牺牲、不计手段的谕令,但我为邵康争命,也没有人愿意明着反对,以免留下口实,致遭物议,这一着,算是暂时保住了总提调的性命⋯⋯”出于庄翼吃力的道:“古瑞奇一定大为不悦吧?”皇甫秀彦道:“何止『大为不悦』?简直暴跳如雷,和我吵翻了天,他非要立即置你于死不可,是我坚持不能拿邵康来殉葬,在对邵康的问题有所处置之前,决不可断然行事,他拗不过我,一气之下,已亲自赶回门里,向我们当家的要裁示去了!”庄翼道:“皇甫兄,你判断鸥老将会如何因应?”叹一口气,皇甫秀彦道:“不瞒总提调,我们门主十有八九会依其所请,下令照古前辈的要求去办,也就是说,你已危在旦夕!”庄翼倒看得开,他淡淡的道:“凡是人,都有个大限,限期早晚,莫非是命,活得长、活得短,也只有看自己的造化了。”皇甫秀彦愤然道:“为一个严良,为古前辈赌一口气,竟要你遭受如此报复,实在不值,严良是个什么角色,我们清楚得很,仗着有这么一层关系,人死了还在穷搅合,以非作是,胡打滥仗,真令人不平!”庄翼道:“你有你的立场,皇甫兄,感谢你的相惜相助,仗义执言,但却不要由此伤害到你自己,否则,我就更于心不安了!”皇甫秀彦欲言又止,好一阵,他才轻声道: “总提调,我是『一真门』的人,是我们当家的心腹左右,所以,我不能私纵于你。”庄翼平静的道:“我明白。”咬咬嘴唇,皇甫秀彦接着道:“可是,如果别人来救你,又在我的力量难以抗拒的情形下,或者,你自己设法脱困生出,那就不是我的过失,我也对得起家门了。”庄翼笑笑,道:“当然。”皇甫秀彦霎霎眼:“不过,此中尚须有点技巧。”庄翼慢吞吞的道:“皇甫兄,你们有几个人在这里?”回望门外一眼,皇甫秀彦道:“连我一共三个,但那两位如今躺在床上疗伤,根本已派不上用场。”庄翼悄然问:“此地距『老龙口』多远?”皇甫秀彦道:“就在『老龙口』近郊⋯⋯”庄翼仔细的道:“距离『老龙口』城内『鲤鱼牌坊』,大约有多少远近?”估量了一下,皇甫秀彦道:“不出五里⋯⋯”顿了顿,他又迷惑的道:“总提调,你问这个干什么?”庄翼笑了笑,道:“皇甫兄,请问一句,我的剑,是在你那里吧?”皇甫秀彦道:“在我那里,只要时机适宜,自当奉还。”庄翼放低声音道:“有烦皇甫兄取出我的本色剑,旋开剑柄后端的锥头,里面浅槽内盛着大约一匙量的淡红粉末,皇甫兄只要将那些粉末洒于屋外附近,就算成全我了。”皇甫秀彦望着庄翼,有些莫明奇妙的道:“这,这算帮了你什么忙?”庄翼道:“其中自有道理,还请皇甫兄偏劳。”皇甫秀彦道:“你放心,总提调,我等会一定去办,但能不能告欣我这样做到底奥妙何在?”略略移高平躺着的身子,庄翼道:“剑柄浅槽内的淡红色粉末,名叫『七里传音』,用人的鼻子去闻,它毫无味道,但对一种称为『小鹞鹰』的异鸟却特别敏感,这种『小鹞鹰』放飞空中盘旋,只要范围不超过七里,它都能嗅到『七里传音』的气味,指引出 正确目标;而『小鹞鹰』的放飞准点便是『老龙口』城里的『鲤鱼牌坊』,距离以牌坊为中心向四方估算,所以我才有先时的几个问题请教,这样一说,皇甫兄大约明白了吧?”一拍大腿,皇甫秀彦道:“绝,真是绝,总提调,难为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追踪妙招的?简直匪夷所思!”庄翼道:“这不是我的创作,皇甫兄,这乃是我们祖师爷留传下来,嘉惠本会弟子的德泽,我有幸蒙受,却不敢掠美。”怔了怔,皇甫秀彦疑惑的道:“听你的口气,总提调,你也有家门、在帮口?”庄翼笑而不答,皇甫秀彦接着道:“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晚上那几个面人,闻说身手凌厉、功夫了得,从他们的打扮及行动上看,都不像是公门中人,总提调,可能就是你背后那个组合里调派出来的高手吧?”庄翼坦然道:“不错,他们五个,的确极为优秀。”皇甫秀彦摇头嗟叹:“是我们低估了你,又昧于敌情,第一波行动才闹了个灰头土脸,全军覆没,古前辈当时还以为胜券在握,吃定了呢!”庄翼苦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风水轮转,比人们想像中更快,第一遭我拔了头筹,眼前不就裁了头?无论是谁,都没有『吃定』这码子事!”皇甫秀彦微带窘迫的道:“老实说,总提调,我们虽然赢了这一局,可不怎么光彩,使的手段未免迹近卑陋,但这是古箭辈的设计,我实在不好反对⋯⋯”庄翼谅解的道:“我也猜到是古瑞奇出的点子,难为他还亲自易装上阵哩!”皇甫秀彦搓着手道:“提到他,我可得快点去办事了,万一他老人家提早回来,场面就不好处理啦。”庄翼忙道:“皇甫兄,粉末子散出去之后,大概很快即有反应,为免误会,你最好能先做回避!”皇甫秀彦问道:“会来得这么快法?总提调,那『小鹞鹰』,该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放在天上飞吧?”庄翼解释着道:“是这样的,一旦在我身上发生警兆,也就是出现不明的危险状况之后,我身边的暗桩会立时传报我的组合,组合里就会轮留不停的放出『小鹞鹰』升空寻觅,一只鹞鹰可以在空中盘旋两三个时辰之久,几只鹞鹰轮番放飞,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几手就甚少间隙了,所以『七里传音』散洒世去,很快就会奏功⋯⋯”皇甫秀彦道: “你确定他们已在找你?”点点头,庄翼道:“这是无庸置异的,皇甫兄,只要六个时辰之内不能确知我的行踪,警兆即行发出——我来到这里,大概不止六个时辰了吧?”皇甫秀彦道:“我们是昨天傍黑遭遇上的,现下已到今日午时,早超过六个时辰了。”庄翼笑道:“是以我肯定他们已经展开行动,皇甫兄,你也得预做因应才好。”皇甫秀彦震奈的道。“问题是,我不能回避⋯⋯”庄翼不解的道:“为什么不能回避?”皇甫秀彦道:“这么一来,岂不是做得太明显了?我们古前辈必起疑窦,反而弄巧成拙,脱不了干系!”沉吟着,庄翼道:“倒也有理,事情要办得似模似样才好,不能把你牵连进来,落个徇私纵敌的罪名,不过,待假戏真做,又怕发生意外,皇甫兄,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知道,但来驰援的人却不知道,双方一朝动上手,是个什么结果,就难说了,假如有个万一,叫我两边都不好交待!”皇甫秀彦笑道:“你宽念,总提调,我的本事虽不算高明,可是连打带走的穷门还懂,到时候,我会表演逼真,进退有致且皆大欢喜,包不叫你为难⋯⋯”庄翼道:“这要分寸拿捏得极准才行,皇甫兄,你有把握?”皇甫秀彦信心十足的道:“等着瞧吧,总提调。”望着皇甫秀彦开门出去,又将门在外落锁,庄翼的一颗心却总定不下来,世间事,变数太多,在没到尘埃落地之前,是谁也说不准的。*          *          *入夜之后,气温然下降许多,别看白天出过太阳,一到晚间,那股子冷冽更甚,不曾飘雪,却更觉寒意逼人,吸一口气,都像拿把冰碴子掖进喉里。石屋内没有火盆,当然就无法取暖,庄翼躺在床上,不错是盖着棉被,但棉被在此时所能发挥的御寒效益竟然奇差,人盖着被,仍觉冻得慌,丝丝寒意,透过棉絮的间隙钻入,人冷得肌肤上直起鸡皮疙瘩,这还是在屋子里呐,呼吸之余,口鼻前已是白雾成团。庄翼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怕冷起来?这表示体力衰退了?他随即又自我解嘲似的笑笑,身后两处创伤,迷药的药性刚过,加上昨午至今晚粒米未进,体力怎会不衰退?皇甫秀彦大概全心用在安排如何施计纵人方面,连送水送饭这点最起码的招待都忘啦!正想着,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拨动铁锁声,那不像是钥匙插入锁孔时的清脆声响,倒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的试探铁锁的结构性能。 “卡喳”一声脆响又起,跟着门被推开,一个全身黑衣的面人倏闪而入,人一进来,立即背贴墙上,目光炯然四搜,很快便落定在竹床上:“是六爷么?”棉被掩盖的庄翼伸出头来,压着嗓门问:“樊庆堂?”黑衣人一个箭步抢到床前,单膝点地,这个时候犹不忘施礼请安:“六爷受苦了,弟子等接应来迟,尚乞六爷恕罪!”庄翼忙道:“无须多礼,庆堂,且先把我腰上的铁环打开再说!”那樊庆堂先将手上的一对铁拐斜插后腰,迅速掀开棉被.十指略一伸展,就着铁环四沿仔细摸索,不片刻,他已摸到环扣上的锁眼,又从靴筒中抽出一截带勾钢丝,插进锁眼开始拨弄起来。庄翼一边等开锁,边闲闲的道:“这次来了几个人?”樊庆堂动作不停,口中应道:“回六爷,还是我们五个。”庄翼笑道:“为了我,你们五个『大锤手』怕连腿都要跑断!”钢丝在锁眼中来回试探挑动,樊庆堂轻声道:“这原是我们份内的事,平日里,想为六爷分忧分劳,还找不着机会呢⋯⋯“正说到这里,屋外忽然亮起一盏风灯,从第一盏灯亮起,接着一盏又一盏次第点燃,彷佛云开月出,繁星乍现,顿时四周一片通明,织毫俱见。门口人影急幌,四名鞭黑衣人立即布成阵式,把守在前,行动俐落快速,从容不迫,显然都是些久历战阵的行家!樊庆堂没有回头张望,又是加快动作,声音低促的道:“六爷,他们已发现我们的行踪了!”庄翼不慌不忙的道:“没关系,这仅是一场戏,咱们把角色扮演得逼真点就行了。”首次抬起头来望了望庄翼,樊庆堂面罩后的眼瞳充满迷惑:“这仅是一场戏?六爷,我不憧⋯⋯”庄翼笑笑,道:“对方人马里有我们的朋友,他表面上总得做作一番!”说到这里,庄翼蓦地住口,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皇甫秀彦不是告诉过他,这里只有三个人在么?而且其中两个犹“养伤在榻”,但照目前的情势看,外面一片灯火通明,又岂是皇甫秀彦自能以造成的局面?在那熠熠灯火的映照下,对方却毫无动静,没有叱喝、没有鼓噪,只与把守门口的四名黑衣人默然对峙,而越是如此,情况便越为险恶!寂静中,铁环屋的暗锁“铮”的一声被打开,樊庆堂拉脱环扣,挟着庄翼起身,从屋入透入的光线,反眩着庄翼的脸色极其难看,樊庆堂不由关切的问:“有什么事不对?六爷。”用力幌幌头,庄翼闷着声道:“到目的为止,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出了差错,但是,却有不对的地方⋯⋯” 樊庆堂十分冷静的道:“只须印证一下便知端倪。”庄翼但觉身子虚脱,两腿发软,他站在地下作了一次短促的运气调息,然后,推开樊庆堂搀扶的双手,大步行向门户。发出青白色光华的风灯排成一个半圆的阵形,大约三十余名全身劲装的大哔围立周遭,庄翼一眼就看到站在前面的皇甫秀彦,以及皇甫秀彦身边的古瑞奇,和他们并肩而立的.尚有另五个神态冷峻,容貌酷厉的中年人物。假如说是“演戏”,照现在的情势看,委实不像,若确然是“演戏”,皇甫秀彦也未免把场面安排得过于逼真了!庄翼一出门,四名黑衣人马上躬身分向两侧,他日光投注皇甫秀彦,皇甫秀彦却面无表情,好像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庄翼一样。娘的,这真是在“演戏”么?古瑞奇一张疙瘩满布的丑脸上露着狞笑,他瞪视庄翼,得意洋洋的道:“十州八府的总提调,也不过如此而已,略施小计,就叫你一塌括子的人马通通落网;庄翼,亏你还是人吃六扇门饭的狗腿子,却幼稚天真得过份了,买通一个人,有这么容易的么?”庄翼尚不能确定事情的真伪,只好冷着声道:“我没有买通任何人,在节骨眼上堵住我,是你们碰巧了而已!”古瑞奇有意无意的斜乜了身傍的皇甫秀彦一眼,杰杰怪笑:“姓庄的,你以为皇甫秀彦就这么感情丰富、不识利害?你当他外表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一定意志薄弱,欠缺向心之力、而能以虚言误导?你错了,大错特错了,皇甫秀彦的厉害,远远超出你的想像,事实上.这一切计划,都是他所碍定,钓饵抛出,你果然上钓!”喉节上下移动着,庄翼吃力的道:“古瑞奇,这是你自己在编故事⋯⋯”古瑞奇大声道:“单靠我,还真编不出这么一个故事来,皇甫秀彦,你亲自告诉他!”轻咳一声,皇甫秀彦以他一惯平静的腔调开口道:“这是一场戏,总提调。”庄翼艰涩的笑笑:“怎么说?”皇甫秀彦道:“不过,演戏的对象和你原先的想法不同,我在和你演戏,而不是与我们的人演戏,你完全相信我,可见我扮演的角色相当成功。”庄翼的脸色煞白: “你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你故意设下的计谋?”皇甫秀彦点头道:“不错。”面颊的肌肉微微痉挛,庄翼道:“所谓对古瑞奇的不满,对我的同情,感念,全是假的?”皇甫秀彦颜色不敢的道:“都是假的,包括狙袭你时我所持的态度、阻止古前辈对你下辣手、甚至主动替你接骨治伤等等,这一切的做法,只为了争取你的好感,加强你对我的信任;总提调,说真话,你是一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往往会昧于现实,打基本上排斥阴谋毒计的存在,然而求生求活,进一步求胜于强,没有略谋 是难以成功的,人间世的万象,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单纯,你要光看皮相,以为应该顺理成章,说得好听是率直,说得难听点,便近乎天真了!”庄翼忽然怪异的一笑:“皇甫兄,你算给我上了一课——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已落在你们手中,为什么不直接对我报复,反而多此一举,大费周章的利用我再叫我的朋友来?”皇甫秀彦严肃的道:“『一真门』永远不会忘记仇恨,总提调,『绮香阁』外,我们的人落得四死一伤,其中一个死者,一个伤者是我们的人,另外,昨天的行动我们也有两人成残,这笔血淋淋的债笔笔皆须追索,你本人固然为罪魁祸首,那些帮凶亦不能放过,我们甘冒大险,诱你引导你的同伙出面,就是为了要一网打尽,彻底斩绝!”庄翼缓缓的道:“要这样做,皇甫兄,你们将须付出极大的代价!”皇甫秀彦道:“我们知道,但我们决定不计后果,必须完成心愿,只可惜,我未能套问出你背后的那个组合是什么组合,否则,我们亦绝不放过!”庄翼道:“但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你——皇甫兄,还有一个问题请教各位这么做,鸥老事先同意么?”皇甫秀彦沉声道:“我早说过,大掌门指派我们五佣人随同古前辈行事,人数虽仅五个,但行事法则并无限制,该怎么做,完全由我们协议古前辈决定,事前无须上报。”庄翼道:“以我的算法,『一真门』派出的五个人,一死、两残、一在牢,目前大概只剩下皇甫兄在独抗大梁了。”皇甫秀彦道:“总提调算得十分正确,现在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代表『一真门』。”庄翼日光森冷,声调僵硬:“那边,有关鸥老所言,以『一真门』派出的五人来决知整个事件,无论后果如何皆不再追究的承诺,是否仍然有效?”用力点头,皇甫秀彦道:“当然有效,这是大掌门口谕,嘱转总提调的话,不敢半字有假!”庄翼一指四周的人马,道:“这些,都非『一真门』所属?”皇甫秀彦毫不含糊的道:“他们大部份是古前辈邀来的帮手,有几位是我的朋友,除我之外,决无本门兄弟在内。”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一条血淋淋的毒计,一个虚情假义的恶毒陷阱,而豁命相搏的场面势不可免,令庄翼遗憾的是,这一次,他竟完全变成了被动! 第二十一章 斩绝古瑞奇的家伙头一遭亮了出来,那是一根朱红漆棍,核桃般粗细,六尺半长,与众不同的是,棍头对穿打眼,系着四枚黄澄澄的银铃铛,略微摇幌,便响起几声清脆铃声,看来别有作用。这时,他重重一杵手中红漆棍,大刺刺的道:“话说明白了,伙计们,可以开宰啦!”那五个与古瑞奇、皇甫秀彦并出一排的人物中,有位面皮焦黄,狭长脸庞的角色往前踏出一步,冲着庄翼招招手,神情轻蔑的道:“来来来,姓庄的,我『黄狮』余开泰先来领教你的高招,看看你这个鸟操人不爱的六扇门腿子头到底俱有几许能耐!”一出口居然就是这么个粗鲁不堪法,庄翼身边的五名面人虽然看不见颜面上的反应,但五对眼睛却光芒如火,庄翼倒沉得住气,平平淡淡的道:“这原是一场混仗,不是单个比武,姓余的,你想突出你自己那一点?”那余开泰言词傲慢的道:“老子不和你文词拿言语,老子只知道替我们古老哥出这口怨气,姓庄的,有种你就上,没种且缩起脑袋扮乌龟就得!”摇摇头,庄翼不答一字,是付极其不屑的模样。古瑞奇怪笑道:“老余,姓庄的看你不起哩!”余开泰猛地一声大喝,双手倏翻,一对银闪闪的精雕狮爪已挥向庄翼,庄翼卓立如山,纹风不动,他身侧一名面人都暴迎而上,黑黝黝的两柄短矛缠绞反刺,立时逼阻了余开泰的攻势。古瑞奇顿了顿他的红漆棍,铃声震响中,他厉烈的道:“我方还有那位上阵?”原先并排五人中,又一个全身麻衣,瘦长高挑的朋友走了出来,此人生了一对死眉死眼的德性.看上去阴气隐透,三分带邪,他一站出,古瑞奇已及时拍上一记:“好,好,『玄阴教』的舒鹏舒教主出马,大势砥定矣!”庄翼木然注视着这位“玄阴教”的教主,脑子里一边思索对方的来处,可惜的是,他印象里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姓舒的人往前走,一柄钢丝拂尘却倒搭臂弯,形似闻散从容,但脚步沉重,踏地有声,庄翼明白,对方已在这近距离的过程间暗中积聚真力了。另一名面人双环斜举,刚待出阵,庄翼已轻声叮咛:“薛重,能够使用这种软韧兵器之辈,大多内劲特强,你千万小心了。”叫薛重的面人躬身应是,等身子一直,整个躯体己旋风般卷将出去,双环如雪,翩飞纵横的刹那宛似千月漾波,光轮齐滚,舒鹏做了三次大挪,才堪堪避过这第一次扑击。老实说,舒鹏的“玄阴教”,中土附近固然少闻,在西陲一带却颇负盛名,他既然身为一教之主,功力之深厚目不在话下,也就因为如此,未免高估了自己,轻觑了敌人,殊不知薛重号称“双环无回”,是个如假包换的拼命三郎,他那还管你是什么出身来历,但晓临场豁死而斗,见过存亡,才是 真章。一个回合下来,舒鹏竟没占到半点便宜,不由恼羞成怒,大爆肝火,他腾身跃掠,人在空中,钢丝拂扇带着异啸蓬散挥洒,像刺张剌,又若流光星雨四散分溅,一根根本来细软垂塌的钢丝,时而笔直竖起,时而结扎成束,运展之间,风起云涌,威力果然惊人。第三条身影斗然扑出,这人的头颅生得特别奇怪,中间凸起,两侧陷削,头顶稀疏疏的没有几根毛发,顶一双铜铃眼,塌鼻梁,蛤蜊嘴,卖像奇突,动作却快,身形一幌之下,已来到庄翼尺之前,手执倭刀的面人半声不晌,一刀闪劈,去势又狠又准,来人身法诡异,前冲的劲道骤顿,“呼”声飞起,净亮的一柄山叉兜面便刺,好不凌厉凶猛!面人然游走,行动飘忽有如鬼魅,倭刀斩戮疾比石火,毫不示弱的和对方拚做一团。古瑞奇又在吆喝:“凭『判官头』任纪云的能耐,你们看着,不出一时三刻,必然将他的对手拾夺下来!”这时,樊庆堂凑近庄翼,低声道:“六爷,他们的打算很明显,是想一个一个引开我们,然后再集中力量对付六爷,请六爷指示,我们要如何予敌突破?”庄翼压着嗓门道:“就照目前的形势趋向发展,然后,你们听我的号令相机行事!”樊庆堂忧心忡忡的道:“六爷,你身带伤,手无剑,这些杂碎明摆着是要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吃你烂饭,他们一旦以你为主要目标群涌而来,六爷又待如何应付?”庄翼神色不变的道:“到时我自有主张,你们注意我的招呼就行。”点点头,樊庆堂默然不语,手中的双拐,却握得更紧了。皇甫秀彦抽出他的火旗,向古瑞奇呵了呵腰:“古前辈,光劳动朋友,也不是道理,我看,该我们上场啦。”古瑞奇刚要答话,他身边那个扁脸窄额,颔下蓄有一把大胡子的仁兄已伸手一拦,声如洪钟大吕般道:“慢来慢来,皇甫,你他娘搬请我们前来助拳,岂有光站在一傍着把戏的道理?你且待着掠阵,这一场,兄弟我柯宗魁接下了!”皇甫秀彦笑道:“老柯,你可得小心将事,对方那几个着脸的,个个都不好对付。”柯宗魁重重一哼:“莫不成我『半尺剑』柯宗魁就是省油之灯?皇甫,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伸手,皇甫秀彦道:“请。”柯宗魁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得有点不成比例的短剑,但这柄剑虽短,却宽得出奇,剑锋阔约人的巴掌,拔剑出鞘,不见四射的寒光,竟乌黝黝的像一块铁,姓柯的便执着这么一件家伙,上场挑战来了。第四个面人不待招呼,马刀一扬,就要迎上,庄翼连忙低声提出警告:“小心对方的兵器,常子秀,那是用苗区特产的一种『靛钢』铸造,表 面上看不起眼,实则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最好避免和他硬碰!”叫常子秀的面人颔首道:“弟子记住了,六爷。”这边常子秀尚未跨出两步,柯宗魁已一剑刺来——双方距离明明隔着丈许,姓柯的短剑挥出,居然眨眼间已到了跟前,光景像是他懂得缩地之术一样。常子秀早有防范,敌剑一到,他大旋身斜开七步,马刀弹起,洒现刀花朵朵,宛如漫空璀灿星两,暴泻齐涌向柯宗魁!姓柯的并非自诩,果然不是省油之灯,他一声轰笑,陀螺似的连连转动,短剑便随着他身形的急速绕穿刺飞舞,乌芒织成如匹练般剑势,带着狂风骤起的劲道,反卷敌人。双方都属高手,动作之快,应变之疾,简直令人目不暇给,柯宗魁剑术凌厉,常子秀刀法刚猛,正是谁也不让谁,只一瞬息,彼此已拚过十招十一式!与古瑞奇、皇甫秀彦并立的这五位英雄好汉,业已出马四员,剩下的一个,身材健壮,颔下蓄有一把花白胡须,长相极是威猛,他此时二话不说,扣起手中紫金刀,便龙行虎步的直逼过来。樊庆堂横房向前,铁拐交叉于胸,面罩后的双目精芒闪烁,意气昂扬,大有豁死一拼之势!那高大老着来近,却并不立即动手,出人预料的竟先点头为礼:“老朽渭水『钓龙叟』齐昌,特来向老弟台领教高招。”樊庆堂没有回答,只冷冷注视着对方。齐昌微微摇头,道:“这叫先礼后兵,老弟台何须忌讳?”双臂倏沉,樊庆堂两拐暴出,劲力强浑,去势如电,同时心中骂了一句:“去你娘的!”又重又厚的紫金刀直挑而起,“呛”一声已将樊庆堂双拐荡开,齐昌掂步抢进,乃走似虹,边气定神闲的笑着道:“老弟台可真是干家,说翻脸就翻脸,呵呵,狠着哪⋯⋯”樊庆堂闷不吭声,铁拐交错纵横,运展得密不透风,齐昌却大刀捭,稳若盘石,两人对阵不过须臾,樊庆堂已感到压力渐增,有吃重之苦。一顿红漆棍,古瑞奇目注庄翼,嘿嘿笑道:“姓庄的,你身边蕃篱已撇,单剩下光棍一条啦,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威风可使?我们折在你手上的四条人命,眼下就要你连本带利偿还!”皇甫秀彦接口道:“古前辈,尚有两个被他弄残废的,这笔帐亦该算上!”古瑞奇连声道:“这个当然,我们并肩子服侍他便了。”庄翼神色平静的开口道:“看在江湖道义上,二位总不能让我赤手空拳来自卫吧?”重重一哼,古瑞奇道:“你待如何?”庄翼摊开双手: “为了起码的公平,也为了二位将来不落人话柄,可否请赐还我的兵刃?”古瑞奇与皇甫秀彦二人互觑一眼,不约而同的齐声大笑起来,古瑞奇频频顿着他的红漆棍,好像听到一个令他大为开怀的笑话也似:“庄翼啊庄翼,不知你是急糊涂了抑或吓糊涂了,居然提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要求来,你当我们是在喂招套式,磋砌武技?大伙只是比划比划而已?娘的皮,这可是在拚命,在斗死,半步也不能让,你没有家伙,算你倒霉,我们活该要占这个便宜,江湖道义算个鸟,你认命吧!”皇甫秀彦也阴沉的道:“总提调,江湖上没有道义,只有利害,江湖道义仅是一般人挂在口朗上的说词罢了,谁相信这一套,就是白痂,如今你手无寸铁,纯属个人的失算无能,怨不得别人,设若我们拿剑还你,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背.这种蠢事,怎能做得?”庄翼苦笑道:“看了二位是铁了心肠要行此不仁了?”皇甫秀彦生硬的道:“生死交关之事,何来仁慈可言?”古瑞奇大棍舞起,暴喝如雷:“操你个娘,且到阴曹地府去请公道吧!”红漆棍当头而落,有知泰山压顶,庄翼脚步轻滑,人已侧走五步,皇甫秀彦身形猝闪,猩红的火旗“霍”声舒卷,一片赤焰似的罩下。庄翼然左右摇幌,斜肩侧掠,人已有如水中游鱼,闪出丈外。古瑞奇抡棍急追,口里怪叫:“看你能逃到那里!”皇甫秀彦凌空一个筋斗翻起,欲截庄翼去路,火旗挥展,声同裂帛。庄翼脸色极其平静,平静到谁也猜不透他已生玉石俱焚的打算,火旗卷来,他不但不退不躲,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迎上,眨眼里,猩红的旗面已裹住他的身躯,并顺势猛抛斜扯,就在这刹那间,他的丹田突陷,一声腹鸣宛若沉雷,赤漓漓的一股血箭从他嘴中喷出,劲道之锐,彷佛怒矢脱弦!双方的距离既近,皇甫秀彦又在全然意外的情形下,要想闪避,如何及时?他的上半身才往后仰,血箭已射中他的脸孔,裂骨绽肉的闷响传出,大蓬血花立刻并溅扬洒,蒙蒙的一片赤雾涌升扩散,业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皇甫秀彦原来端整的五官马上变做烂糊糊的一团.还有脑浆自额顶淌向,模样恐布之极!庄翼的身体在空中翻了几翻,正待坠落,古瑞奇狂号着连挥棍扫劈,棍风呼裹下,庄翼迭挨两记,整个身子往横摔跌,古瑞奇二步不让,急抢上前,又是死力一棍对准庄翼的后脑敲下!于是,庄翼突兀侧移两尺,棍头重重空击地面,掀砸起大把泥沙,他倏然回头,双目光芒凄怨毒,第二股血箭再次喷出,像煞一抹赤虹划过夜暗,蓦而化成艳丽的蕊瓣开绽在古瑞奇的胸膛中间,姓古的那种嗥叫,乖乖,简直不似人声!“玄阴教”教主舒鹏视线触及的须臾,不禁斗志顿消,动作方一僵滞,薛重双环已擦过他的小腹,“嗤”声之后,瘰沥纠结的肠脏自腹腔涌出,他 嘶吼如啸,拂尘回弹,根根钢丝抖得肇直,有如一蓬刺般扎进了薛重心口。薛重放声大笑,双环又施,舒鹏头颅飞起,滴溜溜斜抛丈外,他抽身暴退,染血的大蓬钢丝从胸口拔出,前襟立时成了鲜红一片。“黄狮”余开泰叫一声不妙,狮爪骤翻,大力掀开面人的短矛,尚未及有第二个行动,薛重已疯牛似的一头撞上他的腰眼。这一撞,差点便把余开泰撞得闭过气去,他身子甫始歪斜,眼瞅着那对短矛已齐并插入自己胸腹,他有心奋力挣扎,却全身瘫软,宛如所有劲气,都打胸腹间两个血窟窿里漏光了。那位“判官头”任纪云半声不晌,猝然抽身便走,使倭刀的面人飞快三刀都未能沾上对方,姓任的已掠出十步之远,人正想腾空拔起,横里一棍掷来,不偏不倚,刚巧打在他的右腿胫骨之上。清脆的骨折声骤响,痛得任纪云一个黄狗吃屎的姿势就扑跌于地,他赶忙用山叉接立欲起,寒芒已映过他的眼角,恍惚间,他似乎感到后颈一凉,怎么原来的身子就隔得那么远了?看着姓任的那颗判官脑袋朝外滚,庄翼十分庆幸方才那一棍丢得正是时候,棍子是古瑞奇留下的,老古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用来给任纪云送终。一洒倭刀上的鲜血,面人鱼忙过去探视倒在地下的薛重,等他将薛重的身躯翻正,跳入视线的,赫然是一双凸突不闭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周遭的灯光已从自上往下照变成了由下朝上映,原因是执灯的人们都不见了,一盏盏本来高挑的风灯疏疏落落搁置地面,冷清的灯光明灭闪烁,别有一股凄凉意味。现在,除了庄翼这边的人马,对方只剩下了两员残将,一个是『半尺剑』柯宗魁,一个为渭水“钓龙叟”齐昌,两个人改变战法,凑拢一块背靠着背双向迎敌,看上去,颇似一对负偶的困兽。樊庆堂,常子秀,和他们使短矛的伙伴分成三角形,各立一点围住敌人,手握倭刀的面人抹去泪水,霍然起身加入阵营,大有斩尽杀绝的气势!“半尺剑”柯宗魁的扁脸上满沾汗水,他气吁吁的喘叫着:“姓庄的,且慢动手,我有话说!”庄翼斜倚在门框前,手抚左胁折断的两根肋骨,面色惨自,声音微弱的道:“说吧。”咽了口唾沫,柯宗魁大声道:“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眼下的过节,就当做不打不相识,横竖正主儿都已死了,彼此再拚下去毫无意义可言,大家何不歇手?”庄翼沙沙一笑,哑声道:“如今才悟透这个道理,你不嫌迟了一点?”柯宗魁幸幸的道:“人在人情在,我们是被请来帮场助拳的,原主活着,总得表现表现,卖几分力气,原主挺了,就没有执着拚命的必要了,这全是实话!”庄翼闭闭眼睛,道:“你的伴当怎么说?”齐昌的面颊微微抽动,咬着牙道:“老朽尊重宗魁兄的意见。”柯宗魁忙道: “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现在正是时候,庄翼,端看你一句话了。”呛咳一声,庄翼道:“如果我答应,自此之后,再无——?”柯宗魁不停点头:“这个当然,我先时说过,我们之间原本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为朋友尽了力,交情也算卖过,犯不看纠缠下去,损人又不利己⋯⋯”略微沉吟,庄翼沉沉的道:“二位可以离开,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件小事相请。”柯宗魁有些紧张的问:“什么事?”庄翼低声道:“尚烦赐告,我的木色剑被皇甫秀彦置于何处?”柯宗魁暗里松一口气,十分合作的道:“哦,原来是这档子事,我知道,你的剑就放在后面那间砖瓦房的内室,一口樟木箱子里,皇甫会经拿出来让我们观赏过!”庄翼轻呼:“谷牧远,你去。”执倭刀的面人答应一声,抽身而去,柯宗魁又开口道:“庄翼,剑拿来,我们就可走人了吧?”庄翼漫应道:“不错。”片刻之后,谷牧远已匆匆转回,左手斜捧着的,正是庄翼的木色剑。接过剑来,庄翼只在掌上掂了掂,已颔首道:“二位,请便吧。”柯宗魁悄悄一扯齐昌一角,二人二话不说,拔腿便走,由于柯宗昌走得太急,还险些将搁在地下的一盏琉璃风灯踢翻。樊庆堂抢至庄翼身边,俯身轻问:“六爷,伤得重么?”庄翼有气无力的道:“肋骨断了两根,肩胛接合的地方又错开了,那两口『丹血箭』尤其耗损本元太大,可能内腑已受震荡,这一会只觉全身瘫软虚脱,一点劲道没有,四肢百骸轻飘飘的,像在腾云驾雾⋯⋯”樊庆堂急道:“六爷伤势相当严重,不能冉耽搁就医了,弟子请六爷的示,送六爷去那里?”庄翼孱弱的道:“『老龙口』里,就数范六指范松寿的医道最高明,你知道这个人不?”樊庆堂道:“弟子晓得他,就住在菜市口里面头三家子里,他自己还兼开药局⋯⋯”庄翼道:“先送我回住处,再去找范六指来。”樊庆堂机伶的道:“弟子和子秀、牧远蕴送六爷回去,叫沙九狱往请范六指,分头办事, 比较不占时间!”眼皮沉重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庄翼语声混浊:“你看着办吧⋯⋯记得把薛重的遗骸带回堂口⋯⋯”樊庆堂面罩后的眼神悲戚:“是,弟子不会疏忽。”于是,四个人一齐行动,由樊庆堂小心翼翼的背负庄翼,谷牧远抱起薛重的尸体,在常子秀与沙九狱的回护下迅速脱离现场。几幢孤伶伶的房屋沉寂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血污狼藉的散卧四周,有悲号似的犬吠声隐隐传来,像在悼慰这些横的窟魂⋯⋯。空中,无星无月,云霾浓黑,随风滚荡疾走,好一个肃煞的冬夜。*          *          *范六指忙活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才算把庄翼身上的内外伤势料理妥当,这冷的天,居然汗透重里,气得他直喘,虽说伤者的大小刽伤够麻烦,而诊治过程中的场面也颇为触目心惊——室内是三个杀气腾腾,虎视耽耽的面大汉,室友守着两名牌色冷肃的官差,范六指强持镇定,按规矩行事,总算未出差错,等他净过手,外面车子早已套好,专等着送他回府了。庄翼的精神略略恢复了些,顾不得养歇,即时传唤钱锐进来,劈头就问:“钱锐,仇贤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爹回来没有?”钱锐的表情有些奇怪,苦着一张脸,支支唔唔的道:“老总且请安养,这些事我自会加以安排!”一颗心骤往下沉,庄翼缓缓的道:“我在问你,仇贤的事办得如何,我爹回来没有?钱锐,照实回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钱锐搓着两手,呐呐的道:“老总的伤势这回重,还是尽少烦心为要,这些事,过几日等老总病体稍愈,我再一一呈报!”庄翼身子朝上移了移,冷着声道:“是不是出了纰漏?”钱锐吃力的道:“昨晚上,仇贤的伙食里不知被什么人下了毒,幸好发觉得早,经过急救,人是没死,却仍在晕迷状态中,直到如今尚未苏醒过来⋯⋯”长长吁一口气,庄翼疲惫的问:“有没有生命危险?”钱锐迟疑的道:“大夫说要经过这两天观察才能确定,下的毒很剧烈,若不是救得快,姓仇的早没命了,大夫正使出混身解数,尽力挽救⋯⋯”庄翼道:“已否加强戒护?”点点头,钱锐道:“除了正式当值的弟兄,我们又加派四名铁捕,轮班守护,同时,人也移监,换过地方了。”庄翼形容沉重的道:“真是屋漏遍逢连夜雨⋯⋯战百胜那里,又如何交待?” 钱锐无可奈何的道:“姓战的还不曾和我们连络,不知他得到消息没有?老总,这怪不得我们,事出意外,发生这种不幸,亦非我们乐见,姓战的应该谅解才是!”庄翼灰着脸道:“谅解不谅解是另一个问题,结在于我们不能触怒人家⋯⋯钱锐,我只有一个爹,如今我爹的老命正攒在对方手里⋯⋯”陪着笑,钱锐道:“老总宽念,吉人自有天相,老爷子包管有惊无险,逢凶化吉,便退一步说,姓仇的好歹还留有一口气在,谅他们也不敢瞎来。”庄翼提高声音道:“你给我听着,钱锐,我要仇贤活过来,决不能让他死掉,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人救活!”钱锐赶忙道:“我会遵照老总的吩咐去做⋯⋯”一动了气,庄翼身上的内外创痛又犯了,他急促的喘息着,额头冷汗直冒,钱锐手忙脚乱的上前扶持庄翼躺平,过几口水,情形才算稍稍好转。房门推开,已经除去面罩的樊庆堂伸头进来,神情紧张的问:“钱兄,六爷的伤势有变么?”人家知道自己姓什名谁,钱锐却不晓得樊庆堂是何许人物,不过,他也想得到,对方与庄翼必然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暗的,是不公开的,追随庄翼这些年,他越来越感觉到,他们老总的神通可不是一眼眼,正如窦黄陂日前所言,庄翼的门道,他摸不清的还不知有多少哩。钱锐用衣袖替庄翼拭净唇角,边道:“不要紧,老总只是有点激动,触了伤处,这一阵已经好了。”樊庆堂蹑着手足进来,关切的问:“六爷为什么事不高兴?”钱锐低声道:“还不是为了那仇贤被人下毒的事,你知道,其中牵扯到老太爷的安危,一提起来,老总就难免焦虑,唉,这也全怪我们做下属的无能!”这件事,樊庆堂没听庄翼说过,来龙去脉都不清楚,照规矩,他不能多问,只有唯唯喏喏,但是,面上的悬挂之情,却溢于言衷。床上,庄翼闭着双眼,微抬下颔:“你们退下去吧,我想睡一会。”钱锐呵呵腰,道:“老总安心歇息吧,姓仇的事,我们自当妥善料理,老总也请想开一点,至少,『一真门』的麻烦总算解决啦⋯⋯。”庄翼不响,钱锐向樊庆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退出——这一次,庄翼倒是很快睡熟了。第二十二章 战百胜和仇荻再度找上门的时候,正是庄翼卧榻养伤的第五天,一大早,两人就到了。每天不分日夜轮守在此的有四个人,他们分别是钱锐、段大发、樊庆堂和常子秀,清晨到傍晚的这一班,便由钱锐与段大发担任护卫;阿忠前往应门后回报来客身份,钱锐不禁头都大了,一面交待段大发赶紧上楼向庄翼请示机宜,一面只好亲自出迎,肃客入厅落坐。战百胜脸上还勉强帮着笑容,仇二小姐则面如寒霜,蹦着一张俏丽脸儿,活脱像讨债的来了。等阿忠敬过茶之后,钱锐才打着哈哈道:“有阵子不见战大总管了,近来一向可好?”战百胜乾笑着道:“托福、托福,还过得去就是⋯⋯”坐在主客位上的仇荻冷冷出声:“战总管,少说些无谓的话,谈正事要紧!”战百胜忙道:“是,是,这就谈,这就谈⋯⋯”一看大姑娘的这等气焰,钱锐便知来头不小,他十分小心的问:“请问战大总管,这一位是?”战百胜给介绍了,钱锐立刻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仇庄主的二小姐到了,未曾认荆,或有礼数欠周之处,尚祈二小姐见谅。”仇荻根本不回礼,只生硬的道:“你是谁?庄翼人在那里?”钱锐忍住气,陪笑道:“我姓钱,叫钱锐,是总提调的下属,我们总提调正在养伤,行动不便,二小姐有什么指教,不知是否可以跟我说?”仇荻冷笑一声,道:“跟你说?你担待得了,能够作主吗?”钱锐裂裂嘴,道:“如果我作不了主,自会转达二小姐的意思,请我们总提调裁示!”哼了哼,仇荻道:“那何必多此一举,凭白费事?叫庄翼出来,我直接和他谈就是。”钱锐的嗓调也有些僵了:“二小姐!我说过,我们总提调有伤在身,移步艰难,可不是存心回避或执意推请什么,请二小姐明凿——“战百胜颇感愕然的问:“钱头儿!庄总提调什么时候受的伤?又是被谁所伤?”钱锐苦笑道:“实不相瞒,战大总管,我们总提调是在五、六天前着了人家的道,不但当时中毒甚深,事后一场血战下来,肩骨、肋骨亦有数处折裂,要不是身底子还厚实,又医治的快,二位今番前来,尚难讲能否与他朝面哩!”战百胜瞪着眼道:“竟伤得这么重?真是想不到,想不到,钱头儿,素闻巨灵公子剑法精湛凌厉、武欠c高强,是什么人能把他伤到这步田地?” 钱锐摇头道:“要是以一对一,想占我们总提调的上风,不是我说句狂话,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几人,对方用的乃是群殴打、群打的战法,我们总提调又在中毒之后,经这一轮恶斗,等于拿血肉强抗刀枪,伤得怎会不重?”战百胜问道:“对方都是些什么人?”稍微迟疑了一下,钱锐道:“说出来亦无妨,『一真门』叶老爷子的手下,以及『大棍王』古瑞奇和他的一干帮凶!”战百胜不解的道:“奇怪!你们总提调何时与『一真门』叶鸥老结下梁子?那古瑞奇我也听说过,据传他同叶鸥老的关系极为密切,庄总提调跟他又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钱锐道:“所谓儿子死了他娘,谈起来话长了,战大总管,事端乃肇因于古瑞奇,叶老爷子碍在情份上,受古老一怂恿,就不得不拔刀相助,冲着我们下战书啦!”仇荻板着脸道:“恶人自有恶报,这句话可真不假,庄翼坏事干多了,到处结怨为仇,今天还留住一命,亦算他运气!”战百胜忙打圆场道:“二小姐——“不等他往下说,钱锐已火了:“不错,二小姐,恶人自有恶报,却要看是怎么个报法,我们总提调固然受到报应,身遭重创,可是对方个个横就地、命断魂渺,这等报应,比我们总提调惨上十倍犹不止呢!”仇荻一时语塞,不由柳眉倒竖,凤眼如火,正待发作,楼梯口已传来响动乖乖,段大发与阿忠竟然左右搀扶着庄翼下楼来了。战百胜赶紧站起,并不自觉的迎上几步,非常抱歉的连连拱手不迭:“罪过,罪过,庄总提调,打搅太甚,实在不好意思⋯⋯”庄翼面色苍白悴憔,双目无神,却仍不忘礼数,长长回揖:“战大总管无须客气,且请坐下说话!”双方坐定之后,庄翼连正眼也不看斜对面的仇荻一下,更别说招呼了,他只管望着战百胜开口道:“战大总管再度莅临,想是为了仇少庄主之事?”战百胜颔首道:“正是,庄总提调,你原来说三几天便有消息,如今五日已过,我们少东家仍未释出,不知是个什么因由?”庄翼声音低哑道:“很对不起,战大总管,并非我有意拖延,只是临时出了点差错,才把事情耽搁下来⋯⋯”神情骤显紧张,战百胜急问:“出了差错?总提调!出了什么差错?”庄翼沉沉的道: “请放心,幸好是有惊无险,事情已经过去了!”仇荻接腔过来,冷锐逼人:“你还没有说明白,我哥哥出了什么差错?”庄翼目光下垂,望着自己的鞋尖道:“不知是什么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毒,经过一阵急救,情况已告稳定,到昨天,人也清醒过来,现在正由我们加强戒护之中。”仇荻闻言,立刻激动的大叫起来:“庄翼!你要为此事负责,你父亲在我们那里,怎么就过得好好的没出任何纰漏?为什么我哥哥在你这里就差点送了命?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庄翼形态淡漠的道:“二小姐,前几天我中伏受伤,难免照应不及,我的一干属下亦未曾料到会有此等枝节发生,才被某方所乘,我们很遗憾,但已尽了我们的本份,幸好施救得法,令兄已然保住性命,事属意外,决非纵容,请二小姐不要再推波助澜,制造争纷!”仇荻白皙粉嫩的额头上倏然浮起细细的筋脉,她的声音并自齿缝:“你在说我推波助澜、制造争纷?”庄翼正视仇荻,夷然不惧:“我是这样说的,二小姐!”仇荻唇角抽搐,出言凛咧:“对你,庄翼!我已经十分容忍了,你不妥以为我在乎你一个小小的鹰爪头子,惹翻了我,我会叫你后悔不及!”庄翼语气中透着厌倦道:“随你的便吧!二小姐!我人在这里,一直都会在这里,只要你高兴,任何时间地点,我全奉陪到底!”满口银牙磨挫,仇荻恨声道:“你这是找死!庄翼!”战百胜搔首摸腮,表情尴尬道:“二小姐!二小姐!且请息怒,我们主要是来谈大少爷的事,万一闹僵了,对双方都不好,你忍一忍,让一让,先将正办弄妥,其他的事,往后再说!”仇荻目注庄翼,重重的道:“我不会放过你,庄翼,等这件事了断,我们之间的帐容后结算!”庄翼木然道:“悉随尊意,二小姐!”战百胜唯恐再出差错,赶忙接口道:“总提调!呃!你看什么时候可以放人?我们庄主等急了!”庄翼微微颔首,同钱锐道:“仇贤的情形现在怎么样?”钱锐坐直身子,道:“人是清醒过来了,就只身子虚弱,还站不稳,如果眼前放他,在设计上未免牵强,要是能等他痊愈以后,我们安排起来就方便多了⋯⋯”战百胜道:“这得多少日子,钱头儿?”沉吟半晌,钱锐道: “总得个十天半月吧!”不等战百胜回答,仇荻已断然道:“不行!时间太长,而且你们敢保证在此期间没有失闪?”钱锐道:“我们已经加派人手保护令兄,照道理说,应该不会再出问题⋯⋯”仇荻冷笑道:“照道理说?你们有什么道理可说?一个大活人关在戒备森严的牢房里,差点就变成了死人,还足以显示出你们的效率之差、办事之粗,已到漠不关心的程度,我岂可把我哥哥的安危寄托在你们手上?!”钱锐摊摊双手,道:“二小姐,总不能由你们『起霸山庄』派人前来监管吧?这就离了谱啦!”仇荻大声道:“少嚼舌头,我现在就要你们放人!”钱锐无言以对,把视线投向庄翼,庄翼考虑片刻,极其勉强的道:“既然他们急着要人,我也同样希望我父亲能尽早回来,看看能不能再做安排?把时间缩短到三天之内?”战百胜堆起笑脸道:“这敢情好,只是又替总提调增加麻烦了。”说着,他又转向仇荻,道:“二小姐,人家也算尽了力,三天之内放人,我看差不多吧?”仇荻面无表情的道:“话说得容易,他们做得到吗?”钱锐沉声道:“但凡老总交待下来,我们一定办到,老总!”他面对庄翼接道:“三天时间,是急促了些,但我绝对遵照吩咐办妥,请老总宽念!”点点头,庄翼道:“你多费心吧!”仇荻毫不放松的道:“假如三天之内,我们还见不到我哥哥回来,你两个又怎么说?”庄翼缓缓的道:“家父尚在你们手中,二小姐!我岂会等闲将事?”仇荻微微扬起面庞,道:“你明白就好!”这时,战百胜抬了抬身子,道:“二小姐!庄总提调有伤在身,打搅了这一陈子,也该歇息了,我们告辞吧?”仇荻站起来,转身就走,战百胜分向庄翼与钱锐连连打恭作揖,随后紧跟上去,他也够累的,两边全不能得罪哪。厅里一片静默,之后,钱锐恶狠狠的道:“真他娘气焰嚣张,目中无人,这个小女子自以为她是什么玩意?”庄翼涩涩的道:“她清楚得很,她知道她老爹是『起霸山庄』的庄主!”钱锐悻悻的道: “也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角色,却没碰上像这等跋扈倨傲的人物,那种不可一世的德性,简直就能气死人!”段大发亦道:“她把咱们这里当成她『起霸山庄』的下房了,娘的,颐指气使,呼来叱去,活脱脱的将她二小姐的身份搬来当前啦!”庄翼疲倦的道:“你们扶我上去,钱锐,好生去办事,这次千万不能再出差错,否则,恐怕真就要砸锅了,记得仇贤出去的时候,多派人手护送⋯⋯”钱锐慎重的道:“老总放心!我会仔细!”在段大发和阿忠的扶掖下,庄翼极为吃力的起身上档,移动间,步履沉重而蹒跚,原是一条铁打的汉子,经过这场折腾,也显得孱弱多了。*          *          *第二天的上午,钱锐匆匆回报庄翼,凌晨时分,已由四名铁捕护卫,将仇贤送达指定的地方——那是一家茶行,直等有人接应进去,护卫的铁捕才行转返,事情至此,总算告了个段落。庄翼直到现在,始堪堪放下压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听过钱锐的报告,他又沉沉睡去,这一觉,乃为多日来少有的畅酣轻松。但是,第四天、第五天,直等到第六天,仇贤是放回去了,庄翼的父亲却没有释返,这里面不止透着凶险的徵兆,庄翼的精神负荷随即加重。如今他已勉可下床行走,不过举手投足之际,仍然艰辛,他暗里痛恨自己的伤势痊愈太慢.面对当前的形势,竟有着心余力绌的挫辱感,他甚至怀疑那范六指是不是有意在拖宕治疗的时间⋯⋯。此刻,他独坐椅上,面对孤灯,默然摩擦着木色剑的剑鞘,人在这种心境之下,最易伤情,他真有破窗而出,直捣“起霸山庄”的冲动。轻轻的,有人叩门。庄翼意态索落的回应一声,樊庆堂推门进来,放低腔调道:“六爷,有一位姑娘求见!”稍稍一怔,庄翼纳罕的问:“一位姑嫂?是谁?”樊庆堂躬身道:“她说姓苏,叫苏婕!”“哦”了一声,庄翼既感意外,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馨充斥心田,他颔首道:“快请!”樊庆堂忙道:“在那里见?六爷!”庄翼脱口道:“当然是楼下小厅!”樊庆堂道:“那,我扶六爷下去!”摆摆手,庄翼道:“不必了,我自己走得动,你去迎苏姑娘侍茶!”于是,樊庆堂赶忙返身下楼,庄翼双掌撑持坐椅扶手,慢慢站起,先 将衣衫扯抚平整,又摸了摸多日未曾修的面颊,摇摇头,吃力的行向门边。不等他开门,门已自动开,一团火似的鲜红身影带着一缕淡淡的、有似玫瑰芬芳的香气涌入室来——不错,正是苏婕,睽违已久的苏婕;仍穿着一身红,红袄、红裤、红斗蓬,连一张姣美的脸蛋也被冻得红通通的。四目相触,彼此都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别重逢,不知怎的,双方竟都兴起一种几同隔世的伤感。好一阵,苏婕才低呼一声,幽幽的道:“总提调,你变了好多⋯⋯”庄翼强颜笑道:“人还活着,已属万幸;倒是你,苏婕,你气色挺不错!”苏婕的双瞳里流露着恁般的痛惜,她轻声道:“早想来看你,也是因为身子才养好,来迟了⋯⋯”庄翼尽量使自己语调自然从容:“不要紧!来了就好!”站在苏婕身后的樊庆堂不由乾咳一声,插话道:“六爷!本是请苏姑娘楼下客厅奉茶,但苏姑娘知道六爷身子欠妥,交待要自己上来探视六爷,弟子不敢僭越,所以——“庄翼道:“苏姑娘跟我是老朋友了,没关系,你先下去吧!”樊庆堂退下之后,苏婕顺手将门掩上,脱去斗蓬,大大方方的在庄翼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落坐,斗蓬也就便搭于椅背,冲着庄翼嫣然一笑:“我们坐下谈,总提调!”另拉了一张椅子,与苏婕面对面坐下,庄翼关切的问:“你的伤,都不碍事了?”苏婕点头,道:“全好啦!糟的是我养好了伤,你却躺了下来,唉,你不知道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急、多恨⋯⋯”庄翼道:“事情发生没有多久,你那里就得到信息了?”苏婕道:“江湖上的风声一向传扬得快,尤其我们散处在各码头上的人又多,一点点风吹草动,立时就有探报过来,总提调!『一真门』的手段太狠毒,也太恶劣了!”叹了口气,庄翼道:“这桩——,已经成为过去,我固然被折腾得不轻,他们的损伤更大,双方就算扯平吧,不想再纠缠下去了!”苏婕愤愤的道:“总提钢,你有心息事宁人,他们也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吗?”庄翼道:“原是早已说好了的,情况的发展有个界限,到了定点大家便歇手,叶鸥老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能做到,我当然没有异样⋯⋯”苏婕问道:“那么,如今已到你们所说的『界限』了?”庄翼道: “不错,而且那边自事后并无反应,默认收兵的意思已很明显!”沉默片刻,苏婕道:“本来我还打算替你去讨还公道,既然知此,也不好多事,不过,总提调,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仍得多少防着点!”庄翼感激的道:“盛情敬领,苏婕!”笑了笑,苏婕道:“这次来你这里,想多陪你一阵子,方不方便?欢不欢迎?”庄翼脸上有些发烫,他呐呐的道:“你有这个闲功夫么?记得你一直挺忙⋯⋯”苏婕佯嗔道:“我有没有空、忙不忙、你都别管,我只问你,要不要我来陪你?”庄翼微带窘迫的道:“敢情是好,就怕地方简陋,委屈了你⋯⋯”苏婕笑道:“你能住的所在,我还有什么不能住的?况且,这里环境倒真不差,小巧雅致,照格局看,楼上应该还有一间客房吧?”庄翼道:“有,就在我房间的对面!”苏婕温柔的看着庄翼,烛光下,别有一种体贴深的情韵:“老实说,总提调,你的伤势,调养最要紧,你身边一干侍候你的人,都是些粗手大脚的臭男人,如何能够细心入微,服侍周到?从今天起,照顾你的事让我亲自来,他们只要听吩咐行事就行⋯⋯”搓搓手,庄翼怪不好意思的道:“这不大好吧?怎么能劳你的驾——“苏婕伸出一双柔荑,轻轻握住庄翼的手,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总提调,又瘦又乾,气色灰败,满脸胡渣子,连衣裳都绉巴巴的,那像前些日的你?刚见你的时候,你是多么英姿风发,容颜俊朗?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虎虎生风,就这么一段辰光,前后几若两人了,可是没关系,但要调理得当,很快就会恢复昔日雄威,我敢向你打包票!”轻轻反转两手,把苏婕那双柔若无骨,纤巧白嫩的小手握入掌中,庄翼的嗓音稍显哑:“就怕辛苦了你⋯⋯”苏婕目光如水:“我愿意,总提调!”庄翼犹豫一下,又道:“还有,你不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苏婕笑了:“既有这个打算,我早已下定决心,岂会介意那些嚼舌头的?”心头跳了跳,庄翼不敢追问苏婕是下定什么“决心”?但觉喉头发乾,手心出汗,说起话来亦连带着词不达意了:“等一歇,呃!我叫阿忠给你收拾房间⋯⋯”苏婕笑盈盈的道: “不急!时间还早,这趟我来,替你带得有二百年的老山,还有何首乌、大蜜枣、茯苓子,够你补的,另外,那阿忠厨下手艺怎么样?”庄翼想了想,道:“好像还不差!”苏婕摇头:“明天叫他做两个菜来——,如果不行,往后就当教的下手,我自己安排菜单,自己下厨!”这不是像个温馨的小家庭了么?庄翼但觉得一阵甜滋滋的味道涌在胸膈,却不由脱口问道:“你还会做菜?”瞪了庄翼一眼,苏婕抽回手来:“唏!你这么小看我?女孩子家,那有不会厨艺的?”庄翼乾笑道:“一般的女孩子家,当然,只是你不同寻常,我还以为你光晓得拿枪舞剑,扮那江湖英雌的角色呢!”苏婕“咭”声一笑:“简直被你说成一只母老虎了,总提调,你要不信,可以试试我,看我像不像个大姑娘,有没有姑娘家的那股子韵味!”庄翼拱拱手,道:“不用试,你说得出来,我就信了!”情来的时候,是不用明言的?一个眼波、一抹笑靥,甚至一个细致的动作,都能表达彼此间蕴藏在心中的意念,灵隼相通,是有情人出自本能的反应,现在,庄翼知道,苏婕更知道,果然缘起缘到了。第二十三章 缘起当钱锐回报,说接应仇贤的那家茶行业巳搬迁一空之后,庄翼丝毫不觉意外,现在,他等待的是另一个消息,同时,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徵兆越来越阴恶,想从好处想,亦无从想起。直到钱锐来过,苏婕才知道庄翼还有这么一个大麻烦在,她的那种焦急忧愤之色,决不在庄翼之下,要不是庄翼劝着,她几乎立刻就有召集人马,直捣“起霸山庄”的冲动。又傍黑了,天上飘起雪来。小厅里升着黄铜炭炉,熊熊火光,反映在庄翼苍白的脸孔上,染抹一片带些儿病态的猩赤,苏婕傍坐于侧,怔怔的注视着庄翼。喝了口气汤,庄翼寂然一笑:“为什么老盯着我看?”苏婕轻喟一声,道:“你好苦,身子苦,心里也苦!”庄翼道:“好在不是天天如此,否则,日子就难过了!” 苏婕拿起火钳把炭火拨弄得更旺些,边道:“有关令尊的事,你还在等什么?”庄翼静静的道:“等一个消息,消息确定后,再做适当的因应!”半晌,苏婕才道:“我看得出来,你是在故作镇定,令尊的安危,无时无刻不使你悬虑焦切,如果我是你,便不坐在这里空等,我会主动去寻找答案!”庄翼道:“这不是『空等』,苏婕,其中自有道理,很快你就明白了!”苏婕忽道:“对『起霸山庄』,你似乎有几分顾忌?”庄翼笑笑,道:“像这么一个庞大又有实力的组合,要说毫无顾忌,那是欺人之谈,最重要的,我不能拿我爹的性命来冒险,总得有了确实消息,再做打算!”伸手在炭火上烘烤,苏婕恨恨的道:“生平最令我厌恶的,就是一干仗势横行,逞强凌人之辈,『起霸山庄』的上上下下,跋扈嚣张已不是一天了,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这次倒好,居然要往你头上骑,你说说,我一口怨气怎生得?”庄翼觉得十分有趣的道:“苏婕,久闻『崆峒』是个相当邪门的派别,看到你,令我不由不信;你好像自来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龙潭虎穴也敢往里闯,什么牛鬼蛇神你也不含糊,好一身刀蛮劲道!”苏婕瞪了庄翼一眼:“我们『崆峒』出身的弟子,一直就是在『坚毅』与『奋勇』的教律下受薰陶,祖师爷要我们做到精神上的自我挞伐,使其强韧且求俱张力之极限,在体能上要备受磨练煎熬,俾使于苦绝的境况下求生图存;总提调,我们学艺的环境非常艰困,那不是一般人能以想像的,但经过这样的砥砺,对我们日后行道江湖却受益至深,没有这一段粹炼的时光,就没有竞争的条件了⋯⋯”庄翼不由动容道:“这种苦,你受得了?”苏婕骄傲的道:“当然,这不是受过来了?我的总提调,你以为我娇贵得像一朵花呀?哼!雪地翻滚、峭壁攀跃,在双崖问走单索、瀑布里练腾掠,那一桩我没试?更别说真枪真刀习艺学招了,身上经当是东一块青、西一块紫,流血、流汗,皆不在话下,师父教的时候,完全是实敌对比,没那么些手底留情,今天能在道上挣得一席之地,可不是白捡来的!”庄翼笑道:“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苏婕!你还真不简单!”苏婕摇摇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个人间世、这个江湖道,本来便是个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较技场,你要不够狠、不够凶,早被人吃了、吞了,连骨渣子都不吐一口,要想朝下活,不骠悍点,成吗?”庄翼感叹的道: “说得也是⋯⋯”苏婕“噗嗤”笑出声来,道:“你也别扮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样子,总提调,我讲的这些,你比我更明白,感受更深刻,经验场面,你全超过我多多,光景倒像才开矛塞似的⋯⋯”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气汤,庄翼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从一个漂亮标致的大姑娘嘴里听到这番话,却是头一遭!”苏婕轻抚鬓角,形态娇媚:“听你的口气,似乎平常不大和姑娘家打交道?”庄翼笑笑:“的确机会不多!”哼了哼,苏婕甩甩头:“鬼才相信,外面有关你的风流传说可不少,甭在我跟前假正经!”庄翼解释着道:“传言未可尽信,有时候,基于本身职务关系,难免到一些风月场合酬酢往来,但纯为逢场作戏,顶不得真,一般闺阁淑媛,则就鲜有相识了⋯⋯”苏婕笑道:“从来没有人上门给你提媒说亲?”庄翼坦然道:“有是有,但合宜的不多,你知道,我平日也很忙经常东奔西跑,难得有几天闲暇,久而久之,成家的念头就淡了下来⋯⋯”苏婕含笑不语,粉嫩的面颊上浮着浅浅的红晕,模样十分逗人,忽然间,庄翼真有上前亲一亲的欲念,他立刻深深吸气,又自我克制下来。凝视着庄翼,苏婕神情狡黠的道:“总提调!你信不信?我猜得到你现在心里想什么?”庄翼“哦”了一声:“说说看?”苏婕轻轻的道:“你想亲我,对不对?”庄翼不禁大为尴尬,却也惊讶不已:“真是个鬼丫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吃吃笑了,苏婕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臭男人的心态全脱不了一个铸模,我见多了!”庄翼半真半假的道:“大概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少吧?”苏婕脸色一正,慎重的道:“总提调!你可别想岔了,不错,对我有意思的人很多,但我看得上的没有一个,想占我便宜的男人也有,我都叫他们抹灰了脸回去——你以为我虽在江湖混,就一定禀性轻佻?”庄翼忙道:“你莫误会,我并无此意⋯⋯”苏婕平静的道:“不要以为我不高兴,总提调,相反的,我很高兴。”庄翼不解的道: “你这等生的忽嗔忽喜法,真把我搞迷糊了⋯⋯”苏婕悄声道:“刚才,你表面上像是随口而问,实则你相当在意我的行为与日常交往情形,这证明你心中有我,肯定我在你情感的天秤上占有份量,所以,我好高兴。”庄翼垂下目光,没有说话,他说什么好呢?苏婕已经将他的意念和心愿都讲了出来,根本不须他再做表白,甚至连些微的矜持亦属多余的了。于是,苏婕站起身来,毫无犹豫的上前拥住庄翼,捧起庄翼的下颚,深深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下去,她的唇片柔润而火烫,舌尖滑软,有如一条小蛇在庄翼口腔内蠕动游走,透入庄翼心脾的不是脂香,而是那一股处子体内泌溢的芬芳,气息清新又强烈,迷人极了,也醉人极了。长长的一吻之后,庄翼如饮醇醪,竟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阿忠来报,谷牧远到了,他才赶紧将汤漾的心绪收拢,努力端整脸上的表情。苏婕回坐一傍,面靥上亦是红霞如火,但却形容平静,看上去倒像是炉焰的反投。谷牧远大步而入,先脱去大氅,抖落满沾的雪花,然后,上前向庄翼施礼,又在庄翼的介绍下见过了苏婕。等谷牧远接过阿忠递来的面巾擦完头脸,庄翼始沉声道:“情况怎么样?”谷牧远看了在坐的苏婕一眼,欲言又止,庄翼摆摆手,道:“苏姑嫂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无须顾虑!”清了清嗓子,谷牧远道:“回六爷!这趟摸去『起霸山庄』,找的是我们按在庄里的一条暗桩,事情已查出眉目,老太爷的日常起居也相当照顾,就只不许踏出房门!”庄翼冷着声道:“他们以什么理由扣住我父亲不放?仇贤已经回去,我们完全遵约而行,『起霸山庄』却失诺背信,莫非故意要起争端?”谷牧远道:“这个弟子也问清楚了,坚持不肯放人乃是仇家二小姐仇荻的主张,他对六爷的成见甚深,有心找碴,为了此事,『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和仇荻争执不下,闹得极不愉快,战百胜一力奉劝仇庄主依约行事,但仇荻具中作梗,楞是纠缠她爹拖延推拒,她的意思想藉此激怒六爷,上门理论,然后便可觅机挑,造成混乱!”庄翼愠道:“仇荻仗恃身为仇劲节之女,一向盛气凌人,言行乖张,被我当面斥驳几句,居然便怀恨在心,以挟持我父亲裹胁,如果因此而闯下大祸,她可担待得了?“苏婕扬着眉梢道:“有关仇劲节这个宝贝女儿的事,我也听过很多,据说她目高于顶,言谈举止倨傲骄狂,非会任性,老仇不管紧点,她早晚会统出大纰漏,只是眼下,我看她就要替她老子惹麻烦了!”谷牧远谨慎的道:“据我们的暗桩向六爷的建议,最好是小心将事,不要中了仇荻的诡计,她一心希望我们找上『起霸山庄』要人,这样她就可以借机挑起争端,从而 血刃向相,以报其私怨,说若如此,则双蒙害,老太爷更有性命之忧⋯⋯”沉吟了一阵,庄翼颔首道:“说得有理,只要我们一出面索人,事情在仇荻挑弄下便极有可能弄拧,可谓正中这个妮子下怀,一旦动武,问题就大了,最严重的还是我爹的安危所系,混乱之下,谁也没有确保他老人家的把握!”谷牧远道:“这犹不说,我们暗桩有理由相信,仇荻业已安排下杀手,准备在引起混乱之后对老太爷不利!”苏婕沉下脸道:“天下竟有这么阴毒的女人,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几句言语之怨,就要出之于此等狠酷手段报复,心眼也未免小得过份了!”庄翼叹了口气,道:“她这么不顾后果的乱整一气,毫未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真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怕仇劲节也维护不了她⋯⋯”苏婕道:“对付这种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法子多得很,总提调,我们偏不上她的当,偏不叫她称心如意,她有她的千方妙策,我们有我们不变之规,根本不必理她有什么打算,我们端造自己的路子去走!”庄翼道:“你可有什么高见?”嫣然一笑,苏婕侃侃而言:“事情只有一个关键,就是老太爷的安危问题,仇荻之所以如此张牙舞爪、态度蛮横,也仅为手上攒住这么一个人质而已,要绝决问题,又不须扩大争纷,把老太爷救出来便得了!”庄翼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上,不过技巧方面还得研究,否则统翻了马蜂窝,岂非前功尽弃?”苏婕道:“行动的过程,当然更绝对隐密,暗中进行,万一形迹曝露,亦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在他们手上,以便事后推诿否认,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就困难重重了⋯⋯!”庄翼转向谷牧远,道:“我爹被困囚在何处?可已打听确实?”谷牧远道:“老爷住在『起霸山庄』北角的一幢二层楼房里,那幢棣房叫做『观云居』,木头造的,楼前还种有两棵大槐树,仇荻派了四个人监视老太爷的活动,四个人分两班,日夜不离老太爷左右⋯⋯”庄翼道:“这四个人的功夫底子如何?”谷牧远道:“他们都属于『起霸山庄』『红衣把头级』的把头,『起霸山庄』将他们庄里的好手按照红、黄、蓝、白、黑五色衣衫来分级,『红衣把头』算是最高的一级,原本直属仇劲节指挥调度,仇荻仗着是她老子的娇娇女,居然也越俎代庖,明着调遣起来!” 苏婕似笑非笑的道:“我真急着想给这个女人一点教训,总提调,怎么样?你裁示一下,咱们什么时候展开行动?”庄翼思量着道:“救我爹的事必得我亲自参加,如今我的伤势已好了匹、五成,再过十天、牟月约莫就差不多了,我想等我身子无碍之后,再扑『起霸山庄』!”苏婕顾虑周详的道:“总提调!你有这份心是不错,但却要注意一件事,在此期间,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谷牧远接口道:“以我们暗桩的看法,仇荻目前笃定得很,她自认为有等下去的本钱,要迫使我们不住、气不过先找上门去,她才能借题发挥,因此她不会采取主动,端候我们往她的圈套里钻了⋯⋯”苏婕道:“如此说来,这段日子还不会有什么情况演变?”谷牧远点头道:“日前的形势还算平静,仇荻在等,等我们给她机会!”庄翼略略活动了一下上身,道:“牧远!下去之后,跑一趟菜市口,找范六指问问,能不能想什么怯子使我的伤势加速痊愈?下猛药也没关系,只要早一天俐落,也好早一天办事,告诉他,我们珍金多付!”谷牧远呵腰道:“是!弟子马上就去!”待谷牧远离开,苏婕瞅着庄翼一笑:“总提调!有个问题我想请教!”庄翼领教过这条“赤练蛇”的古怪伶精,不由小心的道:“你又有什么花招?”苏婕一派气定神闲:“那谷牧远三十出头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少,但对你却执礼甚恭,称呼你为『六爷』,自比『弟子』,据我所知,你们六扇门里没有这种论法,说说着,你是道上那个组合的大佬?”庄翼笑道:“你不是会猜么?何不猜猜看?”双手托腮,苏婕眨着眼睛道:“照称呼来看,水陆码头一般叫兄弟,上有当家的,下有众夥计,武林门派是师属系统,不作兴这种叫法,凡庄、院、堡、堂之流,惯称尊上为主,自喻下属,以爷字辈相论的,只有两个帮口,一篇筏帮,一为六合会,筏帮我熟,没有你这号人物,那么,阁下十有八、九是六合会的大佬了!”庄翼赞叹的道:“真搞不过你,苏婕!居然被你说中了,不错,我是『六合会』的人,但请你保密,这个身份对我现在的职务而言,不便公开!”苏婕颔首道:“我明白,总提调,其实你已经的保密的了,以前我还一直在疑惑,『六合会』一向露面的怎么仅有『五老』?我们所知道的五老乃是『大老』『孤 云』屈无量、『二老』『疾风』鲍占魁、『三老』『玄波』金一鹤、『四老』『火雷』龙在由、『五老』『来虹』谭遇青,就端端缺少一个『六老』,今天我才晓得,大名鼎鼎的『巨灵公子』、河溯十州八府的总提调,竟然即是『六合会』的老六!”庄翼忙道:“名不符实,见笑,见笑了!”斜睨着庄翼,苏婕爱娇的道:“你也未免谦虚得有点过份了吧?黑白两道分跨一腿,明明是虎踞鹰扬的大人物,还自喻名不符实,总提调,该是在暗眨于我?”庄翼无可奈何的道:“我怎会有这个意思?罢、罢、罢,反正怎么说也说不过你,总算你有理就是!”苏婕笑道:“记住这一点,往后你就受益无穷了!”虽是“巧笑倩兮”,随口的一句调侃之言,却颇堪玩味,尤其她口中的“往后”二字,更值深思,若是情缘不够,何来他日?续缘至后,显见是有长久之计,庄翼心神微微激荡,与苏婕四日相投,彼此的眼神纠结,便再也分不开了。*          *          *在接到谷牧远传回消息的第十七天,经过范六指连日来的悉心治疗,庄翼身上的内外创伤已大致痊愈,人的精神、气色也益为好转,当然,苏婕的体贴服侍,细致照顾,亦是庄翼这么快就能行动如常的原因之一。自“老龙口”去“孤灵岭”的“起霸山庄”,只有八十多里地,放马奔驰,大半日便可到达,庄翼决定过午出发,估量傍黑时分即抵目地,这次跟他前往的人手,只有两个,一个是苏婕、一个是谷牧远,此外,暗里施实掩护任务的为”六合会”特别派来的一名硬把子“鬼爪”焦少宝,这焦少宝乃是专司狙击的行家,迹有三十余年的追伏袭杀的经验,少有失手记录,在“六合会”里,是个相当特殊的人才。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庄翼业已抄扎妥当,白袍如雪,衬着同色的束发丝带,素雅中别有一股飒然的英挺俊拔。一苏婕仍旧一袭红衣,配着大红斗蓬,彷佛一团熊熊烈火,又似赤霞反照,鲜艳夺目,令人不能逼视,两人一白一红的打扮,对比颇为强烈。谷牧远当然不必再用面罩面,全身黑色劲装,倭刀斜肩背挂,骠悍之气,暴露无遗。趁阿忠去牵引坐骑的空暇,庄翼又拿出“起霸山庄”的概略形势图再做研读,苏婕站在一边,犹不放心的问:“大概的方向位置,你都记熟了吧?”庄翼道:“这片庄子又不是皇宫大内,没那么些亭台楼阁,还有记不住的?”白了庄翼一眼,苏婕殷殷叮咛,道:“别仗着艺毫人胆大就轻估了对方,『起霸山庄』可非等闲,况且事关令尊危,责任重大,每一处细微末节,都不能疏忽,你要知道,这次如果不成,下次成功的机率就更小了⋯⋯”庄翼忙道: “我会谨慎行事!”苏婕嗔道:“你别不耐烦,我可是为了你好,多一分准备,少一分闪失,要是自认经验够、本领高,便容易流于粗略,而任何行动上的大意,都可能造成全盘计划的大败,总提调,我们失败得起吗?”庄翼赔笑道:“金玉良言,自当谨记在心,苏婕,我没有不耐烦,倒是你在实施诱敌分散的过程中,要注意本身的安全,千万别受到伤害⋯⋯”苏婕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劳神关怀,玩这一套,在我而言早就驾轻就熟了!”庄翼耸耸肩,慢条斯理的以子之矛来攻子之盾:“要是自认经验够、本领高,便容易流于粗略,这可能造成全盘计划的失败嘀⋯⋯”忍不住“噗嗤”笑了,苏婕伸出纤纤玉指,本想虚戮庄翼额头,却被庄翼一把握住,攒在掌心,若非谷牧远匆匆进来催驾,庄翼一时之间,还真舍不得放手呢!第二十四章 闯庄“孤霞岭”的形势峥嵘险崴,处处悬崖,飞泉流瀑,而岭上岭下,尽为莽莽林木;整片岭峦,仅有顶层一块十多亩方圆的地面较为平坦,“起霸山庄”便顺着这块地形建起来,建材或以青石、或用原木,形质拙沉厚,却别俱宏伟之气,亦有楼有阁,格局浑然一体,看得出当初起造之际,主事者曾费过一番心血。从岭下通到庄前,只得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要想另僻捷径,就须格外花上功夫了。庄翼与苏捷、谷牧远三人,当然不会沿着这条石板路登岭,如此固则方便,但曝露行藏的机会亦相对大增;他们在经过暗桩指点下,由南边的一处断崖攀升岭巅,这处断崖,幸好尚不十分陡峭,崖身且多凹凸部份,堪可落脚,三人一路翻登而上,倒还不算过于辛苦。摸进山庄的当口,正是傍晚,野岭荒林之间,天暗得好快,几乎一下子就天晕地黑,一片沉黝了。越是周遭黑暗,越显出“起霸山庄”的灯火明亮辉煌,点点如繁星般的光华闪烁眩映,直同串珠凝彩,枞横交织。气势果然不凡。幽暗中,苏婕住视着前面的山庄闪闪灯火,亦不由赞叹的低语道:“在这么高远荒寒的地方,还能有如此排场设,委实是不简单⋯⋯”庄翼淡淡的道:“有钱有势再加有闲,自然要与众不同点,否则,仇劲节怎么显示他高人一等的身份?”望了庄翼一眼,苏婕轻轻的道:“行动当中,千万别意气用事,我们一切照计划进行,犯不着同姓仇的呕!”庄翼目光阴冷的道:“我那来的兴致去和姓仇的呕?我只想救出我老 爹,不生遗憾就好!”悄悄把手贴在庄翼的手背上,苏捷的声音于柔婉中透着万般深情:“你多小心,我要先走一步了⋯⋯!”突的打了个寒噤,庄翼抓住苏婕的手,有些急促与愠怒的道:“不要这样说话,什么叫先走一步?”苏婕怔了怔,随即倩笑加花,道:“好!好!算我说错了,我的总提调,我的意思是,该我打头阵了吧?”松开手,庄翼低吁一声:“这才像话,苏捷,记得见机行事,不可冒险逞能⋯⋯“苏捷甜甜的道:“宽念吧!总提调!我还打算和你纠缠一辈子呢!”于是,她身形摩起!几次闪掠,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一侧,谷牧远双眼平视,面无表情,刚才庄翼舆苏婕的谈话,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庄翼定了定神,压着嗓门招呼:“谷牧远---”上身凑前,谷牧远同应:“是!”庄翼笑笑,道:“我们也好行动了!”谷牧远在前,庄翼随后,两人身法矫似狸狐,迅速穿越林木草隙,不片刻,已来到“起霸山庄”高耸坚实的石砌围墙之前。回头向庄翼比了个手式,谷牧远并未跃腾上墙,反而领着庄翼沿着脚摸索试探,侍他再忖度方位角度,摸到一面四沿凸突成球状的石块时,便停止下来,开始发力缓缓向内推动。这块石头在谷牧远的推动下。果然一寸一寸朝里移开,不用多久,巳露出两尺多宽,一尺多高的空隙来,足够人体进出还有余。谷牧远小声道:“『起霸山庄』的顶不但埋设有带勾暗刺,还遍布串铃,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惊动上当,我们卧底的兄弟特别留下这个通道,好方便我们出入---”庄翼忙问:“苏姑娘那里是否亦有同样安排?”谷牧远点头道:“弟子早已禀告过苏姑娘,何处留有暗道,如何识别及运用等也说明了,她摸进去的地方比我们还省事,只要掀阁一块杂草掩盖着的石板,下面就是地道,地道仅挖掘五、六尺远,通过围就入庄了,还是我们的暗桩临时亲自施工的⋯⋯”庄翼道:“不会露出痕迹吧?”谷牧远低聋道:“那个兄弟一向行事细心谨慎,牢靠得根,六爷宽念,包准苏姑娘无惊无险!”谷牧远微带——的道:“是卧底的那位兄弟讲得仔细,他手绘的图样我再三揣摸,已能熟记在心!”拍拍谷牧远旁膀,庄翼道:“有你的,小子!你看我们打何处闯入比较合宜?”谷牧远沉吟着道:“六爷!楼房里一共有四名『红衣把头』监守老太爷,不过他们采取轮班制,换句话说,实际当班的只有两个,如果我们能在其余两人惊觉之前先得手,全身而退的机会就比较大,反之,则须费一番周折,他们的『红衣把头』个个身手不弱,都不是省油的灯⋯⋯”庄翼道:“且碰碰运气看吧!这原本就是无从选择的事!”谷牧远道:“老太爷住的房间是二楼最靠左边的一间,六爷请看,糊着 浅灰棉纸的那窗户便是,四名守卫的寝居都在楼下,可是当值的两人却随时跟在老太爷身边,平时老太爷的房门不能关,他们就窝守门口,以视线不脱离老太爷身影为原则,请示六爷,我们该打那里进去才允当?”“嗯”了一声,庄翼他明白谷牧远不敢遽做建议的苦哀,他立刻下达决心:“牧远!你从后门进去,往楼上冲,等你展开行动,我再打二楼窗口硬扑,先护住老太爷,然后分内外两头夹杀!”谷牧远颔首道:“就照六爷指示的辨!”庄翼连鞘抽出插在腰间的木色剑,沉色道:“开始吧!牧远!”谷牧远跃起激射的身形,有如怒豹的狂扑,一次沾地,已合身冲入后门之内,木材的碎裂声甫始传扬,整片门扉业已崩散,庄翼更不迟疑,双肩倏幌,人巳暴飞丈高,只见他弓背挫腰,“哗啦啦”一片震响里,斗然破窗登堂。碎裂的窗框格木方自四散纷舞,他凌空一个旋回堵上门口,这一刹间,他已看到自己老爹正楞呵呵的从床榻坐起,睁着一双惶松睡眼苍茫顾视,犹迷途糊糊弄不清楚是怎么同事呢。老爹的气色还不错,这一阵子,凭添三分白皙,似乎又养胖了些。楼梯那边传来剧烈的金铁撞击声,显然是谷牧远已与对方遭遇上了,庄翼赶紧回头扔下几句话:“爹!是孩儿来救你了,你老人家就在床上别动,我们根快就回转这里!“不侍庄元答话,他已冲出门外,微呈曲角的楼梯上,谷牧远正在仰攻,仆刀还展如冷焰飞溅,石火闪眩,两个全身红袍的大汉各执鬼头刀及子,拼力拒抗,由于楼梯势斜,合两人之功,倒不若谷牧远独个儿来得进退俐落。木色剑青华猝映,空气中发出“丝”“丝”裂响,仿佛极西的一抹闪电,那使子的大汉正要回拦截,却在转身同时撞上他的伙伴,头才得半扬,咽喉间已鲜血洒溢,巴掌长的一道血口子掀卷嗡颤,象是开着一张大嘴!执鬼头刀的汉子一声怒吼,窜身向上,刀缝劈戳挥斩,直若流芒纵横,庄翼长剑点弹飞指,在密集的碰撞声中,又准又快的于眨眼下搐开了对方的攻势。倭刀便在此刻带起一溜光弧,宛似恶魔的诅咒般随形而到,红袍大汉刚被庄翼的反制逼得后退,旋踵之余已赫然看到倭刀的前端透出于自己的前胸!嘶号声恍同狼嗥,红袍大汉全身前仆,谷牧远已抽刀跃越,边低击急问:“六爷!老太爷可安好?”庄翼退向房门,沉着的道:“毫发无损!”楼下的开门声响起,步履杂乱仓促,谷牧远侧首望去,面无表情:“另两个『红衣把头』来了,六爷!”庄翼掂脚一看!果不其然,又两名红袍壮汉,一面扯整衣襟,一面提着家伙往梯口奔来,领头一个口中还连声高呼:“老魏、老简,发生什么事啦?”那“老魏”、“老简”自然不能再答话,回应的却是楼外聚来时一片喊叫叱骂声,跟着阵阵赤光冲天升起,加杂着人们奔跑喘息,乒刃轻磕的嘈乱声响,情势在俄顷间巳起了变化。两名红袍壮汉不禁有些惶然失措,一时难以决定如何因应,前头的一 份忽而抬头,发现了梯顶处的谷牧远及两具遗,吃惊之余,脱口大叫:“有奸细侵入了,老孙!我们先抓奸细要紧!”他那伴当早已急得没了主意,闻言之下,跟着抢身过来,瞠目四顾,道:“奸细在那里?怎么外头也一片混乱,还起了火?娘的,这到底是什么把戏?”前头的一位来不及多说,闷着头便往楼梯上扑。手里一烂银枪抖出明幌幌的大团枪花,逼对当梯而立的谷牧远兜门刺到!倭刀攸挑,“当”的一记震开枪尖,谷牧远步落两阶,七刀并做一刀暴斩?对方却是半步不退,烂银枪倏吐倏吞,点点晶芒流飞灿闪,毫不含糊的硬挑倭刀,连串的叮当声震击于一刹,谁也没有占着上风。另一个红袍壮汉右手紧握大铁勾,左手伸入怀里,摸出一只三寸长短的竹哨就侍往嘴巴送,楼上的庄翼突兀身形旋掠,木色剑的森青寒光便有如一道横空的长虹,以那么无可言喻的快进凌虚而至,几乎在光华映现的同时,镝锋已达目标!竹哨来不及沾唇,这一位慌忙斜跃向恻,大铁勾顺着跃动的势子猛力挥出,青碧凝如滚桶似的剑华掀然舒摇,大铁勾就像发了疯癫一样连连跳弹,执勾的手臂亦在顺息间皮开肉绽,血糊淋漓,大小交错的伤口,怕没有数十几道!这姓孙的仁兄抛着手臂,踉跄倒退,更声向鬼哭狼号:“范老!赶快传警求援哪,我这里撑不住啦⋯⋯!”叫范老三的那个运枪如风,快桃狠戮,奋力抵挡着谷牧远的强攻,骤前闻声之下,不由红着两只牛眼,嘶哑的吼叫:“我要得空示警,还用得着你说?你不看看,我挪得出一点剩余来么?”庄翼的面容,在楼外一片熊熊腾升的火光照耀下,显得特别的苍白阴冷,那输传的赤辉在他的眉宇之际交替明暗,一股逼人的肃煞之气彷若成形。姓孙的『红衣把头』委实是到了胆颅心惊,欲振乏力的地步,竟控制不住的怪嚎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哇!有奸细进来庄子摇山门啦,兄弟们赶紧支援,再迟就通通玩完了⋯⋯”庄翼的木色剑“铮”的一声笔直伸出,姓孙时仓惶后退,庄翼脚步轻滑,左右幌闪,十三剑已自十三个不同的角度并现齐落。大铁勾拼命翻飞截磕,孙某双目如铃,吁吁急喘着蹦蹦跳跳东跺西藏,刹那间的接中,他却只挡住了十三剑里的六剑,其余七剑便毫不留情的入肉透骨,完全包送上身!人在地下滚辗哀号,号声越来越弱,那范老三不遑回头,但也知道大势不妙,正咬牙切齿、目欲裂的当口,谷牧远猛的侧身弓背,一头便撞入敌人中官之内,这范老三猝不及防,拖枪掠下楼梯,脚一沾地,蓦然躯体半旋,烂银枪冷芒一溜,折射身后---好一记回马枪!谷牧远斜落的身形迎着枪尖快速悬幌,当枪尖划过他的大腿、腰际、锋利的倭刀亦横胸砍出,一声闷响过后,差点就把范老三劈成了两半!刀锋酒着血水,滴溜溜成一线抛落,谷牧远身子大大幌了一幌,勉强站温,整个左侧由腰至腿的部位,业已一片腥红。庄翼赶了过来,急问道:“你挂彩了?还能不能行动!” 谷牧远吸着气道:“六爷放心,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被那的枪尖挑开了一道口子,尚未伤筋动骨,我看还不致于影响行动!”先从腰带内取出一包金创药来,庄翼撕开封褶,将整包药未全敷上谷牧远的伤口,又扯下一截袍摆动,匆匆裹紧,边皱着眉道:“虽然没有损及筋骨内脏,口子却是划得挺长,牧远,你流血不少,挪动的时候要注意,别又杷伤处牵裂了⋯⋯”谷牧差并不在意自己所受的创伤,记挂的却是二楼房间里的庄老太爷,他转头上望,边低促的道:“我们应该脱离此地了吧?六爷!”庄翼道:“走!”谷牧远的姿势明显的透着僵硬,左侧身子特别滞重,抬足移走的时候平衡稍差,但仍然可以自行支撑,动作慢了点,腿脚还算灵光。两人一进门,庄元早已站在床前,忧急焦惶之色溢于言表,看到进来的是自己儿子,才不由长长吁一回气,如释重负的哑着声道:“天可怜见!我几几乎都急疯了,只听到下面杀来砍去,鸡毛子喊叫不停,又不知谁输谁赢,挨刀挨枪的是那一个?我这颗心就吊在嗓眼里啦,刚刚我还在思量,万一入门来的不是你们!而是这片鸟庄的人,我则如何自处是好?”庄翼上前扶住老父,低声安慰着道:“爹宽念,前来搭救你老人家,我们早有周详计划,人手调遣亦极为妥贴,一切皆以爹的安全为首要顾虑,纵使有惊,也必然无险!“庄元迫切的道:“这还仍在人家地盘里哩,满话先甭说,倒是怎么早早离开要紧⋯⋯⋯”庄翼转身过来,微微下蹲,道:“爹扒在孩见背上,千万搂紧,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别慌张,最好闭住眼睛,什么都不去看它,孩儿自有担当!”连连点头,庄元道:“好!好!眼不见,心不烦⋯⋯”接着,他顺势搂住儿子腰间,庄翼身子一起,已把老爹背温,这一背,他才感觉到,自己老爹的体重还真不轻。谷牧远来到窗边,略一探视,随即回头招呼,道:“外面很乱,六爷!正是时候!“庄翼再次叮咛父亲,道:“爹!抱紧!闭上眼!”声音甫落,他猛一长身,如同大鸟腾空,擦过一株枯树的枝梢,斜斜飘向五丈之外,跟着庄翼的动作,谷牧远亦随后掠出,着地时却抢出好几步远才堪堪站稳。在火光忽明忽暗的映幻下,庄翼跃到谷牧远身旁,道:“怎么样?还挺得住吧?”谷牧远抹了一把汗水,苦笑道:“没问题!六爷!”突然,左侧方的阴影中起一声细碎的“悉嗦”之声,全身一片艳红的苏婕已现身出来,她向庄翼招招手,轻轻悄的道:“总提调!跟我来!”庄翼答应一声,与谷牧远亦步亦趋的缀在苏婕身后疾走,一行人尽量避开火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偶而也隐伏于黑暗中静侍奔突的人掠过!不多久,他们己来到脚之下,通过一条短短的地道。业已身处“起霸山庄”庄外。扒在庄翼背上的庄元,兀自死命紧抱儿子腰间,一边犹粗浊的喘息着,咻咻的鼻息,吹拂得在翼后颈阵阵骚痒,他只好强忍住,托在老父臀下的左手也不敢稍有松动。出了山庄,苏婕头也不回的在前引路,直到他们预藏坐骑的地方才停 步下来,吁一口气,她转头对庄翼嫣然而笑,扁贝似的玉齿,黝暗里闪泛着皎白的磁光:“累了吧?“庄翼笑道:“还好!”望一眼庄翼背上的庄元,苏婕放低了声音,道:“是令尊?”庄翼点头:“正是家父!”苏婕关切的问:“老人家没受什么惊吓或伤害吧?”庄翼道:“托福,一切安好!”呶呶红润的小嘴,苏婕道:“也好下来让我拜见!拜见!”庄翼知道苏婕是一语双关,体恤自己---算是已经脱险了,老爹却仍背负在身,人驼人,该多累哪;他略微侧首,低声向父亲道:“爹!可以下来了,咱们已脱离虎口啦!”庄元睁开双眼,但见周遭暗沆沉、黑呼呼的一片,山风又刮得强劲,不由机伶伶的打一个寒颤,幌幌悠悠的问:“这,这是那里呀?我被你一阵连翻带转,刚才就和腾云驾雾一样,这把老骨头都快拆散了⋯⋯”庄翼忙道:“爹!我们已冲出『起霸山庄』,就在这里准备上马回家罗?”几步外的苏婕娇呼一声,道:“总提调⋯⋯”庄翼拍拍自己脑门,赶紧又道:“这位苏姑娘,这次也跟孩儿一齐来搭救你老人家,还请多多见过!”嘴里漫应着,庄元正茫然四顾,苏婕巳走上前来,盈盈下拜:“苏婕拜见伯父,贺喜你老人家平安归来!”庄元目光一亮,急忙虚虚伸手搀扶:“不敢当!不敢当!多谢多谢,起来,快请起来⋯⋯”等苏婕站直身子,庄元忍不住仔细上下端详,边迭声夸赞不已:“好!好!果然好一个标致人物,美而不浮,艳而不妖,英气内鉴,即贤又刚,难得是江湖儿女,更知礼教,我儿好眼力,呵呵!好眼力!”夸得苏婕心中又喜又羞,俏脸蛋上浮起一抹嫣红,甜滋滋的感受里,外加上一份踏实---这口气,可不像公公瞧媳妇,起瞧越中意么?老庄元不愧是饱经世故,人情达练,只一眼,即已看出双方的关系不比寻常了呢!庄翼生怕父亲说得太露骨引起苏捷晒尬,他立时拿话岔开:“爹!我们上路吧!早走早安心,有话回去再说!”庄元颔首道:“这个儿地方阴风惨惨,又冷又黑,左近全是荒山野岭,莽莽林木,弄不好真能跳出个魅鬼精怪来,儿子!咱们走为上策!”四个人,三匹马,庄翼与老父合乘一骑,沿着山间窄径,遁来路奔回,庄翼预计,要是中途不停的话,天亮时分,应该到家了。回到“老龙口”,庄翼当然不会再将老父直接送返住处,也不安排到自己的精舍,他早已备妥另一隐密所在---西郊的一座清雅民宅,以供庄元暂为栖身,避开当前的锋头。侍候庄元的老潘升自则调来差遣,此外,窦黄陂、冬仁和两位铁捕亦兼了保镖的私差,众人一下马,热水饮食包括温暖的炉火,业已一概俱全。东厢屋里,除了庄元因劳顿终宵,过于疲累而先去歇息外,大伙的精神都还不差,正围炉而聚,着热茶商议下一步的因应之道,连谷牧远也在经过敷药包扎后,腰竖得笔直的正座当场,果然是“小伙子睡凉坑,全凭火气壮”!庄翼的眉宇并不开朗,神色亦非那种得利后的欣悦之态,他显得心事 重重的道:”你们有没有感到,这趟上『起霸山庄』的行动过于轻易?『起霸山庄』一向防卫周密,戒森严,虽不敢说是宠潭虎穴,也差不多远,我们则进出随心,撇开『观云居』那四名『红衣把头』的阻扰,几乎就没有遭到抗拒,这种清况,对『起霸山庄』素来的威胁而言,未免离谱太甚,我怀疑,会不会其中隐合着什么阴谋诡计?”谷牧远接口道:“六爷!弟子认为是我们的运气好,加上苏姑娘扰敌的策略成功,对方在慌乱之中错估形势,才未能发挥应有的防卫功效及封锁手段,也或许是外间高抬了『起霸山庄』的实力,他们太平粮吃久了而造成因循怠忽亦未可言⋯⋯”庄翼摇头道:“几把火乃是一贯的扰敌技俩,『起霸山庄』如果日常演练有术,组织严密的话,早该有其即定的任务编配,责任划分,从而落实反应,但当场的情形又非如此,见到的只是一片乱,狼奔豕突,毫无章法,这种表现,真个令人费解⋯⋯”苏婕泯唇一笑,带几分神秘的道:“总提调!我可能提供给你这个答案,说穿了,就一点不奇怪啦!”“哦”了一声,庄翼问道:“你莫非察觉了什么隐情?”苏婕盘膝而坐,笑嗤嗤的道:“也不算什么『隐情』,只是你们光顾看救人,没在庄里打转,所以才不知道,我一边放火,一边故意现身诱敌,经常凑近对方,多少便听到一些消息了⋯⋯”庄翼十分注意的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苏婕霎霎眼,隐隐流露着快意:“仇荻出事了!就在我们摸进『起霸山庄』的前后,也另有一拨不明来历的人物潜入庄内,目地专为掳劫仇荻,他们行动的时间,与我们大致相偌,总提调,你想想,在『起霸山在』的一干人心目中,是仇荻重要还是令尊老太爷重要?当他们发觉仇二小姐有了大难,自然就会聚以全力援救,顾不得再分心强制老太爷了!”庄翼愕然道:“原来是这么一码事,苏捷!那伙人得手了没有?”苏婕撇撇唇角,道:“好像是得手了,但在撤身的当口却暴露了行迹,被庄子里的守行发现异状,他们又未能及时掌握住仇荻的挣扎,被这女人喊出声来示警,整片山庄马上沸腾起来,听说连老仇都已亲自追了过去!”庄量问道:“截住那伙人了吗?”苏捷耸耸肩,道:“谁知道?我急着去接应你,也管不得那许多了,我希望他们追不到,好叫仇荻受一番活罪,也熬熬她的锐气!”谷牧远抚掌而笑,道:“真是天助我也,世闲就有这么凑巧的事,要不然,只怕便须大费周章了!”沉默了半晌,庄翼道:“我在担心,仇劲节可能会怀疑我们与掳劫仇荻的那伙人有勾结,共谋此事,把一口黑锅硬朝我们头上扣,如此就麻烦了⋯⋯”哼了哼,苏婕道:“怕什么?假若他们截住那些人,真位自然大白,否则,不是我们干的,老仇凭那一点往我们身上栽?,『起霸山在』再叫财大气粗、人强马壮,还算不得『一言堂』,天下事,并非全由他说了就定案!”庄翼笑笑,道:“有关今晚的行动,苏婕!我们也是一概不承认?”苏婕道:“当然,大家心里有数就好,对方亦属老江湖,应该明白这不是一桩没面子的事,若要把话挑明了,是他们自找没趣,即使哑子吃黄莲,总有台阶可下,不比抹灰了脸强?” 庄翼打了个哈欠,微现倦乏:“若以仇劲节的阅历及世故而言,他当然匆忙采取什么样的反应较为合宜有利,怕只拍他一时想不转,或者身边有入瞎出主意搅局,这个变数就不容易估计了,我看,我们还是多防着些为妙!”苏婕道:“俗话不是说过吗?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还用讲!”谷牧远道:“六爷!要不要回堂口去调集人手过来?”庄翼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考虑,万一形势发生不可预测的极端变异,是否索性整个摊开来豁斗到底?老实说,对于『起霸山庄』,他是打心底厌烦了!第二十五章 窄路刚回衙门治公,庄翼尚未处理完几件文卷,钱锐已急勿勿的闯入内堂。端起案头的茶盅来啜一口茶,庄翼闲闲的问:“看你那付急毛窜火的德性---又有什么事了?”钱锐踏上两步,微俯上身道:“始才有线民前来密报,”无心“花落红在咱们”老宠口“地带现身啦!”庄翼神色一凛,随即坐直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钱锐忙道:“一个时辰之前,花落红与两个不明身份的人物一起出现再离渡口下远的‘老李茶棚’,他们行径十分神秘,聚首于茶棚角偶处,三个人窃窃私语,不知谈的是些什么⋯⋯?”提到花落红,庄翼那股抽心之痛复起,他当然不会忘记苟寿祥的血债,下会忘记花某虐杀手段的酷毒,这个人,在庄翼来说是个恶瘤、一个脓疮,一日不予切除,他便一日不得安宁,这不止是实质上的憎厌,更为心灵间的累赘;于是,他迅速起身,伸手摘下挂在上等长剑:“姓花的人还在‘老李茶棚’?”钱锐道:“线民来报的当口,人还在那里!”庄翼毫不犹豫的交持:“召集颜天宝、卖良、段大发准备行动,你也一起来,还有,衙门对街屋檐下有个挑担子,卖羊杂汤锅魁饼的,亦记得去招呼一声!”呆了呆,钱锐不解的道:“卖羊杂汤锅魁饼的?老总,呃,我怎么招呼法?”庄翼这才想到不曾告知钱锐自己私下等布置,他懒得多说,只道:“就通知那贩子,说我们要去‘老李茶棚’抓姓花的即可!”钱锐满头雾水的道:“老总!我还是不大明白,我们‘总提调司’的官方行动,为什么要去告诉一个推车贩卖浆的小贩之流?”微微一笑,庄翼道:“因为那样做或许在我们紧急之际能获得某些协助,钱锐!你算是老公门,不会相信这个小贩真是个卖羊杂汤的吧?”钱锐恍然道:“莫非是老总另一个组合的人?”庄翼挥手道:“官民齐心。烂铁变金,快去办事吧!”片刻后,钱锐回报,一切人手已在待令出发,庄翼二话不说,领头便走。 “总提调司”隔着码头渡口不过三、四里地,一行人不骑马,抄捷径穿近道,没有多久便已抵达‘老李茶棚’,他们刚刚才要散开,茶棚厚重的棉子一掀,三条身影正大极大摆的幌了出来。三个人里,“无心”花落红走在最前面,姓花的仍是老样子,三角眼、尖鼻削腮,目光阴冷,狭窄的面孔上不带任何表情。庄翼等人尚未靠近,花落红已经发觉情况有变,他猛抬眼,恰好舆庄翼四目相,两个人面对面的僵立对峙,眸瞳深处,皆似燃烧着一杷烈火。钱锐、费良、颜天宝、段大发四人马上向四边散开,形成一个半弧形的包围阵势,此刻,周遭行人开始纷纷惊呼走避,便有那想看热闹的,也躲到老远之外采头探脑,眼前的气氛,刹时已凝结起来。跟在花落红屁股后面的两位仁兄起初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同事,等到辨出四名铁捕的公服,方知道竟是官差拿人来了,拿的是谁?两个人可实在不敢肯定。花落红右手姆指勾看长袍前襟,冷冷的开口道:“你的消息可真灵,庄翼!”庄翼腔调生硬的道:“袭杀官差、强劫要犯,花落红!你两项重罪在身,还不俯首就擒?”淡淡的,甚至有些挪揄的笑了,花落红道:“这样的罪名,我不止两条,明白的说,可能不止二十条,但你也知道我决不会”俯首就擒“,庄翼!想拿人容易,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庄翼寒着脸道:“我巳警告过你,花落红,若侍拒捕,我们有权格杀勿论!”花落红不在意的道:“笑话了!庄翼!六扇门的狗腿子,包括你们更高一层的鹰爪孙,几时不在”格杀勿论“?用不着大庭广众之前放言语,豁开来干才是正办!”一侧的钱锐目瞪加铃,霹雳般大吼:“张狂匹夫!斗胆恶徒,王法之前犹敢顽颉反抗,你是活得不耐烦啦!”冲着钱锐“嗤”了一声,花落红轻蔑的道:“你这种身份,还不配和我说话,旁边站着去!”庄翼拿眼色阻止住钱锐的冲动,他转望着花落红后面的那两个人,重重的道:“你们两个,报上名来!”两位仁兄,一个满面于思,横肉累累,另一个凸着双金鱼眼,形貌猥琐,显得贼头贼脑:在庄翼问之下,二人互视一眼,满面于思的这个嘿嘿笑道:“庄头儿!犯不上如此大呼小叫,摆你十州八府总提调的威风,我们一不违朝律、二不涉官赎,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叫周圭、这是我的伙计包朝生!”这时,费良的断眉倏竖,宏声道:“老总!我知道这两个人的底细,周圭有个”人面猿“的匪号,包朝生混名”顺风耳“,是个专门听壁脚、探隐私的角色,他们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一对有多项讹诈勒索案底的难兄难弟!”庄翼问道:“海捕名册上,有他们的名字吗?”费良道:“三年以前就列名在卅子上了!”庄翼冷笑道:“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一不讳朝律,二不涉官赎呢,正好一并拿下,从重治罪!” 那周圭怪叫起来:“这算什么名堂?好多年前的陈绿豆、烂芝麻小事,你们也翻出来当案子办?娘的皮,江湖上纰漏比我们兄弟统得大的不知几多,你们为什么不去抓?就偏偏冲着我们哥俩霉头?”庄翼遁:“碰上一个是一个,谁叫你们时运不济,跟着要犯花落红搅和?”花落红七情不动的道:“别吓唬操定的了,庄翼!我们人就在这里,你尽可放马过来!”庄翼忽然展开一抹微笑,笑容浮现的刹那,青碧色的晶茔剑芒彷佛起自大幽,暴刺花落红银闪闪的软鞭从花落红的腰间横向外弹,就那么准,“当”的一声便撞开了刺来的剑尖,花落红身形急旋,漫天的江光纵横交织,像千百条银蛇扭曲着躯体,层层叠叠的飞舞窜掠。木色剑立时凝聚成一团团的光圈,大光圈里套着小光圈,森森剑气围绕着圈沿溢转,浑厚的芒彩有加深湛的海浪,波波起伏却滔滔不绝,流窜的银蛇便在光圈四周弹跳曳走,无隙可入,但分寸不退。钱锐晓得暗中有人押阵,是而内心笃定,并无后顾之忧,他手里的“双台铡”一挥,扯开嗓门吆喝:“伙计们!上事啦!”段大发细瘦的躯体蓦地腾空,一个斛斗就翻到周圭头顶之上,五尺长的大铁链“哗啦啦”兜颈便缠,周圭怒骂一声,抢前几步,右手伸缩,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已反刺段大发---以周圭的体形和卖相,使的却是这么一种纤细兵刃、看上去实在有点不伦不类,近似可笑。费良闷不吭声的由侧面掩上,一根痕印斑剥的粗硬枣木棍猛的抡起便打,周圭反刺出一半的匕首赶快收回斜挑,捕舆棍身相触,已被震退三步!手舞一对“峨嵋刺”的包朝生,正在钱锐的“双合铡”强攻之下东蹦西跳,团团打转,这位仁兄钻壁脚、包打听或许是一把手。但要硬碰硬见真章,未免不济,那几下子招式差远去啦。掂着鬼头刀,颜天宝委实打不定主意是否该下场帮着钱锐对付姓包的,这包朝生只在几个同合之间,已经窘态毕露,左支右拙,照眼前的情形看,至多十招、八招以内便要认栽,如果他再要插上一手,就有点“吃烂饭”打“落水狗”的味道了,身为“铁捕”,总得顾着点形象。庄翼与花落红的恶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凶险,逐渐的,双方开始以狠招绝式搏战着着尽向对方要害,步步俱指生死之间,谁也不让,谁也不退,看来,非分存亡,势离罢休!花落红的软鞭带起尖锐的呼啸声飞纵扫掣,银芒赛雪,不但缤纷,而且绵密强劲,力道破空,宛如裂帛,庄翼木色剑眩闪若电,剑剑相连,锋锋衔接,剑辉像煞一条条青蒙蒙的匹练穿又绕回,冷焰并溅,气势凌厉之极。又在两边须臾收发的十三招后,花落红身形前倾。几乎正面贴向地下,手中“飞瀑”软鞭仿佛将一片奔流反扯过来,涛起浪涌似的浩浩寒光由下往上卷荡倒蹋,顿时狂飙四起,天晕地暗,果同飞瀑齐,猛不可当!瞬息里!庄翼的长剑震颤,“波”声轻响的一刹,剑华骤盛。他全身融人莹茔的青色光芒之中,光芒旋动,形成一道凝聚不散又矫似龙腾的璀灿光柱,光柱疾射直穿,以贯日落月之势透进那片汹涌的飞瀑内!结果刹时分晓,花落红的一条左臂齐肘断坠,顺便缀上一只左耳,庄翼身中两鞭!前胸后背大绽肉裂,两遁尺多长的血口子翻卷着,双方全是一样的血糊淋漓! 在此同时,但闻一阵“哗啦啦”的金铁暴响,周圭的脖子上多缠了一条铁链,段大发使力倒扯尾,拖得周圭脚步踉跄,重心不稳,费良趁机扑到,照着姓周的背脊梁狠狠一棍,周圭“唉唷”惨叫一声,人已“噗通”跪跌于地!惶然回顾的包朝生正自心胆俱碎,不知所措的当口,钱锐一铡刀过去,“刮”声削掉了包某头顶一块油皮,包朝生才一机伶,尚未及挥动家伙抗拒,旁边的颜天宝已一个虎跳横撞包某腰眼,这位“顺风耳”整个身子便斜斜飞出,重重摔落,只这一捧,可怜业已闷过气去!折了一臂的花落红切齿如挫,却当机立断,双肩倏耸,猛然拔升三丈有余,凌突藉力挥鞭,身影恍同惊鸿,眨眼已在六、七丈外!庄翼这一次已决心不让花落红逃出生天,他半声不响,暴起直追,木剑在他快速的奔掠下映起摺摺尾焰,活似流星赶月。钱锐见状,赶忙跟上,一边跑,一边大声招呼同伴:“两个人犯留给你们处置,我随老总追拿姓花的去啦⋯⋯”跺跺脚,段大发也立即攒过去,追赶中,犹瞪着前面的钱锐背影,嘴里不停嘀咕。休看花落红才被削掉一条左臂连同一只左耳,鲜血尽管染赤了半边身子,动作依旧隼利如鹰,人在纵走飞奔,越屋翻毫不拖泥带水,庄翼紧随于后,发力迫赶,双方的间距虽然拉近,但缩短的过程却极其缓慢。至于钱锐和段大发,更则遥遥落后了,不过视线所及,倒还缀得上。腥红的血迹成淌成点,一路滴下去,花落红恍同不觉,身形内腾跃掠,直若行云轻穹,好象他的精力永不衰竭,血是流在别人身上一样。庄翼当然不价这一套,他知道一个人在不甘不服,并强烈求生欲的支撑下,可能会有超越体能的表现,但这种表现,仅乃暂时的亢奋反应,决难持久,他肯定花落征逃不了多远就必将另做打算。从“老龙口”的渡般码困斜斜弃过市街边缘,再由城内赶向郊野,一前一后,怕没追出二十多里路去,现在,花落红已来到一片枯草班萎、残木横倾的山坡下,他停住势子,转回身来,脸色灰白又喘息急促,然而神态冷峻阴沉如故,他目光僵硬,注视着起来越近的庄翼!白袍前后裂绽,血痕浸透白袍,看上去更形鲜艳刺目,庄翼任由破碎的袍絮飘拂,人隔着花落红十步之外站定,他尚不能确知对方的意图,可是有一桩他却十分清楚---姓花的断断不会束手就缚。无论如何,一场困兽反噬的把戏还将上演。齐肘部份被斩掉的伤口,是一片平整的嫩肌白骨,血仍在点点滴滴的流淌,而花落红的一边面颊沾糊着业已乾硬的血痂,缺少了左耳,模样便显得咱些怪诞,左耳削去的位置,仅剩一孔,耳孔内还灌着血,就这片刻之间,花落红的躯体似乎变得瘦小又单薄了。灿亮的银鞭在他手上微微颤幌,仿若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他凝住庄翼,眸底的韵色坚强又刚硬,没有一个半点畏缩的徵兆。庄翼吸一口气,缓缓出声:“你的机会不大,花落红,相信你自己心中有数!”花落江以一种厌倦的、索落的语气道:“庄翼!对于生死,我比你想位中看得开,一个残缺的人,活在世上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果这个残缺者还曾经是一个强者,活着就更没有意思了!” 庄翼嗓音低沉:“看得开是好事,像你我这一类人,想要寿终正寝,求个善了,往往属于奢望,瓦罐破在井沿上的多,花落红,可不是?”点点头,花落红道:『不错!但要走得窝囊也不好,多少总须带点什么去,否则,阴曹地府问是怎么来的?还无颜相答呢!“庄翼笑笑:“你打算我奥你结个伴?”花落红也少见的笑了:“至少送我一程,该不过份吧?能要我这条命,你蚩可不加点缀头?”庄翼的木色剑寒芒隐泛,他竖剑当胸,表情阴冷:“只要你有能耐叫我陪,花落红,我决不会皱一下眉头,活得苦,病得也苦,就趁早做个了断吧!”花落红轻叹道:“说得好!真个活得苦、病得也苦,唉!来转一趟却为的是什么?““么”字幻音韵尚在他唇边绕,银色软鞭已“嗤”的一声透空刺来,这一刺之势,快不可言,连空气都象纸似的被戳穿了。庄翼静立不动,长剑骤横,迎磕来鞭,但花落红脚步猝移,软鞭酒出溜溜光雨,由四面八方合聚而至。木色剑便在此际贴着庄翼周身飞旋,他在一片密集的铿锵声中立时封出对方二十九鞭,身形暴起,连人带剑疾贯花落红!姓花的再度三鞭猛挥,却鞭鞭落空,他全身倒仰,才往后闪出几步,“括”声闷响,腰上又已血花涌冒!远处,有人影幌勤,还加着呐喊,是钱锐和段大发跟上来了。来的人不止餐锐与段大发,山坡间尚出现了另一个---另一个赤发如火,深目隆准又颧骨高耸的紫杉怪客。当花落江腰际受创的一刹,先有一截半尺长短的枯枝射向庄翼,等他挑开这截劲道强浑,交击声若金铁的枯枝,紫衫人已经站到面前!花落红抖索索的站在那里,唇角不受控制的连连抽搐,望着紫衫人,他嘶哑的道:“聂龙⋯⋯你来迟了!”一听到花落红呼唤来人的名姓,庄翼由不得心头下沉--聂龙号称“狂焰”,是名闻天下的“三魔四毒”之一,与花落红同属“三魔”一道,平日里;甚少听到他们沆瀣一气,朋比相连,但照目下的情形看,这“三魔”最低限度已有两魔捻成股了!那聂龙声音粗砺的道:“原该早发觉动静的,你知道,夜里累了整宵,困下去稍稍沉了些,没想到你竟然已伤得这么狠!”花落红惨然一笑:“好在还不太晚,再来迟些,只拍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聂龙目光如刃,凛烈的道:“先莫说丧气话,时辰不到,谁也包不了谁的生死,花落红,是那一个伤了你?”望了庄翼一眼,花落江的舌头有点僵硬:“人就站在你面前,聂龙!”深陷的双瞳有着一股逼人而来的肃煞之气,聂龙盯住庄翼,厉声道:“你把花落红槽塌到此等地步,莫非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庄翼平静的道:“姓花的是朝庭重犯,曾经狙杀官差,强劫徒囚,在法在理,必须逮捕归案,他却逞凶拒捕,我们只有按规矩行事,如果你侍插手阻扰,和花落红便属同谋共犯,我们势必一体拘拿,决不宽宥!”聂龙打鼻孔里发出冷笑:“原来还是个鹰爪孙呢,你算是捕房里的那一号牛鬼蛇神?” 花落红接口道:“他是庄翼⋯⋯”长长“哦”了一声,聂宠形色阴势的道:“敢情你就是庄翼,河朔地带头一号的狗腿子,很好,前些日你坏了花落红搭救严良的事,今天又把花落红弄个半死不活,旧债新帐,正合一起结算!”庄翼道:“聂龙!我劝你不要和花落走到一条路上,他想找人结伴,我不认为你愿意跟他同赴幽冥之途!”哼了哼!聂宠道:“这是我的事,姓庄的,你的看法也不见得正确!”这时,钱锐与段大发两人业已气吁吁的奔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势,立即便明白了大概的状况,俩人一左一右站开,摆出了以庄翼为主的侧阵。淡淡瞪了两人一眼,聂宠掀开他的紫色长杉;现露出系在腰上的一条皮带来,这条皮带宽的三寸,色呈棕褐,皮带面上缀满三角状的钢锥,锥尖银闪闪的眨着冷芒,他只轻扯带头,整条皮带已握在手中。这绦嵌缀着密钢锥的皮带有个名堂,唤作“鳄尾”,意思仿佛是说,谁要挨上一记,便如同被巨鳄的强尾扫中,不死也得脱层皮了。钱锐倒挺识货,聂龙的家伙一现,他已认了出来,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凉氖,他知道,这下子又碰上棘手的了。庄翼注视着聂宠的“鳄尾”,木色剑剑尖柱地,双刃寒芒眩映,冷冽有如秋水。聂龙开始慢慢向庄翼走近,“鳄尾”软软垂下,轻微的幌动着。突然,钱锐竟抢先出手,他的“双合铡”倏分猛斩。急攻聂龙左侧!晶亮闪烁的“鳄尾”,“嗤”的一声倒卷而起,那稳快法,简直无言可喻,钱锐的一柄铡刀眨眼里被缠牢,他一挣脱,另一柄铡刀拦腰劈向敌人。聂龙的神情阴诡妖异,等铡刀的锋口将要沾身,他才猝然挫腕带臂,把皮带缠住的那柄铡刀往下翻扯,但闻金铁交击,钱锐的双合铡俱已脱手,人也夜震得歪歪斜斜的倒抢而出!段大发大吼如雷,铁链子“哗啦啦”抖飞聂宠脖颈,姓聂的连正眼也不瞧一下,身形“呼”的腾起,“鳄尾”舒卷似电光石火;一个照面就将段大发狼狈逼退!弄得灰头士脸的钱锐实在是面上挂不住,转身再扑,赤手空拳就便朝上撞,光景是想抱住姓聂的。辱角擒着一抹阴笑,聂龙仅仅吸腰抛肩,钱锐已一头扑空;“鳄尾”暴杨,兜着钱锐的后脑勺挥落。一溜青碧的光华由斜刺里射来,刚好迎上了这一击,“鳄尾”碰触上剑刃,火花四溅,隐隐有龙吟之声!聂龙贴地旋出五步,皮带横起,势若风雷,庄翼长剑掣动,疾似流江,双方甫始接阵,便是龙腾虎跃的三十招,三十招幌眼即过,彼此却已经历数次生死一发之间。透了口气,段大发恶狠狠的喝吼:“大胆匪类,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逞凶,阻差办案,施暴官役,拿下来必然置你一个死罪!”聂龙根本不理不睬,全神贯注与庄翼狠搏,直到此刻,庄翼才发觉;尽管那花落红排名为“三魔”之首,论功力,聂龙竟比之毫不逊色!空着两手的钱锐有心想上前拾同兵器,不巧他那对家伙掉落的地方又隔着正在拼斗的两人过于接近,只要稍一迟泄,很可能就会遭到袭击,他再三踌躇;仍不敢冒然挺险。 原先站着的花落红,现在已经撑持不住的蹲坐地上,他自己用一条撕裂的前襟草草扎住断臂处的伤口,人模样起发萎顿,一张冷峭的脸孔,不仅灰白,更透着那种油枯灯尽前的幽晦。段大发瞧见花落的情形,立时大声叫道:“老钱!咱们逮住一个算一个,且先把姓花的铐上再说!”钱锐没好气的道:“姓花的一条命已去了大半倏,人就只剩那口气了,你不怕他插上翅膀飞走不成?倒是老总这边得加意帮榇,姓轰的可他娘凶泼得紧!”抖了抖大铁链,段大发咬着牙道:“个狗娘养的,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能上了天去!”钱锐压低嗓门催促:“你别净吆喝,好歹也露一露你的赤胆忠肝,英雄本色⋯⋯“猛一跺脚,段大发狂吼着一个虎跳冲上前去,大铁链急速搓磨,发出“眶榔榔”的连串剧响,搂头盖脸冲看聂龙的腊袋便抽!皮带上的钢锥闪过溜溜寒芒,七次震开了庄翼的长剑,聂龙趁着带端回荡的力道斜滑三尺,左脚奇突的往后飞,段大发铁链挥空,慌忙侧躲对方来脚,聂龙整个身子拔起猝翻,皮带嵌缀着的钢锥冷眼眨映,段大发已闷嗥一声,拖着左踉跄跌出,乖乖,肩胛之上,竟然一片血肉模糊!钱锐目睹此状,顿时怒火升头,热血沸腾,毫不考虑的滚地上前,一长腰,死命抓攫聂龙的两足足踝!聂龙冷哼一声,并不闪躲,皮带回击庄翼剑式,下面任由钱锐抓牢足踝,就在钱锐十指紧收的刹那,聂宠一脚猛抬,斗然间竟将钱锐整个身体抛起,皮带上扬,像用拍子打球一样,“”声闷响,硬是把钱锐横兜出五尺之外!木色剑便在这细微得不容一发的空隙虚暴刺,冷焰彷若极西的电火闪掣,聂龙飞快旋身,“鳄尾”急速倒翻斜切,却已慢了半分,芒彩映处,聂龙脸孔肌肉蓦的僵扯,一个筋斗反跃丈远,左腹部业已浸沁出大片殷红!刚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来的钱锐,瘸跛着一条腿,灰头士脸的嘶嚷:“杀得好!老总!姓聂的砸断了我一条腿骨,你可算转眼就替我找同来啦!”眼睛注视聂龙,庄翼却在对钱锐说话:“你不要多动,免得折骨错移,增加接合上的困难,搞下巧弄成半残不缺!”坐在那边的花落红幽幽一笑,低弱的出声道:“聂龙!你已失算了!”捂着左腹上的伤口,聂宠面不改色的道:“姓花的拿手下当肉质,为他做谋略牺牲。这称不上本事!”庄翼淡淡的道:“求胜致果不一定全靠硬功,运气占几分,谋略也占几分!”段大发凑近过来,挫着牙道:“老总!也不用押人回去了,乾脆就地格杀,拎两只人耳朵交差便成,娘的皮,我们被姓聂的整惨啦!”庄翼胸有成竹的道:“且看情况怎么演变再说,要怎么杀法,端取决于他们的动向!”聂龙阴恻恻的道:“算盘不要敲得太如意,眼前离着结局还早,姓庄的,谁杀谁犹说不准哩!”庄翼道:“你中的一剑已伤及内腑,所以,必然撑持不住多久,用意志来振发战力是可行的,但超越体能的极限之后,亦就成为强弩之未了,聂龙, 你或许可以暂时挣抗,时间却长不了。”聂宠生硬的道:“你试试看!”那一头,钱锐已拾回自己的乒刃,他挥舞着“双合铡”,提气大吼:“死在当前。还敢大言不惭?要不斩掉你这条”孽龙“脑袋来祭我一条腿,我他娘决不甘休!”聂龙陋夷的道:“不要光嚷嚷,有种的上来动手---像你这类九流鹰爪,我没杀过三、五十,亦会宰掉十七、八,六扇门的德性只有一桩,狗掀子,全凭了那张嘴!”钱锐气得差点炸了肺,不由畴目切齿,“双合铡”碰得叮当响:“好个血案如山的恶匪凶徒,你可是不打自招,供认犯行不,姓聂的,无论怎么死,你是死定了!”聂龙正要说话,山坡的线之上,突然出现了十多条人影,天光下棋得清切,大多为身穿红、黄袍褂的彪形汉子,那领头的一个,赫然正是战百---“起霸山庄”的总管事战百!第二十六章 豁命庄翼发现了“起霸山庄”的来人,聂龙也同时察觉,只在此刻,他的形态才显着的有了变化,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转化——惊愕、愤怒、激动、及不信天数却天数居然应验的一份无奈。钱锐也有几分意外,他瞪着山坡上迅速移近的幢幢人影,不免迷惘的道:“那可是『起霸山庄』的人马哩,老总,他们来这里干啥?莫不成是冲着咱们来的?领头的模样像是战百胜⋯⋯”庄翼语气平静:“不管他们是冲着谁来,很快就会分晓。”段大发嘀咕着道:“如果目标是我们,『起霸山庄』那干人就太不上道了,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找碴,简直就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连花落红也眯起双眼,仰头观望,他笑得又是凄苦、又是空茫:“聂龙!你说说,这是不是劫运到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聂龙寒着面孔,冷冷的道:“天下没那么多认命的事,花落红,做了就要担当,砍掉脑袋不过碗口大的疤,有什么好含糊的?”花落红涩涩的道:“我道只我看得开,你却也不差,聂龙!”聂龙紧了紧手中的“鳄屋”,道:“少说话,留点力气等着捞本吧!”由两个人的交谈中,庄翼推测他们还另有麻烦,而这麻烦必然与“起霸山庄”有关,至于是什么内容,他虽难以判断,但却降低了“起霸山庄”与己方敌对的可能性,此时此乃,形势如此发展,亦未不佳。 钱锐又在说话:“不错,老总,是战百胜带头!”庄翼道:“我看见了!”同时,庄翼也算出了来人数目,共为十二员,除了战百胜之外,穿红袍的有七个,黄袍的四个,声势可谓相当不小,问题在于,“起霸山庄”的人马如此大张旗鼓,蜂涌而至,却是因由何在?战百胜看到庄翼的当口,亦不禁一楞,他先回头向身边的人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然该赶上两步,朝着庄翼抱拳当胸,裂嘴乾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庄总提调,没想到在这里又遇上啦!”说着话,他目光溜向花落红与聂龙,边放低嗓调接道:“公干!”庄翼含笑点头:“战大总管亦有『公干』?”战百胜叹一口气,指指花落红:“我们庄子可被这几个不开眼的东西坑惨了,费了好大劲,出动多少人马,才堪堪把他们的落脚处找出来,全庄上下,正分成六个组搜索这片山区,巧不巧,竟被我这组逮住,没料到的却是尊驾居然亦在此地⋯⋯”庄翼道:“我是代表朝律捉拿要犯,战大总管,听你的说法,我们捉拿的对象,和贵庄似有——?”靠近前来,战百胜小声道:“总提调!我们庄子昨晚上出了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庄翼微微一笑,模两可的道:“谁敢虎口拔须?胆子倒不小!”战百胜看了庄翼一眼,说话的语气带着埋怨:“好吧!不管总提调你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话,我可得先说明白,昨天晚上,我们庄子被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进来的前后共有两拨人,一拨劫走了你老头子——不,我的意思是劫走了你令尊,另一拨更不得了,硬是强掳我们二小姐突围而去,不但如此,还干掉我们四名『红衣把头』、伤了两名『黄衣把头』,这两拨人之狂妄嚣张,手段狠毒,简直到了目无余子的态度,我们庄主差点就气疯了,立时调兵遣将,亲自压阵出马,务必要查明来人底细,施以严惩!”庄翼摇手道:“慢着!战大总管,你那弦外之音,该不是指说我也犯了嫌疑吧?”战百胜有些尴尬的道:“我,我说了么?我没有说你犯嫌疑吧?我只是问你知不知晓夜来发生的这些事⋯⋯?”庄翼故作不悦之状:“战大总管,为什么我应该知晓这些事?我既非顺风耳,又不是千里眼,贵庄发生的变异,我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得悉?我还正想请教大总管,我爹的问题你怎么交待?你们的人我早已依约释回,贵庄却扣住我爹不放是何道理?现在好了,我爹在你们手里遭到掳劫,且看大总管你怎么说吧?”楞楞的望着庄翼,战百胜似信非信的道: “呃,总提调!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打哑谜了,令尊——果真不是你抢走的?”庄翼勃然色变:“战大总管,人只有一个爹就尽够了,假如我爹已被我接回,何须再向你要人?”搓着双手,战百胜低声下气的道:“当然,当然,总提调,这档子事,请你暂且忍耐,先搁一搁再谈,我们一样一样来,等我把姓花的和那条『孽龙』收拾过,我保证给你一个交待!”庄翼冷冷的道:“不知贵庄和此二人又有什么过节?大总管,他们可是我要逮捕归案的钦命重犯,王法为先,私怨在后,希望各位不要干扰公事。”战百胜忙道:“唉!挨!总提调!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也不用动辄摆出一付公事面孔,开口朝律、闭口王法,这不是伤感情么?我们要这两个人,自有道理,昨晚那两拨闯庄的不速之客里,有一拨便是花落红和聂龙夥同另一个魔星『邪刀』曹丹捻成的股子,我们二小姐,便是吃他们劫走,你说说,这能放过么?我们决非有意搅合,势不得已,你可千万包涵则个⋯⋯”庄翼不解的道:“奇怪,他们『三魔』从来与『起霸山庄』河井水互不相犯,好端端的,为什么却强捋虎须,打起你们二小姐的主意来?”战百胜苦着脸道:“这正是我们要问的问题,可要逮住人才问得分明,所以总提调你好歹宽谅,二小姐的事情非同小可,如今人尚下落不明,这不但牵涉到父女连心的焦虑,山庄的威信,尤其是大姑娘的名节攸关,样样皆轻忽不得!”庄翼的颜色已见缓和:“原来是这么一码事,难怪各位倾巢而出,如临大敌——父女当然连心,不过,父子亲情,怕亦不遑稍让,我父眼下同样下落不明,为人子者却无毒为力,只在这里踟蹰徨,措手无策,唉,愧煞了,愧煞⋯⋯”连连拱手,战百胜急道:“总提调请宽怀,这事包在我身上,但求暂退一步,战某必有回报!”庄翼犹豫片刻,表情无奈的道:“好吧!大总管!就看你的了⋯⋯”战百胜顿时如释重负,回身下令:“兄弟们,且把这两个匹夫圈住!”其实不用他说,十一名“红衣及黄衣把头”,早已杀气盈盈的将花落红与聂龙团团包围,钱锐和段大发站在一边,倒如同局外人了。聂龙容颜深沉冷漠,对于当前险恶的形势似乎无动于衷,花落红也是一付舍此皮囊,无足为惜的超脱模样,两个人好像真个豁出去了。越是如此,战百胜越发不敢贸然动手——他倒不是怕对付不了聂龙与花落红,顾忌的是万一这两个拼死了,却找谁去过问仇荻的下落?情态有点僵,聂龙手捂腹部伤口,仰着脸道:“姓战的,你们还在等什么?犹待挑拣个好时辰吗?”战百胜咽了口唾,悻悻的道:“不用说风凉话,你们现在是个什么处境,自家心里有数,聂龙,要想 活命,也不是没有法子,端看你们愿不愿输诚合作,将功赎罪!”聂龙面无表情的道:“怎么合作?如何赎罪?”战百胜乾咳一声,道:“很简单,把我们二小姐的去处招出,便可饶你们不死!”聂龙语含讥笑的道:“不是合作之后,就放我们走人?”战百胜脸色一沉:“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你们无端侵犯『起霸山庄』,劫掳本庄庄主爱女,杀伤本庄所属,种种恶行,断难宽宥,设若你们供出仇二小姐下落.可折死罪,却不能毫无惩除,这已是格外开恩,你们休要不知进退!”聂龙看了看对面亦陷身重围之中的花落红,提高了腔调:“你都听到了!花落红!待怎么说?”花落杠嘴唇嗡动,撤气游丝:“我看⋯⋯死了也罢,至少,仇荻得跟着陪葬,虽不够本,总也有人垫底⋯⋯”聂龙阴惨惨的一笑:“有道理,恁情豁上一命,亦不受这种作贱,死罪活罪我们一遭认了,所谓『格外开恩』,『起霸山庄』收回去留着自己用吧!”战百胜怒火顿升,凛烈的道:“你们真想找死?”聂龙哼了哼:“死是不想死,但若生不如死,便不如死了好,战百胜,你看错人了?”花落红接着道:“姓战的,我可以把我们死去之后的情况演变先告诉你⋯⋯曹丹就隐身附近,此间的一举一动,他完全看入眼里,只要我和聂龙一朝挺,他会立即强奸仇荻,然后把大姑娘脱个赤条精光,再拿根绳子缠在脖颈,找棵树给她吊起来示众,你要不信,我保证你不久就可亲眼目睹!”战百胜不但背脊泛凉,冒出一身冷汗,更气得双目发赤,难以抑止的抖索起来,一时连粗话都出口了:“你们两个狗娘养的,真正一对畜牲,枉披着人皮却没有半点人性,『起霸山庄』刨过你们的祖坟还是操过你们的亲娘?竟使你们用这等龌龊手段来坑害人家黄花大闺女?”聂龙声声冷笑:“为求生存,当然只有朝着最有利的方向去做,什么四维八德、三网五常,全算闲篇!”战百胜在急怒交加的情形下,一时竟失去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他无措的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却进退维谷,处境窘迫之致。冷眼旁观了这一阵的庄翼,实在是同情战百胜,他憋不住了,上前几步,一把将战百胜扯到方便说话的地方,悄声细语:“看起来你似乎十分为难?”战百胜两手一摊,恨声道:“情形全在你眼里,总提调,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王八蛋居然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烂坏到此般地步,若不是顾虑二小姐的安危,我真他娘想豁 出去先把他一双邪杂碎活剖了再说⋯⋯”庄翼道:“要不要我替你出个点子?”战百胜感激又期盼的道:“敢情好!总提调,还请指点!”庄翼凝重的道:“依我判断,仇荻被藏匿之处,必在附近,因为当我追捕花落红的当口,他别的地方不逃,偏偏逃来这里,而一到此处,聂龙即现身而出,可见他们落脚的所在,不会超逾目视或耳闻的距离之外,『三魔』既然一体行动,曹丹的行踪便不难预测,仇荻人在他们手中,还远得了吗?”战百胜仔细一想,精神之振,兴奋得有朝庄翼叩个响头的冲动:“对,对,对,对极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上?总提调!亏得你点醒了我,把我从他娘焦头烂额、措手无策的困境里拉出来,只你就是我的解厄贵人,假如二小姐因此得救,更不啻恩同续命超生,总提调,这份情,我记牢了!”拍拍对方肥厚的肩头,庄翼笑了笑:“言重!战大总管,并肩子上吧!没什么好忌讳的!”战百胜长长一揖到地,霍然转过身来,这瞬息前后,他的神态恍同两人,但见他从腰间拔出一管三尺铜箫,杀气腾腾的大吼:“兄弟们!给我恨宰狠杀,一个也不许放过!”包围住聂龙的“起霸山庄”人马,共为四员“红衣把头”、两名“黄衣把头”,一伙人早已气愤填膺,跃跃欲试,战百胜一声令下,如何还会稍有迟疑?四员“红衣把头”纵身而起,由四个不同方向击杀一个焦点,另两名“黄衣把头”则分成左右朝内夹攻,刹时只见寒光如雪,刃芒飞舞,声势十分惊人!聂龙半步不移,“鳄尾”猝然旋闪,“叮当”几响,数件兵器已被震开,钢锥一荡又回,眨眼里再将各路攻击化解、动作之快速猛辣,竟似生龙活虎。战百胜怒喝如雷,铜箫划过一道半弧,凌厉无比的直指聂龙,箫端摇摆不定,犹若毒蛇昂首游移,却已把敌人可能的退路全部封死。聂龙冷冷一笑,长身暴起,不退反进,“鳄尾”抖得彷佛铁链,兜头捣戮过来。斜刺里,一名“红衣把头”横身疾撞,两柄“双刃斧”霍然拦劈,聂龙原式不变,左臂倏伸,抓住一柄斧头的前,往外狠带,恰巧碰上另一柄斧刃,那名“红衣把头”脚步不稳,一头抢出几步,而战百胜铜箫骤点,强拨捣茶的“鳄尾”,刹那间,“鳄尾”歪抛,战百胜的五指关节却震得发麻!另一名“红衣把头”趁隙挺进,大砍刀偏斩聂龙,身形正在幌走的聂龙,突兀低头弯腰,皮带石火般翻扬,但闻“卡擦”一声,这位“红衣把头”的下颚顿遭击碎,声张面孔立时完全变形!第三名“红衣把头”狂吼着猛跃向前,拦腰欲抱聂龙,姓聂的形同鬼魅,侧移三步,反手挥带,锥芒幻映的须臾,“红衣把头”的头颅已裂威血肉模糊的一团。在此毫发难容的一隙空闲,战百胜铜箫脱手激射,去势恍同流矢,聂龙的”鳄尾”甫始倒卷,铜箫已插入他的左胸,几乎不分先后,一个“黄衣 把头”也扑上前来,奋起一叉截进聂龙小腹,姓聂的全身收缩,口鼻喷血,却在血雾迷漫的俄顷振挑“鳄尾”,钢锥重重扫过这“黄衣把头”的脖颈,只一转眼,此人脑袋斜斜挂垂肩上,差点就掉落下来。第四名“红衣把头”凌空而至,一对双节棍急挥急舞,打得聂龙连连滚跌,身子横旋不止,却是战百胜一声大喝,才阻住了这个“红衣把头”的狂性:“还不住手?你没看见人他娘早断气啦?”圈牢花落红的,是三名“红衣把头”及两名“黄衣把头”,这时刻,只有两名“红衣把头”出手攻击,别看花落红人似奄奄一息,就像油枯灯尽的前兆,反拒之势却毫不含糊,他坐在那里,手中银鞭倏忽吞吐自然伸缩,非但又快又准,且招招指向要害,摆明了乃是追魂夺命的招数!战百胜在聂龙的尸体上抽回铜箫,拿靴底草草拭去血迹,“呸”声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娘的,还真横得紧哩,剑伤恁深,犹废了我们两员,重创一个,果然拖上垫背的了⋯⋯!”那边,花落红自是将一切情形全已看在眼里,他并不激动,更不悲愤,仍旧沉着应战,丝毫不乱,尚抽得出空来说话:“庄翼⋯⋯算你成全了『起霸山庄』⋯⋯却是⋯⋯好一条惜刀杀人的⋯⋯毒计!”庄翼柱剑于地,七情不兴:“认了命吧!花落红,谁叫你们走上这一步背运?”猛古丁里,花落红身形冲天飞腾,宛若暗中吃了续命金丹一样,那么声势暴烈又力道强浑的冲扑庄翼,两名“红衣把头”阻截不及,迭声惊呼,庄翼早有所感,是以情况不变之余业已成竹在胸,他不慌不忙的长剑上指,剑尖才起,人口狂飙般掠出丈外,青碧光华立时凝若匹练,“霍”声舒卷,紫电精芒并溅跃目,只在一闪之间,碧光顿——花落红人已蜷曲于地,混身抱搐,喉头的喘息声粗浊沉重,像卡着一口浓痰不能上下,而且,吸气少,出气多,眼瞅着是不行了。战百胜急忙奔了过来,关切的问:“总提调,这免崽子好不阴狠,他不曾伤着你吧?”庄翼笑笑,道:“托福,好在我早有预感,体会得到姓花的那股怨毒之气,亦防着他困兽反噬的这一招,总算没让他得逞。”摇着头,战百胜道:“这家伙倒豁得出去,如此孤注一掷,敢情是真个不想活了!”庄翼叹息着道:“混到『三魔』的层次,便受不起这样的挫折,尊严和声譬往往比生命更重要,于其忍辱苟存,倒不如死了好。”战百胜讪的道:“可不是吗?”庄翼收剑入鞘,道:“我们的事已经了结,贵庄的麻烦尚未结束,战大总管,家父下落,务请劳神给个交待,我们不再打扰,就此告辞了。一战百胜欲言又止,犹豫着道: “呃!总提调!你们这就回去啦?”庄翼道:“莫不成大总管尚有其他须我效劳之处?”战百胜想了想,连声乾笑道:“没有,没有事了,我只想再问问,总提调,我们二小姐,的确会容身在这附近吧?”庄翼道:“我是按照实情做推断,天下诸事,逃不出一个『理』去,照道理测根由,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咽了口口水,战百胜道:“唉!也但愿是如此了⋯⋯”庄翼抱拳道:“谨祝马到成功,战大总管,不论是仇二小姐或家父的消息,我全静候佳音了!”战百胜打着哈哈:“就这么说,咱们就这么说⋯⋯”回过身来,庄翼正好看到段大发将两双血淋淋的人耳朝镖囊装,再一瞧花落红的尸体,可不两只耳朵全失,聂龙也变成缺耳龙了,一瞬间,不由感触良深,这两人在活着的时候,是何等凶悍骠猛,盛名喧赫?一朝命丧荒野,仍免不了任由宰割,落个尸首不全,江湖路,委实冷酷寡绝,艰险难行!*          *          *拿两根树枝绑在折骨部位,权充夹板,钱锐拖着一条腿,另柱着一截竹杆堂杖,瘸瘸跛跛的往前走,要不是庄翼还在旁边搀扶,更就举步艰辛了;段大发还算好,肩胛骨虽然碎裂了好几块,尚不影响行动,但颠足起来多少会牵引伤处,龇牙裂嘴的表情便经常上脸了。三个人走得很慢,拖着钱锐,想快也快不了,天气又冷,钱锐边挪腿边嗟叹:“真他娘霉啊!大早睁眼,就听到屋顶老聒叫,当时心里还在犯嘀咕,不知今天会遇上什么麻烦事?这不应验啦?唉,生生叫姓花的王八蛋砸断了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得养啦⋯⋯”段大发把他的铁链子挂在脖颈上,走起路来眶榔作响,说话亦无精打彩:“只你伤了不成?我这肩胛业已裂成好几块,要接合上,少不得受些活罪,往后能不能恢复原样犹不一定,吃这碗饭,谁说不是抬着脑袋玩命?”钱锐摇着头道:“也不用怨了,只怪我们命苦,三百六十行,偏偏入了这一行⋯⋯”手搀着钱锐的膀子,庄翼斜睨了他一眼:“领的饷银不算少,吃香喝辣的场面天天有,进出百姓商家得如同二大爷,这些风光,你们怎么不提?凭你们两块料,除了在班房滥芋充数吃冤枉,还能干什么?”钱锐嘿嘿笑道:“一头栽进六扇门十好几年,再想转行,行行如隔山喽⋯⋯庄翼道: “所以说,少发劳骚,全认命吧!”这时,他们正来到一个乾涸见底的水塘边,塘底有浅浅的一湾混水,泥泞交融,周遭蓑草枯黄,迎风抖索,段大发刚想开口提议歇上一阵,萎黄的草丛后,已突兀冒出半截身影来!拖着腿一拐一拐前行的钱锐,不由被吓了一跳,他赶忙站定,要提醒庄翼注意,却感到庄翼搀在腋下的手缩了回去,人也踏上几步。草丛里冒出的那人,生了一张锅底似的大黑脸,暴眼掀鼻,双耳招风,满头短发刺般根根倒竖,一道长疤血红的自左额斜过面孔到右唇唇角,手握寒光亮的一柄窄刃弯月刀,真个好一付凶神恶煞之像!跟在后头的段大发亦发觉情况有异,他凑上前来,目注对方,带几分怔忡的低声道:“这个家伙没头没脑的打半截腰里闯了出来,不知想搞什么名堂?”钱锐呐呐的道:“娘的!看他模样,八成来意不善⋯⋯”庄翼木色剑已连鞘抽出,他神色不变,极其淡漠的冲着对方开口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朋友你必是『邪刀』曹丹?”那人分开枯草,站了出来,乖乖,好魁伟的一付身架骨;他人立路中,有如半截铁塔,声音却又尖又细:“我要不是曹丹,那才奇怪,还有谁比我更有理由在这里拦截你们?”庄翼冷静的道:“你好运气,『起霸山庄』大批人马正在附近搜捕于你,居然仍被你寻隙潜逸而出,曹丹,你似乎天数未尽了。”曹丹尖着声道:“说得正是,不替花落红与聂龙报过血仇,上苍如何容我走到绝地?姓花的,他们两个虽然死在『起霸山庄』那干杂碎手里,实则全为你的怂恿指引,花落红最后的一句话说得不错!——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庄翼道:“你听到了?”曹丹形容怨毒的道:“我不但听到,整个过程也完全看在眼里,其实,我就隐芒在山坡左侧的一个土坑内,距离你们不到五丈之遥,只是坑沿有草有树,遮蔽良好,我看得见你们,你们看不见我罢了!”庄翼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正确,颇感安慰,遗憾的是曹某不去触『起霸山庄』的霉头,却迁怒到这一边来,显见——的责任又须由其个人承担,他难免兴起一种辛苦裁树、别人遮凉的不甘。钱锐也忍不住搭腔道:“姓曹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花落红、聂龙的人又不是我们,你怕是找错对象了!”曹丹阴着声道:“皆目可杀,先杀你们,再剥『起霸山庄』那干狗娘养的人皮!”事情到了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就一定会凝聚那样的感受,庄翼知道,眼前一场拼杀绝对是躲不过了,就算代人顶缸吧,亦唯有勉力以赴。钱锐和段大发互觑一眼,缓缓向两侧散开,休看两人拖着伤残之躯,摆出的阵式却不含糊! 第二十七章 柔情庄翼非常冷静的拔剑出鞘,剑尖溜眩着盈盈的尾芒,他双手握住剑柄,以极小的斜角指向敌人,形态沉潜稳凝,有若磐石。曹丹粗直的乱发根根竖起,弯月刀高高举扬,一步一步逼近过来。彼此注视着对力的眼睛,注视着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没有人心存轻侮之心,因为他们全知道,那怕只是些许疏失,亦足可造成致命的伤害。巨大的身影纵跃而起,曹丹弯刀下斩,湛蓝的刃彩彷佛激溅的浪花,辉闪着冷冽又晶莹的光波,就在庄翼长剑如龙驭凤,凌空飞旋的一刹,弯刀已然再幻千百落月,由四面合涌而至!不错,这种刀法,果然是邪!庄翼的木色剑于须臾间凝结为球,一个浑圆、耀目的光球,镝锋回绕,做着密接无隙的连衡,先是火花并射,才响起震耳的金铁撞击声,两个人都被对方传来的反弹力道挫退出好几步远。没有丝毫顿歇,曹丹大吼一声,弯月刀爆出点点流星光雨,好像正月里点热的烟火,呈现恁般缤纷与绚灿的异色罩庄翼。“三魔”的身手,庄翼总算统统领教过,真正一个不比一个弱,各有绝活,各擅胜场,曹丹刀法之变化奇诡,走势准利,为他历来所罕见;星起芒卷的刹那,他长剑融身,形如光柱,蓦射疾掠向前。曹丹“呼”的一声大鸟般腾空,十七次方位转换几若一次,简直快不可言,光柱盘旋穿刺,紧紧跟随,却总是稍差分毫,未能中鹄。押阵的钱锐和段大发,俱不由心里焦虑,暗中捏着一把冷汗,看光景,这姓曹的还委实难缠,他两个一时又插不上手,钱锐拖一条伤腿,段大发的一双脖子业已不听使唤,在如此凶险猛烈的豁拼下,那一个也没有拿准关节的把握,拿不准关节冒然出手,往往就变成帮倒忙了。十七次的挪移瞬息即过,曹丹身形倏沉,一刀劈出,乃锋颤震得“嗡”“嗡”作响,庄翼身剑合一,猝迎上来,但闻裂帛之声响起,交斗双方分向左右翻开,庄翼腹部及右胁鲜血浸溢,曹丹则胸前尽赤,一张大黑脸不仅血糊花抹,且似变小了一号,原来巴掌大的一片颊肉已被削掉!狂笑奢,姓曹的生似伤在别人身上,毫无迟滞的挺刀扑出,刀刃洒幻幽光,以一个弧度切落,完全是一付悍不畏死,玉石俱焚的功架!木色剑恍若电掣,横刀反卷,曹丹来刀突兀变换角度,由上而下的弧角顿时转成从下倒挑的去势,眨眼间就把刀路整个作了逆回。在情况骤变的同时,庄翼微向后退,下身略倾,蓦地双腿并合挟住刀锋,双腿并拢之力又强又重,曹丹一抽未出,猛然翻搅弯刀,庄翼剑尖弹闪,“噗”的一记已穿透对方咽喉,曹丹倒摔出去的一刹,庄翼双腿内侧皮开肉绽,肌脂纵横翻卷,连腿骨皆隐约可见!惨白着面孔,庄翼痛得冷汗涔涔,嘴唇泛紫,混身不住抽搐,他定定的注视着仰躺于几步外的曹丹,曹丹双瞳圆睁,凸出眼眶,状似僵冻倏的鱼眼,咽喉间只裂开一条细窄的伤口,鲜血泊泊涌淌,手上仍然紧握弯刀,半 点不松,好一派死不甘心的模样!段大发赶紧奔了过来,蹲下身子,一只手拿金创药往庄翼的两腿又洒又敷,一面牙裂嘴,连连摇头叹呼,钱锐也拖着伤腿拐近,忧形于色的道:“老总,你腹部和右胁的刀伤,可波及了内脏?”庄翼紧锁双眉,沙着声道:“伤口不算很深,希望没有伤到内脏⋯⋯”段大发忙道:“我来替老总看看,不管伤着没有,先上金创药止血总不会错!”钱锐叮咛道:“你他娘手脚放轻点,可别扯动了伤口,那就麻烦了!”小心翼翼的将伤处的衣衫掀开,段大发凑近细察,边“啧啧”出声:“看起来割得不浅,要不把伤口翻开却瞧不清切,老总,我们对医道外行,还是少冒险拨弄的好,赶紧回去找范六指才叫正办⋯⋯”庄翼疲惫的道:“本来我也没指望你能看出什么名堂⋯⋯”钱锐催促着:“给老总上药啊!再好生包扎起来,我们尽量做我们能做的。”单手抹药,段大发行动颇为不便,他嘀咕着道:“老钱!你断的是一条腿,我伤的却是膀子,一只手上药还勉勉强强,要包扎,我拿那只手来帮忙?你好歹动一动,光发号施令,现在可不是时候!”钱锐骂了一声,撕下自己衣襟替庄翼紧紧裹住伤口,又低声问:“回城里这段路,老总撑得住撑不住?”庄翼道:“我且试试!”试着,他略略挪步,腹腔内立刻起了一阵痉挛,像是肠脏突然扭绞纠结,那样的痛楚,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急忙扶住庄翼,钱锐有些花乱的道:“不成,老总,可妄动不得,没看只一挪步,你脸色全变了?这伤,恐怕不轻哩!”段大发也手足无措的道:“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连个鬼影子不见,老总又急待救治,却如何是好?”钱锐忽的一拍自己脑门,道:“有了!”段大发愕然道:“什么有了?”指指段大发,钱锐道:“你说得对,大发,我伤的是腿,你伤的是臂,伤了腿,走路碍事又唐蹭,伤了臂膀则不影响行动,你马土赶回去找人带担架来兜老总就医,我就在这里守护着,咱们算是各尽其责!”咽了口唾沫,段大发点头道:“也只好这么着了,反正你说的总有道理⋯⋯”钱锐挥挥手:“少罗嗦!记得快去快回!” 于是,段大发立即迈开步子,匆匆朝“老龙口”的方向奔去,动作还挺爽俐,到底断胳膊和断腿不一样。庄翼柱着长剑,缓缓坐,只这片刻,他的双眼已陷落下去,气色灰败,神情憔萎,握住剑柄的右手不停轻颤,但是,他却屏息泯唇,冷静得有如木石。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的钱锐,此刻不仅是惶急、悬虑,更兴起一股恐惧的感觉,他不时偷觑庄翼的反应,生怕突兀间他们老总就断了气。吃力的转头望向钱锐,庄翼嗓音低哑:“你很紧张.钱锐⋯⋯”钱锐斯期艾艾的道:“老⋯⋯老总,好歹,你千万挺着,不用多久,段大发就带人来了!”庄翼衰弱一笑:“当然,我也不想死!”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和死亡如此接近⋯⋯”头皮一阵麻,钱锐急道:“老总!吉人自有天相,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庄翼沉沉的道:“但看范六指的门道了!”钱锐一瞪眼,道:“要是范六指治不好老总的伤,他就不用活了,我捏也捏死他!”默然半晌,庄翼道:“钱锐,你到四周去找一找,看看仇荻在不在附近?”怔了怔,钱锐迷惘的道:“她怎么会在附近?再说,咱们管她干什么?”叹了口气,庄翼道:“押着仇荻的人就是曹丹,姓曹的前来截击我们,对仇荻可能有两种处置,一是随身带她行动,一是将她摆在原处⋯⋯所以,我叫你到附近找找,说不定人就在周遭不远⋯⋯”钱锐提起仇荻,犹一肚皮恼火:“娘的,这丫头片子向来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原该受这等报应,也好叫她知道,『起霸山庄』不是唯我独尊,要栽筋斗的辰光照样得栽,而如何寻出她的下落,是他们『起霸山庄』的事,与老总何干?况且老总自身还在受难,我看,免了也罢!”摇摇头,庄翼道:“仇荻不错是有些盛气凌人、态度张狂⋯⋯但这不能构成我们见死不救的理由⋯⋯你想想,曹丹霸押着她,却有法子叫她难以出声,毫无挣扎,显然易见姓曹的施了手脚,或者拿她困牢塞嘴,或着下了迷药、点制穴道⋯⋯不论用什么方法,仇荻目前必定动弹不得,无力自主,如果我们不救她,她就是死路一条了⋯⋯”钱锐恨恨的道:“死了最好,完全咎由自取!”庄翼微合双眼,道:“钱锐!试着有点度量,去吧!” 不敢再多说,钱锐不甘不愿的拖着一条伤腿,柱着竹杆,姿态有点滑稽的开始沿着四周寻找起来,看他东拨弄,西拨弄,动作相当仔细,倒还不算是存心打马虎。隔了一阵,他绕行回来,天气虽冷,却已额头见汗,吁吁直喘:“没看到人,老总,那小娘们十、九不会在这里!”庄翼有气无力的道:“那么!必然仍在原处了⋯⋯”钱锐一时体会不到,茫然道:“原处?原处是那里?”庄翼慢慢的道:“你不记得曹丹所说的了?他原本匿藏在山坡左侧的一个土坑内,际着我们对阵的所在不足五丈远,坑沿蔓生树草,十分隐密⋯⋯似乎地方不容易找,曹丹既未携同仇荻一起行动,仇荻极可能仍被禁在那个土坑中⋯⋯”舔舔嘴唇,钱锐道:“呃!老总可是要我现在就去救她?”庄翼沙沙的道:“我们已经出来得一段路,你又拖着一条伤腿,来回大不方便,万一仇荻须要协助,你亦无能为力,还是等他们人来之后,交待他们去办吧!”钱锐苦笑道:“老总!你真有一付菩萨心肠,自己正在遭罪,却还顾念着这么一个不值顾念的女人⋯⋯”庄翼孱弱的笑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总算做好事⋯⋯那仇荻除了骄纵些,本质还不太坏,能帮她一把,为什么不帮呢?”钱锐想说什么,却又住口不言,他知道只一拿话,便笃定显得自己度量太小。渐渐的,天光暗了。天色刚才晕晕蒙蒙,气温即巳显着下降,庄翼端坐如故,白抱染着斑斑血痕,在寒风中飘拂飞舞,他凝神不动,双眼半合,意识上几似出世了。钱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的拐来拐丢,一面频频张颈眺望,边不停喃喃咒骂,便在这样忧惶悬虑的等待下,蹄声终于隐传入耳,他猛的跳将起来,迎向远处狂奔而至的十多乘骑影。果然是由段大发领头,带着大群人马赶了回来,不但颜天宝、费良、程胜都在其中,连樊庆堂、谷牧远、沙九狱、堂子秀等也一同随行,另外,哈,“老龙口”名医范六指亦已亲自驾临,人在马上,正被颠得愁眉苦脸。这辰光,庄翼始长吁一声,顿觉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          *醒过来的时候,庄翼彷佛做了一场梦,一场血淋淋的恶梦;梦中,四处赤霞迷漫,凛寒的光芒闪映交织,人的形体在扭曲,浮沉,一张张死灰的面孔飘荡着,层叠着,忽远忽近,空洞凝炎的双瞳宛似有所诉说,总然有那样多的冤幽与悔恨,极目所见,是无边无尽的暗红,红得深沉,红得凄晦,像一滩滩冷固的血痕,梦里,没有温暖、没有人的气息,神魂感受到的,只是恁般的僵漠、冷酷,和不知所以的茫然⋯⋯。他两眼怔忡的望着承鏖上的某一点,人虽醒了,意识尚徘徊在依稀的 梦境中,直到颊边滴落一丝冰凉,他才悚然惊觉,微微侧首望去,只见苏婕偎坐床边,泪波盈盈,原本如花的容颜,竟憔悴了许多。想蠕动一下身躯,庄翼却发现身子居然如此滞重,苏婕伸手按住他,轻轻摇头。清了清喉咙,庄翼挣出声来,但声音之低微,几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苏婕⋯⋯”俯过脸庞,有一缕清淡的香味散漾,苏婕柔声道:“不安动弹,你才刚刚渡过了危险期,这三天三夜里,你自己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就好像在同阎王挣抗,阴阳界的关口绕了一大转!”庄翼喃喃的道:“有这么凶险?”抹去泪痕,苏婕幽幽的道:“差点吓死我了,他们抬你回来的时候,你人已完全晕迷过去,混身全是血迹,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叫你,你听不到,亲你,你毫无反应,而且不停的颤抖抽动,牙齿也咬得咯咯响,翻开你的眼睑,是那么无动于衷的一抹冷硬,那一刹那怕,我,我才明白了什么是泣心沥血的痛楚⋯⋯”庄翼提着气道:“别难过⋯⋯我不是好转了吗?”才抹去的泪水又泊泊流出,苏婕咽着声道:“只一日不见你,几乎就成了人天永隔,大早你出门的当口,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到傍黑抬回来.单剩一口气了,这种突兀的剧变,叫我怎么承受得了?你当时没有知觉,要走,走得爽快,走得无牵无挂,可是我呢?又令我如何自处?”这会是苏婕?会是一向以寡绝凶狠、精练猛辣著称的“赤练蛇”苏婕?此刻的她,没有一丁一点江湖英雌的痕迹可寻,没有一丝一毫的强横霸气隐现,有的,只是女儿家受过委屈后的幽怨,一个大姑娘柔弱情感的流露⋯⋯庄翼艰辛的道:“莫哭,苏婕!如今你该高兴才是啊!”苏婕仍然断续抽噎:“从来不曾爱上一个人,也从来没有付出过这么多,头一遭死心塌地的奉献自己,面对的却是一场可能来临的生离死别,老天不公、上苍不仁,而你庄翼也未免太狠、大绝情了⋯⋯!”慢慢调匀呼吸,庄翼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傻丫头!这一切不是全成为过去了吗?我没有死,我还在你身边呀!”苏婕恨恨的道:“你不清楚,这几天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一下试你的鼻息,一下探你的脉搏,生怕你突然就断了气抛下我⋯⋯十二个时辰要你六次汤药,一昼夜换一次『合肌散』,每晚上要惊醒多少次.不管你呻吟一声、喘息一下,全叫我提心吊胆,背脊泛凉,就算白天打个盹.亦免不了梦魇连连⋯⋯累,我不觉得累,只那种精神的沉重负担,逼得人要发疯⋯⋯”抬起手来,庄翼将苏婕的手握隹,他感觉得到苏婕的手好冷:“真难为你了⋯⋯其他的人怎么不帮着你照护?”哼了哼,苏婕道: “是我不准他们碰你,除了范六指,所有的事我都要自己来!”庄翼笑了:“还没过门,你家主婆的威风就使了出来,往后,谁还吃得消?”苏婕拭乾泪迹,道:“我怕他们粗手粗脚弄痛了你,你人没有知觉,受了痛不晓得,我看了却难过,连范六指替你换药的时候,我都在一旁监视!”庄翼问道:“范六指天天来?”苏婕道:“就只今天没来,他叫人带口信,累病啦!得歇息一天!”庄翼低声道:“这次,他大概卯足了劲,他压箱底的本事也使出来了,少不得要重重谢他!”苏婕正色道:“说真的,范六指的医术精湛,经验老到,实在没有话说,尤其他那份仔细专注和任劳任怨的态度,亦颇令人感动,要不是个提早亲自赶到现场替你先做急教,我的总提调,你如今躺在那里,还难讲哩!”庄翼缓缓的道:“照你所说,我的伤势,果然不轻?”点点头,苏婕道:“腹部的伤口,已波及肠脏,腰胁处的刀伤亦深,好在刀锋碰上肋骨,尚未再向里进,否则损到肝脾,事情就麻烦了,现在想想,那曹丹委实可恶可恨!”庄翼轻轻搓揉着苏婕的一只柔荑、微合双眼,神情十分安祥的道:“不用生气,苏婕,曹丹付出的代价比我要惨重得多,他连命也赔上了。”苏婕咬咬牙:“他活该!”庄翼忽然又想一件事:“是了,『起霸山庄』仇劲节的宝贝女儿,找到了不曾?”苏婕瞪着庄翼,道:“你这么关心她干吗?总提调!你还是多保重你自己吧!”庄翼陪笑道:“别误会,这并非关心不关心的问题,只是一种责任感,既然要救她,至少也得知道结果如何,完全不涉及其他。”苏婕有些酸溜溜的道:“好叫你宽念,仇荻已被谷牧远他们在山坡背阳处的一个土坑里找到,当时人在晕迷状态,似乎曾被曹丹制住穴道,另外还加上五花大绑,身子显得十分虚弱,谷牧远把她弄了回来,经过一番救治后已然清醒,就是还起不了床⋯⋯”庄翼道:“这一天一夜,仇荻受的折腾只怕够呛!”苏婕嗔道:“你心疼啦?”哑声一笑,庄翼道: “唉!你想到那里去了?我有什么好心疼的?”苏婕抽回手来,悻然道:“当她知道白己获救的过程之后,口口声声嚷着要见你,哼,你人犹在阴阳界上打转,怎么能见她?我已给她回了,并且叫钱锐通知『起霸山庄』,着他们尽速派人来把这位金枝玉叶接走!”庄翼颔首道:“你的措施很正确,换成我,也会这么办!”斜乜了庄翼一眼,苏婕狐疑的道:“我看你是心口不一吧?”庄翼道:“此话怎讲?”苏婕双眉微扬:“仇荻很漂亮,尤其是出身好,来历高,你真不想和她见面?”庄翼静静的道:“不论她有多好的条件,却与我何干?”苏婕的态度相当认真:“我是说实话,像仇荻这种女人,正为多少世间男儿梦寐以求,日思夜想,莫非你就无动于衷?”唇角略略一动,庄翼坦白的道:“男女生情,也要一个『缘』字,我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也从来不曾生过暧昧的念头,更重要的是,心里已被你的影子填满,就算日思夜想,亦是想你,方寸之间,何来余地容纳他人?”苍白的脸庞浮起一层充满喜悦的红晕,苏婕激动的道:“庄翼——你没有骗我?”庄翼恳切的道:“事实会是最好的证明,苏婕,难道你的心里感受不出我对你的一片真挚?“苏婕眼波流转,羞赧的一笑:“只是,只是我不放心⋯⋯比起来,仇荻的条件似乎要超过我⋯⋯”叹了口气,庄翼道:“你决不比她差,什么地方也不比她差,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最完美、最可人的,不要妄自菲薄,苏婕,更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情感,从亲你那一次开始,我已经认定你了⋯⋯”轻搂着庄翼的脖颈,苏婕泪中带笑,喃喃低语:“难怪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可一点不错⋯⋯!”庄翼微笑道:“是你自己多心多疑,没来由的把仇荻当威假想敌了,苏婕,其实在这一方面,你那来的敌人呢?”拿手掩住庄翼的嘴唇,苏婕娇嗔道:“不许你再揶揄我⋯⋯少讲话,免得伤神!”庄翼伸出舌尖,在苏婕软腻的掌心间舔了舔:“好甜!”苏婕脸蛋又是一红,内心却是浸满了蜜:“你人才是醒过来,就想不老实?乖乖的给我歇着,别急,以后有的是 机会⋯⋯”庄翼再深深嗅了一下,笑道:“范六指有没有说,这次我该躺多久?”苏婕移开手掌,神色有些忧郁:“说过了,至少得调养两个月,要大好,三个月莫办,你就不必操那些闲心了,治妥身子,比什么都要紧,衙门那边,钱锐已叫文案上公事给刑部,代你请了伤假,凡事都打理清楚,你只管多吃多睡就行!”庄翼乾咳一声,道:“想起来,还真是对你不住!”苏婕眨着眼道:“又是什么事对不起我啦?”庄翼叹道:“这次你来,差不多都是在床边陪我,端汤上药,衣不解带的,实在苦了你,累了你,连同你去近郊走走的闲暇都没有⋯⋯苏婕,等我伤养好了,一定偕你四处游逛一番,也好叫你开开怀。”苏婕笑吟吟的道:“哼!总算你还有点良心,其实也不用你真的陪我去那里,有这个想法,我就很高兴,很满足了⋯⋯”双目起一阵酸涩,庄翼困顿的道:“苏婕,我想睡一会⋯⋯”凑上脸来,苏婕吐气如兰:“睡吧!安稳的睡,睡得越酣越好,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庄翼很快即已入梦,看他形容安祥,听他鼻息均匀,这次的梦境,该不会那么怖栗阴酷了吧?第二十八章 手足庄翼养伤在塌的第三天,刚过午时,苏婕正好从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准备上楼,前门启处,谷牧远巳急步行入,见到苏婕,赶忙欠身道:“苏姑娘!本会大爷至五爷全已到来探望六爷伤情,是烦苏姑娘传报一声,抑还由我入禀六爷?”苏婕匆匆把鸡汤放置桌上,顺便解下围在腰间的裙兜,轻理鬓角,不徐不慌的道:“你上去通知六爷,我来恭迎五位大爷的驾!”说着,她走至门前,一抬眼.五位老者已进了院子,领路的是樊庆堂,这时,樊庆堂赶紧抢上几步,呵腰问候:“苏姑娘近安——我们五位大爷来看望六爷啦!”走在前头的一位满面红光,秃顶、大自胡子肥胖老者宏声笑道:“樊庆堂狗才,还不给我们几个老头子引见引见?”樊庆堂往旁边一站,必恭必敬的道:“是,回禀大老,这位便是苏婕苏姑娘,苏姑娘,呃!和六爷很要好⋯⋯”白胡子胖老头,敢情即为闻名天下的“六合会”总当家,威震江湖的 “孤云”屈无量,他身着一袭洗得已经泛白的青布棉袍,打着里腿,穿一双旧棉鞋,红光满面是不错,然则外相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如此一号喧赫人物!苏婕盈盈下拜,神色肃诚:“崆峒苏婕,叩见大老屈会主!”屈无量虚虚一扶,隔着三尺,苏婕已被一股无形力道架了起来;他上下端详着苏婕,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六好眼光,挑得这么一个标致姑娘,你们瞧瞧,这丫头英气透通眉宇,瞳底隐藏锋芒,偏又举止婉柔,天生丽色,难得老六是那里遇上的!”苏婕粉颊飞红,才不知如何谦言几句,另一个五短身材罗圈腿的灰衣老人已笑呵呵的道:“是不差,是不差,回头三十年,我鲍占魁说不定也要追上一追,求上一求!”屈无量笑骂道:“老不要脸!”苏婕红着脸又见过鲍占魁,另一个瘦长得宛如竹竿,面孔扁狭,表情严肃的老人已于先开:“我是金一鹤,‘玄波’金一鹤!”那脸上生着紫麻点,双目精光暴射的魁梧老人跟着道:“‘火雷’,龙在田!”身着绸衫,外套同式嵌肩的这一位,肤色白凈,五官端整,蓄有三绺长髯,显得特别的温文儒雅,连说话也文绉绉的:“老朽谭遇春,‘来虹’便是!”苏婕一一施礼之后,屈无量十分恳切的道:“苏姑娘!朝后去,可不能行这等大礼,要知道我们五个老不死,年龄虽然比老六多上一大把,不仅同一个师承,更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你是他的密友,与我们自然谊属同辈,礼数逾越常规,我们就承当不起啦!”苏婕轻声道:“五位大老年高德邵,名扬三江,苏婕岂敢放肆?”屈无量笑道:“年高是不错,德性就不怎么谈得上了,苏姑娘,为了大家方便,你干脆就称我为大哥,接下去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跟着老六叫,这样不但顺口顺情,也透着亲近,你看怎么样?”苏婕矜持的道:“就怕失敬!”屈无量道:“不必客气,咱们就这么定规下来,唉!真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姑娘,老六在我们五个老哥哥面前,要有你一半恭顺,我们便心满意足喽!”苏婕忙问:“他,他不听五位哥哥的话?”“疾风”鲍占魁接口道:“老六不是不听话,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我们五个老家伙,往往加起来辩不过他一个,我们师父收他做关门徒弟,可把我们整得惨,小老么嘛,师父早年就宠着他,弄到如今,我们不宠也不行啦!”苏婕先肃容进屋,在小厅中按序落坐,由阿忠敬过茶后,谷牧远己自 楼上下来:“大爷!六爷有请各位!”屈无量啜了口热茶,边问谷牧远:“比前几天,老六可有了点起色?”谷牧远躬身道:“似乎好多了,说话已带中气,眼神透亮,就还身子虚软,坐不起来!”点点头,屈无量道:“这是重伤之后的必然现象,老六这阵子命犯血光,连连挂彩,可不能再任他轻易涉险了,我看,要多派几个得力儿郎在他身边差遣才好!”鲍占魁笑道:“这得问问他须不须要,有苏姑娘一力襄助,顶得过咱们的大票人手!”苏婕微泛窘态,羞涩的道:“二哥高抬我了⋯⋯”放下茶杯,屈无量道:“走吧!上去看老六!”庄翼的寝居原本不小,但是一下子多挤进六他人来,就稍稍显得狭窄了些,五老各找椅子坐下,苏婕只有站在床边帮忙照应;这几天来,庄翼的气色果然已见好转,背后垫高两个枕头,算是堪可半坐。屈无量打量着自己的小么弟,频频摇头道:“老六,以后不准你随便轻进冒险,拿生命开玩笑,你看看你的样子,黄皮寡瘦、要死不活的,人都快脱形了,要师父还在,犹不知怎么个心疼法呢!”庄翼笑笑,道:“不知会遇上聂龙和曹丹,既然双方对阵,除了拼命卯上,总不能掉头就跑,我自己的虚名不要紧,莫不成也替五位兄长脸面抹灰?”“嗤”了一声,屈无量道:“少拿我们五个老不死做借口,总之要善自珍摄,保重身体,免得我们为兄的时刻为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你不知道,每次听你受了伤,每次心腔子都揪紧了,老六,可怜我们一把年纪,组合还指望你呢⋯⋯”庄翼颔首表示聆教:“我知道!大哥!朝后我一定小心谨慎,不让五位哥哥悬虑⋯⋯”屈无量道:“这样才好!”鲍占魁慢条斯理的道:“那焦少宝,因掩护不力,已被老大施以薄惩,笞三十藤杖。”庄翼急道:“我并没有怪他,事后樊庆堂来报,当时因花落红已受重创,加上有钱锐、段大发随后支持,他以为不会有碍,方才暗中护着费良他们押解人犯回衙,焦少宝的做法并没有错!”屈无量哼了哼:“因为焦少宝估计错误,不曾于后随护,你遭致重伤亦是事实,他奉到的谕令是以维护你个人安全为首要任务,你挂了彩,他人却不在眼前,此乃明显失职,若不处惩罚,怎能服众?”庄翼苦笑道: “可是三十藤杖,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糜⋯⋯”金一鹤接腔道:“不必过虑,是分成六次打的,每次五杖,焦少宝练就一身铜骨铁肌,还撑得住,至多痛上一阵而已。”庄翼道:“他如今人在何处?”金一鹤道:“又派回来了,仍用一贯的方法连络,不过,设若真的有事,我看无须你招呼,他包管来得奇快!”鲍占魁嘿嘿笑道:“因为这小子明白,要再有疏失,下一遭的惩处就决不止是三十藤杖了。”捻着胡梢,屈无量低声道:“老六!有关‘起霸山庄’仇荻那丫头的事,你可晓得其中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庄翼道:“她是被‘三魔’闯入庄子硬劫了去!”屈无量道:“花落红、聂龙、曹丹三个,只算替人操瓢代为行动罢了,幕后主使者另有其人。”庄翼道:“我也是这样想,他们三个,日子过得好好的,什么麻烦不去招惹,却偏偏到‘起霸山庄’虎嘴捋须?这里面一定有个因由⋯⋯”苏婕忍不住问道:“大哥想是查出内情来了?”屈无量道:“不错,‘三魔’在道上身价虽高,也照样看钱办事,一旦银子出得多,他们没有不敢接的生意,这背后的主谋者,姓龚,叫龚慕侠,练了一身过得去的本领,却不闯江湖,这个人生平没啥大毛病,独好女色,三十出头的年纪,已有一妻四妾,犹经常在外拈花惹草,逍遥风流!”庄翼若有所思的道:“大哥!龚慕侠是不是北地绸缎大王龚超臣的儿子?”屈无量笑道:“果然是干六扇门的,你说得正对,龚超臣的儿子就是龚慕侠,老龚在此地开设有一十七家联号绸缎庄,自己还养着好些织户机房,直产直销,利头净叫他一人包了,家财当然颇为丰厚,他那独生儿子龚慕侠便犯不着出来辛苦捞食,靠他爹积攒下来的偌大产业,足够吃上几辈子不愁⋯⋯”捻捻胡子,他又接着道:“上个月吧,上个月的某一天,龚慕侠的老母身子不适,他偕同几个朋友往‘月娘庙’去上香许愿:为他老母祈福,乃不巧仇荻也正好前呼后拥的进入‘月娘庙’随喜,龚慕侠一见仇荻,惊为天人,事后多方打听,探明仇荻的出身来历,自恃是百万富豪的子弟,就大刺刺的请人到‘起霸山庄’提亲说媒,仇劲节的脾气你们知道,他女儿仇荻更是娇纵倨傲,眼高于顶,一听来了这么号人的提亲,张口多少金、闭口多少银,龚大少是谁没印象,又听说已有多房妻妾,娶回去也只是‘两头大’,仇家父女顿有受辱之感,认 为来人简直瞎胡闹,当场便给轰了出去,做媒的媒未做成,反弄得灰头土脸,自亦满肚皮委曲,回去在龚慕侠面前,少不免加油添醋诉苦一番,龚大少那盼难堪不在话下,更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索性横下心来,软的不行来硬的,利用关系找上花落红他们一伙,进行劫美计划,事情因果,大概便是如此了。”庄翼道:“有一点我不明白,他们既然人已到手,为什么不马上送到龚慕侠那里?却藏之于山坡土洞中?这岂非多此一举?”屈无量呵呵笑道:“花落红他们只收到前金,大肇酬劳尚未入袋,如果把人直接送往龚慕侠处,万一姓龚的来个翻脸不认帐,甚至布下圈套反坑一记,他们不就冤了?所以,便预留这一手,准备另约龚大少前来验人献金,却未料到这一手留成大错,反被你的线民无意盯上,又吃‘起霸山庄’查出破案,跟踪而至,弄了个人财尽失,满盘皆输!”庄翼摇头道:“这些人也实在过于多疑了,划蛇添足不是?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安知龚慕侠会食言背信,出此下策?”屈无量道:“要不是他们疑心病重,老六,只怕你还碰不上姓花的哩,他找了那个周圭、包朝生来,原就是要托他两人连络龚慕侠的!”这时,苏婕有些不解的道:“大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怎么如此清楚?”屈无量微笑道:“不是我有多大的神通,是‘起霸山庄’找出了根由,发现了端倪,从而循线掀开底蕴,我们在‘起霸山庄’里有暗桩,对方的消息,也就是我们的消息了。”苏婕抿抿唇,道:“这倒省事!”屈无量望向庄翼,道:“听说,仇荻还住在你这边?”庄翼连忙解释:“不是住在我这边,她被安排于另一处隐密所在,因为身子过虚,暂时不便移动,是而目前仍未离开‘老龙口’!”屈无量道:“你通知‘起霸山庄’来接人啦?”苏婕代答道:“三天以前,我已托请钱锐知会‘起霸山庄’,请他们派人来接仇荻,他们的人已在昨午抵达,如今仇荻一切生活起居,都由‘起霸山庄’的人员照顾,原先派在那边守护她的我方弟兄,皆已撒回!”屈无量道:“嗯!这样甚好!如果再有什么风波,就和我们无关了!”听出屈无量弦外有音,苏婕忍不住问道:“大高,事情已经过去,还会有什么风波?”鲍占魁脱口道:“麻烦犹在后头呢,‘起霸山庄’固不肯放过姓龚的,姓龚的亦不甘就此 死心,他先损失了一笔前金,又因此导致花落红他们三人赔上性命,大姑娘却连影子都没见着,正是未吃羊肉惹了一身骚,赔上夫人又折兵,这口怨气如何咽得?据我们所知,龚慕侠在获悉出事的消息后,人已随即离家,去向不明,他离家之前,曾向他的亲密友人再三表达他的愤怒、失望、与准备周旋到底的心态,我们预料,仇荻的事,恐怕难以就此平息,必有余波!”屈无量话声平静的道:“而且,我们还得提防他迁怒于老六,毕竟是老六坏了他的好事!”苏婕气愤的道:“真不要脸,天下居然有这种死缠活赖的人,他从头到尾,都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凭什么黏住人家姑娘硬不放手?是欠了他的,亏了他的?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手段卑陋龌龊,还怨人家打报不平?简直可恶可耻到了极处!”屈无量笑道:“说得好!姓龚的确然不是东西!”庄翼沉吟着道:“大哥,就拿龚慕侠那点玩意,他敢和‘起霸山庄’豁开来玩真的?”屈无量道:“他有钱,老六,有钱可使鬼推磨。”庄翼无可奈何的道:“这倒不假!”不大开口的金一鹤插嘴道:“老六!有关你的安全,我们会做最周密的布署,要是那龚慕侠敢来招惹你,不管他邀请的帮手是谁,我们都有把握叫他来得去不得!”庄翼道:“多谢各位兄长关怀,不过,我认为姓龚的如果有后续行动,他的主要目标未必在我,令他放不下,看不开的,大概还是仇荻!”屈无量道:“那就不干我们的事了!”庄翼想了想,道:“大哥!照情理来说,我们是否应该通报他们一声,好叫‘起霸山庄’的人提高警觉,预做防范?”屈无量道:“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可以!”不曾出声的“火雷”龙在田笑然瞪着眼道:“姓仇的丫头曾对老爷子有危害之心,你倒是不记恨?”庄翼淡淡的道:“当然耿耿于心,四哥!但我也明白她办不到,最重要的是,我们人在江湖,该不该有任侠锄奸的意念?假如有,助其一臂也就顺理成章,不算什么了!”龙在田嘿嘿一笑:“对标致的娘们,男人总比较宽宏大量些。”苏婕斜睨了庄翼一眼,问道:“是吗?总提调?”庄翼忙道: “不要听四哥说笑,我的意思,仇荻尚无大恶,只要她知过能改,顿悟前非,仍不失为可做之人;眼下地正处危境,至少我们给她递点消息,说不定方可助她渡此一劫。”苏婕唇角一撇:“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姓龚的想要再次掳劫仇荻,起码得找到仇荻的下落才行,你替她安排的地方相当隐密,如无线索,根本无从查起,等她身子养好,回‘起霸山庄’,姓龚的就更难得逞了。”庄翼笑笑,道:“如此是最好不过,我们尽到本份,以后的事,端看仇劲节怎么处理,我们没有义务再管他下一段。”这时,屈无量拍拍自己大腿,道:“老六,你且好生歇着吧,我们走啦,这边的情况,全在堂口严密监护之下,你不用担心;如见到你老爷子,也别忘了替我们五个问候一声⋯⋯”庄翼吃力的抱拳当胸:“大哥,各位兄长,恕我不能远送!”于是,“六合会”这五位长老鱼贯出房下楼,苏婕乖巧,随后紧趋相送,十分自然的隐约显示出她代表庄翼另一半的意味。***六合五老前来探病的第二天,“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便已登门造访,战大总管此次驾临,完全回异于往昔的姿态,既非责问,更非施压,其感激惶疚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点负荆请罪的愧窘。庄翼仍在卧房和战百胜见面,一看到半躺在榻上的庄翼,战百胜不由急走几步,长揖到地:“总提调!总提调!真正害苦了你,牵累了你,若非总提调大力相助,我们二小姐何来悻理?而三魔联手,后果更难逆料,总提调以生命肩担道义,拿血肉阻遏邪恶,不愧浩气凛然,是真君子、大丈夫,我战某人算是钦服到家了⋯⋯”庄翼还礼道:“时逢其会而已,大总管谬誉,我实在不敢承当。”陪在一边的苏婕推过一把红木镶嵌白云石的太师椅,笑得不怎么有善意:“战大总管!你请坐!”坐下之前,战百胜陪着笑道:“呃,多谢!多谢!不知姑娘是——?”苏婕斜着一张俏脸道:“我姓苏,叫苏婕,暂时过来侍候总提调的,可以称做,嗯,管家吧!”战百胜忙道:“好!好!好极了,苏姑娘!你同我一样,呵呵!都是管家!都是管家!”苏婕忍住笑,道:“战大总管,你们慢慢谈,我去砌茶!”等苏婕出去,战百胜才挨着椅沿落坐,他面对庄翼,放低嗓门道:“总提调!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位颇有来头,且极得你宠信的姑娘,莫非就是这位苏小姐?”庄翼笑道: “别听她的调侃,在这里,她是客人,来照顾我养伤,亦完全出自于友情,老实说,请这么一位管家,我还没有这个身价!”战百胜吁了口气:“看模样,似乎十分精明⋯⋯”庄翼道:“倒是不笨。”干咳一声,战百胜言归正传:“今天前来尊府谒见总提调,一是向总提调谢过临危赐援的天大宏恩,二则谢过对我们二小姐的妥善照料,三为有不情之请,四则务乞总提调高抬贵手,莫再相逼,以免陷本庄于进退维谷之困境!”门儿轻启,苏婕已莲步袅娜的端茶进入,将茶杯摆在一边的小几上,她人就靠向床侧,并没有回避的意思。庄翼客气的道:“大总管无须多礼,我们只谈你所谓的‘不情之请’及怎么扯上要我‘高抬贵手’的事,苏姑娘不是外人,大总管说话不必忌讳。”战百胜清了清喉咙,表现颇见尴尬:“这不情之请,说来也是屋漏偏逢连夜两,总提调,我们二小姐遇劫之后,被那三魔折腾过甚,体气大虚,身子十分孱弱,这个状况总提调是知道的,我们原先打算只等二小姐略有起色,便束装启程,返回‘起霸山庄’,万没想到由于二小姐身心疲惫之下,昨晚又并发风寒症候,高烧不退,有剧咳,全身酸痛、神智亦显晕沉,在这种情形里,只怕一时半时难以离去,就算移挪住处也颇多不便,是不是可请总提调将那幢宅子再宽借我们留居些日?当然,贷金若干,我们加倍奉上⋯⋯”庄翼道:“没有问题,至于贷屋之金,却再也休提。”苏婕插口道:“战大总管,你们庄子派了多少人来侍候仇荻呀?”战百胜老老实实的道:“一共十个人,我们庄主身边的‘四大金刚’来了两个,‘红衣把头’四名、两个丫环,一个嬷嬷,加上我,恰好十员⋯⋯”苏婕眼波微转,道:“到底是大家小姐命好,人在难中,却也有这么些排场。”一听语气不怎么平顺,战百胜赶紧陪笑道:“势非得已,苏姑娘,就怕再出漏子呀!”苏婕扬着眉道:“仇荻有病,你们找过郎中去看了吗?”战百胜不停点头:“连夜就把郎中请了来,听说是‘老龙口’最有名的大夫,一砧药下去,病情已被压住,不过据郎中说,二小姐本已元气受损,体力衰乏,如今又生风寒,正属雪上加霜,医治起来要更费手脚,约模得个把月功夫方可初愈,他吩咐我们务必仔细照顾,勤奉汤药,如果症候再转,就大大棘手了!”冷冷一笑,苏婕揪着床上的庄翼道:“两个人同时身体违和,像不像一对同命鸳鸯?”战百胜呆了呆,不明苏婕所指为何?庄翼却心里有数,急忙打岔: “大总管,这件事业已解决,不用多虑,那‘高抬贵手’的一桩,又是怎么说?”战百胜端茶饮了一口,苦笑道:“总提调!有一句话,不知是否问得?若有冒失之处,总提调千祈包涵则个。”庄翼道:“请说!”战百胜吶吶的道:“请总提调明告一句,令尊是否已被救回?”庄翼略一沉默,反问道:“被谁救回?”放下茶杯,战百胜双手互搓:“事情太凑巧,也太玄虚,总提调!令尊失踪的当晚,也是二小姐遇劫之际,因而才使我们顾此失彼,未能两面周全,有关令尊的遭遇,我们不否认责任有亏,极感愧疚;但奇怪的是,经过一番细查,却丝毫没有令尊的消息,谁会掳去令尊呢?为的又是什么?我们发动大批眼线四处探访,硬是不见半点端倪!”苏婕接上来道:“大总管,假如你们遵守信诺,早早把人放回来,不就里外没事啦?你们少庄主仇贤,可是按时被我们送回去的!”战百胜形色间泛现着痛苦:“是!是!苏姑娘!这原怪我们不对,实在势非得已,其中乃有难言之苦⋯⋯⋯”苏婕毫不容情,单刀直入的道:“听说是你们仇二小姐的主张,想藉此激怒我们上门要人,在引发冲突之后,好趁机加害庄老太爷,是这么回事吧?”战百胜期斯艾艾,十分吃力的道:“过去的事,我看就不必再提了,苏姑娘,我们承认错误,二小姐如今,呃!亦颇为当初的任性拗执失悔,尤其是总提调不记前嫌,以德报怨的泱泱大度,使二小姐更为羞惭,她还再三表示,要亲向总提调致谢和致歉⋯⋯”苏婕尖锐的道:“大总管,世间有些过失,往往永无补偿或懊悔的机会,错一次,就遗恨千古,再也不能翻身,仇二小姐明不明自这个道理?”额头冒出汗来,战百胜几乎招架不住:“明白!明白!呃!我明自,幸好这档子事,尚有亡羊补牢的余地,不致弄得土崩鱼烂,无可收拾,就看总提调是怎么个说法了⋯⋯”目睹战百胜的窘态,庄翼未免于心不忍,他向苏婕使了个眼色.和缓的道:“大总管!我要先听听仇庄主的意见!”战百胜赶忙道:“我们庄主说过,只要总提调不再过究令尊失踪的事,所有轇轕一笔勾消之外,‘起霸山庄’愿意向总提调慎重道歉赔偿!”这是话中有话了,人家老父在你手里,说好以你的独子交换人家父亲,到时候,你的独子人家依照承诺送回,你却扣住人家老父不放,结果,老先 生在你那儿不见了,倒要人家勿再追究,这个道理,是遍天下也说不通,但战百胜偏偏能讲出口,弦外之音,自则暗示他们确定庄老太爷已被庄翼救回,只是苦无证据,欲辩无名,在哑子吃黄莲的情形下,不得不放低姿态,以求化解了。庄翼静默了好一阵,才缓缓的道:“大总管!我曾经向你承认过什么吗?”战百胜一怔,一怔之下若有所悟,迭声道:“没有!总提调!你任什么也没有承认过!”点点头,庄翼道:“也罢,此事我不再追究,且由其自然发展,贵庄主的赔偿道歉亦不必了,彼此就算扯平,谁也不欠谁的。”战百胜兴奋的道:“总提调大度能容,存心忠厚,我在这里谨代表我们庄主重重谢过,要说扯平,敝庄委实汗颜,我们亏欠总提调的,可是太多大多了!”庄翼笑道:“客气客气,大总管!”当战百胜满脸欣喜的告辞离去之后,苏婕送客回来,直瞪瞪的望着庄翼不吭不响,庄翼知道她心里在寻思什么——无非是一股半嗔半酸的醋意罢了;于是,庄翼伸出手来,要以行动证明自己的真挚之情,表达他先前阻止苏婕对仇荻的挑剔仅乃理性的客观作为而已;苏婕扭了扭腰身,板着脸蛋不肯前来,庄翼故意仰起上身,创伤的牵痛令他不必矫作也神色微变,苏婕慌了,急抢两步轻轻投入庄翼怀中,光景好有一比,嗯!乳燕投林呒。第二十九章 道义一个月后。庄翼的身体大为好转,气色红润,眉日清朗,不但巳能下床走动,甚至不太使力的调息行功亦可运转如常;这其间,范六指固然卯足了劲,苏婕的体贴入微,嘘寒问暖更且功不可没,伤情初愈,人的心境也不由豁达起来,年关刚过,迎向新春,似乎将来的这一年还挺美好。这天起了个大早,他披着一件狐皮里的白色丝棉长袍,独自个到前院蹓跶,朝阳东升,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别有一种懒洋洋的松散感觉,他一面蹓腿,一面瞇着眼随处眺望,情绪受到天气的影响,十分开朗。然而,如此的好情绪却维持不了多久,大门一开,段大发状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一头闯进来。庄翼一瞧段大发的模样,胸膛子已自一紧,不用问,他也知道又有事了。看见庄翼,段大发惶惶然奔至近前,脸上是一片白中透青,嗓调沙哑:“老总,老总,大事不好,出纰漏啦⋯⋯”庄翼暗里叹口气,道:“就你这付有如丧家之犬的德性,便不出事也出事了;不要急,慢慢说,又出什么事啦?” 吁吁喘着,段大发急切的道:“今天一大早,钱锐不见入值,我派人去他的住处找他,屋里却是凌乱不堪,家私倾倒,对象碎裂满地,好象被一群野牛踏过似的——”庄翼静静的道:“你亲自去过没有?”段大发连连点头:“据报之后,我跟着带人赶到,那光景,老总,显然是老钱在跟什么人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后所留下的现场,但不论怎么说,老钱人已不见了!”庄翼道:“现场有无血迹?”段大发忙道:“有,点点滴滴的,却是不多。”庄翼脑子在飞快转动,口中同时问道:“可曾另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得以循线追寻?”段大发苦着面孔道:“除了一片乱,什么线索也没找到。”来回踱了几步,庄翼喃喃自语:“会是谁架走了钱锐?要有状况,事先也该出现征兆才对,可又从没听他提过⋯⋯”段大发焦虑的道:“老总,吃我们公门饭的,公怨私仇可就多了,什么时候得罪了谁,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一旦冤家路窄,狭道相逢,事情便发生啦,老钱怕也没料及会有人抽冷子下他的手!”庄翼道:“我看这不是偶发事件,这是预谋,对方早有计划要对付钱锐,你别忘了,情况起于钱锐住处,并非其它所在——”段大发抓耳搔腮,一筹莫展的道:“不管是偶发事件,或蓄意相谋,老总,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救人如救火,可廷宕不得!”庄翼冷冷的道:“这还用你说?要救钱锐,总得找到线索,锁定对象才能着手,岂可似无头苍蝇那样乱飞乱撞?”门边人影一闪,苏婕走了出来,她望望段大发,再看看庄翼,立时心里有数,表面上却毫不紧张,只闲闲笑道:“老总,该吃早点了吧?今天的内容是老母鸡炖蔘汤,小馒头配稀粥,酱瓜加油炸花生米,段头儿赶得巧,也请一起来用⋯⋯”段大发先见过礼,边吶吶的道:“这会怕还吃不下。”苏婕道:“又出事啦?”庄翼道:“是钱锐,今晨未进衙门当值,段大发派人去催,才发现钱锐失踪了,房子里一片庆凌乱且有血迹,恐怕他是遭人掳了去——”苏婕想了想,道: “知不知道谁和钱锐在最近有过节?”庄翼摇头:“以往他在外面的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最近似乎没有和人过不去的地方,否则他一定会提。”凝神片刻,苏婕双眸倏亮:“如果我猜得不错,是那龚慕侠行动开始了,走,我们马上赶去仇荻那里!”庄翼疑惑的道:“你能确定钱锐的失踪与姓龚的有关?”苏婕白了庄翼一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如此十搯八攒?我只在推理,认为有这种可能;你不想想,钱锐乃你的心腹左右,又经常碰面,设若他在外头和人结下梁子,不会不告诉你,他没向你提过,就表示没有麻烦,至少,他自己不认为有麻烦,可是意外却发生了,这证明有人暗中图谋于他,他却显然不觉,我们细算一下,在这种情形里,谁最有嫌疑,最有这么作为的须要?我想来想去,姓龚的只怕脱不了干系!”段大发楞楞的道:“可是,苏姑娘,那龚慕侠与钱锐并无怨隙,为什么要强掳钱锐?”苏婕道:“发动一场暴力,不一定非要有仇恨因素在内,段头儿,有时为了利害悠关,亦同样会采用此等手段!”段大发茫然道:“我不明白,钱锐和姓龚的何来利害牵连?”苏婕耐着性子道:“龚慕侠唆使三魔掳劫仇荻的事,你清楚吧?”咽了口唾沫,段大发道:“当然,我也曾参予其事——”苏婕谆谆善诱:“三魔未能得逞,个个落得横死之外,仇荻亦被你们救了回来,是不是?”段大发道:“不错,那娘们如今才养好身子,人尚未曾离开。”苏婕紧接着道:“姓龚的一直念念不忘受挫之仇,也一直念念不忘仇荻的美色,再三扬言不达目地誓不甘休,这件事,你可听说过?”段大发颔首道:“我知道,但姓龚的却去何处强劫仇荻?仇荻的居养所在为老总安排,地方十分隐密,他待查知,可就难上加难了!”嫣然一笑,苏婕道:“所以嘛,龚慕侠就有可能使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不必大费周折的去瞎找瞎碰,干脆绑一个或许能提供他线索的人加以逼问,事情岂不简单得多?”段大发蓦然跺脚:“对,对,对,苏姑娘,你真个料事如神,老钱十成十被那姓龚的架走啦!” 苏婕道:“也不敢说就一定是这样,我只是照情理来分析而已——”段大发忽道:“怪了,姓龚的搞这场把戏,怎的不冲着我来?反倒找上老钱?那仇荻的养居之所,我也知道呀!”“嗤”声一笑,苏婕道:“这是你运气好,他才没有挑上你,另外,许多人都晓得,钱锐是你们老总身边的心腹红人,身份特异,知悉的秘密也多,不掳架这种角色,又去掳谁?”段大发急忙表态:“苏姑娘,算起来,我也是老总的心腹,不比老钱红,也差不好远⋯⋯”庄翼笑叱道:“好了好了,你在这里候看,我同苏姑娘去换装拿家伙,马上就来。”***仇荻养病的地方,是一种独立精致的小巧楼房,四周围着一人高的青砖墙,前后院落,但见老树枯枝,迎风摇曳,还有假山花棚,如今时值隆冬,自然一片凋零景像,待到春暖花开,则必鸟语蝶飞,又是一番盛况了。三人三骑,刚刚奔到小楼红门之前,门已呀然启开,战百胜正提着袍摆,跨槛待往外走,抬眼一望,来人竟是庄翼,苏婕,与段大发,不由颇为惊讶,赶忙堆起满脸笑颜,快步迎上。庄翼拋镫下马,端详着战百胜的神色,已先放心一半,看情形,尚未出事。战百胜拱手笑道:“稀客稀客,总提调,是什么风把几位吹来的?呵呵,你气色挺好,身子差不离也该痊愈了吧?”目光向周遭巡梭了一遍,庄翼低声道:“大总管,这里还平静吧?”楞了楞,战百胜道:“没有事呀,怎么着?你可是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庄翼道:“钱锐昨夜失踪了,我们怀疑他是遭到龚慕侠一伙人掳架,如果确然,姓龚的劫走钱锐,只有一个目地——逼问他仇荻的养居之处!”战百胜呆了一阵,立即破口大骂:“这个厚颜无耻,死皮赖脸的东西,果然是死不了那条淫心,又待蠢动了,好,我叫他来,要不剥掉他一身人皮,我就不姓战!”庄翼道:“你好象打算出门?”战百胜忙道:“可不是.我正想到菜市口去买几斤新鲜鱼肉回来换换口味,顺便蹓蹓腿,幸亏你们来得巧,否则万一在此空挡出了事,我就吃不完兜着走啦!”回头望望鞍上的苏婕,庄翼小声道:“我们特来示警,另外,须要我们帮忙么?”战百胜感激不已的道:“敢情!就怕牵累了各位,总提调,你又大伤初愈,不知是否有碍?” 不等庄翼答话,苏婕已飘然下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就甭客气喽,没有这个心,我们来也不会来,既来了,当然是诚意功你一臂,帮着你替仇二小姐略做犬马之劳!”连连打躬作揖,战百胜迭声道:“多谢苏姑娘,再谢苏姑娘,你真乃女中豪杰,帼国英雌,见义勇为,侠行可风,便须眉男儿,跟你相比亦当愧煞!”苏婕“叹嗤”笑出声来:“少来这一套过门,大总管,不请我们进去坐?”拍了拍自己脑门,战百胜陪笑道:“该死该死,看我这脑筋,拐到那儿去啦,三位快请,往里请。”牵马进门,一名红袍大汉态度恭谨的上前接过各人手上缰绳,踏过院子地面铺设的镂纹花砖,前厅门前,分左右肃立两人,右边一个中等身材,国字脸膛,形容严酷静穆,如同岳峙渊停,左边那位背厚膀粗,精悍之气溢于眉宇,一看就知道是个骠劲的角色;战百胜替庄翼他们逐一引见,原来,这两人便是仇劲节座前“四大金刚”中的二位,生了幅国字脸膛的朋友乃“不动金刚”钟彤,骠劲角色是“起飙金刚”商野;二大金刚执的为下属之礼,算是相当谦虚了。进入布置清雅的客堂,有一个眉清目秀,长相机伶的丫环奉上茶来,然后蹑足退出,其一举一动,俱见规矩,颇显大户人家调教有方。战百胜屁股才一落坐,已迫不及待的问:“总提调,眼前警兆已现,只不知那龚慕侠这次又是找的何方神圣助拳?”庄翼道:“抱歉,我和你一样摸不清楚;钱锐失踪的消息传来,我们还没有功夫去深入调查,经过研判之后,推测可能与仇二小姐有关,就急忙赶到这里来了⋯⋯”略一迟疑,战百胜道:“要是姓龚的掳去钱头儿,目地为了逼他吐露出我们二小姐的养息所在,怎么如今尚未见姓龚的行动?”庄翼平静的道:“假如我们判断无误,大总管,并不是龚慕侠尚未采取行动,而是我们因应迅速的缘故;钱锐被掳,可能是昨天半夜,也可能是今天凌晨的事,他们架去钱锐,好歹总得费一番周折才能逼出话来,目前的情形是,我们比对方赶早了一步!”不得点头,战百胜道:“有道理,说不定钱头儿抵死不招,他们就更不知道往那里摸上啦!”庄翼道:“老实说,我倒不希望如此,钱锐的命,也是一条命,从另一方面讲,问题迟早要解决,姓龚的逼迫钱锐吐实之后,自会找上门来,双方正可借机把过节一次摆平,岂不比拖在那里好?”战百胜嘿嘿笑道:“说得也是,总提调,呃,怕就怕我们的力量抗不住,此刻待回庄求援,又来不及了⋯⋯”庄翼从容的道: “不管对方请了谁来帮场,我以为要吃定我们,也不太容易,‘起霸山庄’固然兵多将广,好手如云,不过,大总管,无妨也试试我们的能耐如何?”战百胜有几分尴尬的道:“言重,言重,总提调,我对各位有着绝对的信心,错不了,一定错不了⋯⋯⋯”说话间,方才进来奉茶的俏丫环又悄然出现,她走近战百胜身边,俯腰轻语数句,战百胜连忙颔首:“好,好,我这就告诉他们——”丫环退下之后,战百胜面向庄翼道:“总提调,我们二小姐刚叫丫头传话过来,知道各位大驾光临,她要亲自下楼向各仅致谢!”庄翼道:“不必客气,二小姐玉体违和,还是善自珍摄为要。”苏婕接口道:“我倒想见见她,总提调,听说仇二小姐可是个大美人呢!”庄翼用神色向苏婕示意,暗里知会苏婕不可造次,他生怕场面弄僵了,此来帮助的一片好心,岂不成了牛肝肺?战百胜犹在解说:“我们二小姐,对总提调的一再相援相助,打从心底感激,早就嚷着要到府上拜谢,不巧遇上一场风寒,这才耽误下来,如今总提调人在这里,又是为了二小姐的安危而来,怎么说,她也该见个面,表示表示⋯⋯”不等庄翼开口,门外巳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另一个容颜姣好,葱白水净的丫环,正扶着长裙款摆的仇荻进来;这一阵子不见,她可是清减了不少,神色憔悴,眼晕深浓,眸底常带的那股有梭有角的逼人光彩也变为柔波一泓,尽管如此,美艳依旧,更增加一份楚楚怜人的韵致,妩媚极了。庄翼起身相迎,苏婕也落落大方的跟着站起,却仍忍不住凤目上下转动,结结实实把仇荻打量一番。战百胜抢前两步,伸手虚虚一搀,仇荻微微摇头,他已趁势让到一边:“二小姐,今天觉得怎么样?嗯,看起来此昨日精神多啦。”仇荻笑笑,面对庄翼裣涎为礼——前后也见过好几次了,仇家二小姐尚是头一遭这么中规中矩,温文谦怀;庄翼抱拳道:“仇二小姐是行客,我为坐客,芳驾滞留“老龙口”,本该先来探视,以尽礼数,无奈因伤在身,行动不便,一时未能周全,不敬之处,尚望海涵。”仇荻流波轻转,苍白的脸颊上浮一层浅浅的酡红,竟显几分腼腼的道:“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总提调,你非但不记恨我以往对你的种种无礼之处,又宽谅了我执意对令尊的留难,事后,更两次挽救我生命于绝境,这种以德报怨,天高地厚的恩泽,我只怕一生一世都报答不了;想起我心性的偏狭,比照你为人的宽宏磊落,实在令我羞愧交集⋯⋯”庄翼道:“二小姐,行道江湖,我只是在尽本份而已,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但求无愧于心,人天坦荡即已知足,所以,你并不亏欠我什么,我也不觉得给了你什么。”仇荻轻轻的道:“越是这样说,越显出你人格的完美与胸怀的开阔,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的好,总提调,希望还有机会容我补过——”庄翼微笑道:“不用自责太甚,二小姐,其实你除了脾气稍拗,个性较为姿纵之外,本质并不差,小毛病改一改,配上其它条件,你就十全十美了。”仇荻羞涩的道:“我会记住你的话,往后,我一定尽量改正我的缺失⋯⋯”一边,苏婕轻咳一声,嫣然而笑:“我的总提调,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仇二小姐?”她特地把“我的”两个字音韵加重,似乎在向庄翼提出警告,庄翼一笑道:“当然!仇二小姐,请见过我的好友苏婕。”仇荻是个已懂风情,明白男女关系的大姑娘,自则知道所谓“好友”是代表了什么意义,何况,她还早从战百胜嘴里得到了不少涉及苏婕的消息,当下便盈盈含笑,态度异常真挚的道:“久仰苏姐姐文才武韬皆属一时之选,今日得见,方知苏姐姐秀外慧中,兰质冰心更胜传言,总提调与苏姐姐果然一对璧人,侠侣天成,不知要羡煞多少世间男女了⋯⋯”苏婕被仇荻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同时又觉得受用十分,原先的一股子酸气立刻消散了大半,她微红着脸儿,略带扭泥的道:“那有你说的这么好?不过一个浪荡草莽的女混混罢了,倒是你,大家出身,名门闺秀,人又生得标致,这才是值得艳羡的对家呢⋯⋯”仇荻笑道:“是苏姐姐高抬了。”庄翼戏言道:“一点也不,眼下就有个意乱情迷,完全不按章法出招的混帐小子,在那里虎视耽耽,欲待一亲芳泽么?”仇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真不知什历时候作的孽,竟遇上这么一个卑陋无行的小人,凭着他家有几文钱,就以为天下女子,皆可予取予求了,你们没见过那个做媒的一付嘴脸,如同市侩,在他口里,把一桩婚姻视若买卖,俱以金银论价,简直令人气结!”苏婕道:“你老爹不是把那家伙赶出门了吗?”仇荻点头:“后一阵我也在场,我爹是故意着人叫我前去聆听来人那番谬论的;说到末了,我爹脸色一变,手中茶杯已飞过做媒的头顶,砸在地下,那人吃惊之余,尚未会过意来,我已抓起桌上花瓶摔了过去,吓得那媒人大叫救命,抱头鼠窜,几乎是连爬带滚的夺门而逃⋯⋯”苏婕不由笑得花枝乱颤,直呼痛快:“要换成是我,决不会这么便宜了对方,至少给他留点记号在身上,好叫他明白,做媒有做庄的传规,离了谱,就有得苦头吃啦!”仇荻道:“事后我才想起来,未免经纵了那人。”苏婕又打抱不平的道: “龚慕侠也实在简单幼稚,行迹荒唐,他怎不打听打听,你‘起霸山庄’是什么人家?他老子绸缎庄那点头寸,恐怕还抵不过‘起霸山庄’一座客房!”矜持的一笑,仇荻道:“和他比那些,才叫没意思呢⋯⋯”苏婕忽道:“仇荻,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急姥姥的赶来你这里?”仇荻忙道:“听小妙上去说了,苏姐姐,龚慕侠又要来骚扰我,是吗?”苏婕道:“不错,这一次,我们总提调已下定决心,非彻底解决问题不可,摊开来豁到底,他有能耐,我们认裁,反之,姓龚的就永不能骚扰你了!”仇荻感激由衷的道:“多对苏姐姐对我的关切,维护——”瞟了庄翼一眼,苏婕皮里阳秋的道:“先别谢我,全是我们老总的一片体恤怜惜哪。”很快的,一抹异样的光彩在仇荻眸瞳中闪过,她赶紧道:“你们都对我太照顾了⋯⋯”此刻,战百胜插嘴道:“二小姐,也该累了吧?该上楼去歇着啦。”仇荻有些不想离开,意犹未尽的道:“人家不觉得累嘛,刚和苏姐姐谈谈好好的,你就过来唠叨,讨厌!”苏婕笑道:“如果真不累,仇荻,咱们就坐下聊,大伙都站着,便不累也站累了!”战百胜又拍拍自己脑门,一叠声道:“看我这脑筋,待慢待慢,请,大家请坐,小嫦,你快扶二小姐坐下——”各人尚未移步,门外人影一闪,“起飙金刚”商野已闯了进来,行动虽快,却神色平静的道:“大总管,有警兆了,请大总管裁夺。”战百胜镇定的道:“是那一方面的人?”商野道:“现在还不出来,房子周遭出现了七八个行踪诡异,举止神秘的人物,个个闪闪躲躲,鬼头鬼脑,显见来意不善.另有图谋!”战百胜一挥手:“交待下去,所有人手进入预备接战状况,各自就位,加以防范!”商野回诺一声,转奔而出;战百胜又催促仇荻:“二小姐请登楼,小嫦,你告诉小妙,不管外面是个什么情形,你两人都不准擅离小姐一步,一切以小姐安全为原则!”小嫦答应着,边欲搀扶仇荻上楼,仇荻向各人招呼过后,才离开客堂,战百胜搓着双手,非常虚心的向庄翼道:“总提调,还请你发号施令,指挥全局。”庄翼也不客气,沉声道:“大总管,请示下贵方各人的防御位置,俾便因应调度。” 战百胜道:“是,四名‘红衣把头’守卫前后院四角,‘不动金刚’钟彤负责楼上警戒,‘起飙金刚’商野于楼下前门把关,我则居中策应,主动支持——”庄翼目注苏婕,低声道:“你协助钟彤守住楼上,如何?”苏婕干脆的道:“全听你的吩咐,老总。”庄翼又对段大发道:“大发,楼下前门,由你配合商野;你那条膀子,还听使唤么?”段大发挺胸突肚的道:“回总提调,没有问题,好歹还能凑合。”苏婕急道:“你呢?人手大都集中在这里,你真不成单枪匹马去顶头一阵?”庄翼眨眨眼,道:“放心,我不会硬着头皮充好汉,此中自有计较,另外,大总管还陪着我肩抗呢;苏婕,你们只要把稳楼房上下,其它我来安排。”交待清楚,他一扯战百胜衣角,二人匆匆赶出门去,苏婕追上几步,向外张望,除了门边的商野与前院左右两角的两名“红衣把头”,却别无所见,视线廷展,正好看到庄翼和战百胜双双跨越院门。第三十章 围歼庄翼与战百胜甫出院门,一行骑众已沿着右侧的道路飞奔而至,但是尘土蔽空,蹄声若雷,尤其显示出来人那格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的气势。来骑共有六乘,为首的一个,看上去三旬左右的年纪,生一张黑脸,五官还算端整,就一双眼睛有些眼角斜吊,多少影响了面部轮廓的统合性,隐隐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邪异味道。战百胜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沬:“果然不错,正是龚慕侠那王八蛋!”庄翼目注来骑,轻声道:“你见过他?”战百胜道:“没见过,光听见过的人描述一次就够了,黑脸膛、倒吊眼,就凭这么一付尊容,也敢打我们二小姐的主意,他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是?”几句话的功夫,六骑已来到丈把路之前,在马匹的啧鼻低嘶声中,对方纷纷束缰收势,灰沙尚在迷漫,领头那一位已拋镫落地,并不停打量着庄翼和战百胜。庄翼同样也在相度对方,嗯,体格壮实,骨骼粗大,眉目间带着野气,却不似有钱人家纨衿子弟一般的浮华轻佻,这个人,毋宁说更像江湖翻滚的角色。走上一步,那人手指战百胜,大声喝道: “喂,你是什么人?”战百胜“咦”了一声,火气顿升:“怪了,我是什么人,你有那门子资格过问?我站在自家门口观看风景,又碍着你那一桩啦?简直莫名其妙?”那人目光溜梭,仔细查对了一下地理位置,当他确定无误之后,蓦然狂笑起来:“我猜你十有十成便是‘起霸山庄’的杂役头子战百胜,也是仇劲节眷养多年的那头忠心老看门狗!”战百胜忍住气,一字一顿的道:“你,你大概是龚慕侠了?”这位仁兄形色倨傲的道:“大爷正是!”战百胜点点头,道:“看来也像,不过家里开几片布店,靠老头子攒下几文小钱,就自以为不可一世,侪身上流了?你何不撤泡尿照照你自已那付熊样?姥姥不亲、舅子不爱,都还当做是翩翩浊世的大公子呢,我呸,什么玩意,狗屁不如,明明一只癞蛤蟆,任凭你怎么蹦,莫不成就咬得到那块天鹅肉?”龚慕侠受过这一顿讽辱,如何忍耐得下,他立时勃然大怒,脸色骤变:“战百胜,大爷看上仇荻那娘们,是你‘起霸山庄’的造化,更是仇荻的光彩,大爷自来想要的东西,就非到手不可,否则决不甘休,无论付出多少代价,运用何种手段,为达目的,皆在所不计,上一次,莫大爷时人不济,煮熟的鸭子飞了天,还赔上花落红兄弟伙的王条命,这一遭,大爷乃有备而来,策划周全完密,只等着仇荻跟大爷回去上床了,你这老狗头若是不信,且看那块天鹅肉掉不掉进大爷嘴里!”战百胜又“呸”的吐了一口唾沬:“还真恬不知耻,厚颜无赖至极,龚慕侠,由于你的幼稚荒诞,你还不明白将给你带来多大灾难,若再执迷下去,你只怕要蹈入万劫不但的绝境!”“这点阵仗,大爷见过,老狗头,你在唬你那个亲爹?”战百胜面孔铁青的道:“龚慕侠,你搞错了,以你那点火候,想拔‘起霸山庄’的虎须,还差得远,要是不识进退,妄图蜉蚰撼山,包你徒弟无功,自寻死路!”“等着瞧吧,老狗头,我若不把仇荻弄上床去,誓不姓龚!”战百胜气得心肺俱裂,咬牙切齿的道:“娘的皮,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见过这等不要脸面,人格卑劣低下至此的东西,好,姓龚的,话我已说在的头,想怎么办,随你的便!”龚慕侠瞪着战百胜,道:“仇荻人在这里,对不对?”哼了哼,战百胜重重的道:“你去猜你娘的吧!”龚慕侠阴沉沉的道:“不说也没关系,大爷的消息错不了,要没有把握,大爷岂会劳师动众打草惊蛇?”战百胜厉声道:“你在痂心妄想,龚慕侠,到最后你就知道,所得仅是一场空!” 一丝诡异的微笑浮上龚慕侠的唇角,他的视线转向庄翼,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又是谁?”庄翼闲闲的道:“套句战大总管的话——去猜你娘的吧!”双目火毒的盯迫在庄翼脸上,龚慕侠突然大吼:“庄翼,对了,你是庄翼?”庄翼淡淡一笑道:“你把钱锐弄了去,以为就能逐所愿,万无一失了?”怔窒片刻,龚慕侠愤怒的道:“莫把你自己估高了,姓庄的,我不在乎你抢先一步,也不在乎你紧抱着仇家大腿穷巴结,有你无你,都是一个鸟样,人,我要定了,看谁阻得住我!”庄翼古井不波的道:“你可以试试。”龚慕侠的黑脸胀成一付猪肝似的紫红,形像狰狞:“姓庄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坏我的好事,蓄意与我为敌,新仇旧恨,今天正好一并同你结算!”庄翼道:“强劫民女,聚众逞报,你犯的是王法,罔顾家理,存心行淫,违的是道规,无论朝野两端,都饶你不得,可笑你尚懵然不知,扮那土犬吠日之状,真是自不量力!”龚慕侠大叫:“老子与你们拼了!”后面五骑中,一个面色淡金,双肩宽阔的大汉忽然低咳一声,沉声道:“龚老第,不要冲动,他们正希望激怒于你,令你自乱分寸,从而各个击破,可别上了他们的恶当!”龚慕侠深深吸一口气,竭力定下心神,放缓了腔调回答:“挽危兄,多承指点,你请宽念,我不会着他们的道!”一偏腿,大汉已飘然落地,其余四名骑士,亦同一动作,跟着下马,五个人随即拢上,摆明了是要决战的架势。庄翼注意到那面色逞现淡金的大汉,背后交叉背着一对巨斧,斧刃雪亮,生铁打造的杆柄彷若儿臂,姑不论此人的斧上功夫如何,光看这对家伙的份量,便可预知来者并非泛泛之辈。大汉目注庄翼,毫无表情的道:“‘祭天斧’陆挽危,要向阁下领教高招。”庄翼心头一动,脱口道:“有‘祭天斧’在的地方,必有他拜弟‘伏地枪’莫双浪同行,莫双浪何在?”那位从怀中取出一只冲天火炮,正抖燃火折子庄点引的精瘦人物,闻言侧首一笑,露出满口洁白又尖细的牙齿:“你倒有见识,我莫双浪不就在你眼皮子下?”说着话,但听“嗤”的一声嘶响,他手里的冲天炮破空飞升,火花焰生尾光彩缤纷立时又在半天爆裂,炸成一团璀璨的光球,光球熄灭的须臾, 已有十多条人影从小楼的四周出现,纷纷越墙扑入,行动好不快捷!战百胜破口大骂:“好一干恶毒杂碎,他们竟另有伏兵!”庄翼镇静的道:“大总管,请立即回援。”不及多说,战百胜长身旋掠,人未进门,黄闪闪的铜箫业已在手。一个个头矮小,尖嘴削腮的仁兄凑上前来,贼嘻嘻的一指庄翼:“龚大侠,里头好戏上场,咱们这边亦必然得得满堂彩,姓庄的重伤初愈,身子尚未完全复原,表面看着不错,其实外强中干,咱们并肩子上,三不两下,包管摆平了他!”龚慕侠夸张的大笑着:“毛应全,难怪你有‘狐猴’之称,真个又滑又刁,古怪灵精,任什么鸡毛蒜皮也逃不过你这双招子!”那毛应全得意洋洋的一笑:“对付姓庄的,我看根本不须陆老哥与莫老哥贤昆仲出手,只我毛某人,再加上‘乾坤扁担’洪吉、洪祥兄弟俩,就绰绰有余啦!”这时,陆挽危低叱道:“不要拖时间,你们就上去掂量掂量姓庄的吧!”另两名魁梧汉子,一人手中执根白漆浸泡过桐油的毛竹扁担,一握同式黑漆扁担,二人十分有默契的自左右往中间夹拢上来——显然,这就是那有“乾坤扁担”之称的洪吉、洪祥哥儿俩了。毛应全一抬腿,从靴筒子里抽出一把锋利匕首来,匕首泛着蓝光,但蓝中透一抹乌紫之色,不消说,这玩意业经淬过毒了。洪吉突兀大吼一声,白漆扁担冲着庄翼兜头劈落,庄翼刚刚往后倒退,洪祥斜走三步,黑漆扁担打横抡起,拦腰猛扫而至,兄弟两个比招运式,搭配得真叫紧凑无间。毛应全嘿嘿怪笑,一付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看哪,只怕连我也不用偏劳,洪家兄弟就足够收拾这鹰爪孙啦!”庄翼脚步滑移,迅速避开洪氏兄弟的夹击,他一直不曾出剑,剑在手中,但锋未出鞘,好象他早已预知,不必他耗神来对付这两个对手似的。道路左侧的肩崁之下,靠北边的枯林子里,忽地有几只孤鸟振翼飞起,嘎嘎惊啧,一条人影彷佛来自九天,从斜角的那堆草垛子后肇直栗腾,又剎时反弹而回,起落之间疾若电掣,一只纯钢所铸,五指箕张如勾的爪形兵器,已带着无比凌厉的劲势,倏卷“乾坤扁担”!是的,来人是焦少宝,隶属“六合会”的“鬼爪”焦少宝!沉闷的撞击声连串响起,两根扁担眨眼下已被荡开,焦少宝黄蜡塑造似的面孔僵硬木然,瘦长的身躯旋展如飙,鬼爪纵横,勾指劈戮,几个回合之余,已将洪氏兄第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毛应全目瞪口呆了一剎,忍不住怪叫出声:“他娘的,庄某人还暗藏着帮手啊!”庄翼退在七八步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他的视线投向路肩之下,又隐含笑意的转往北边枯林,似乎正在迎着什么。枯林里,走出来二十余人,为首五位,不是别个,赫然为六合五老——“孤云”屈无量、“疾风”鲍占魁、“玄波”金一鹤、“火雷”龙在田,以 及“来虹”谭遇春。道路的肩崁下,亦鬼魅般无声无息涌出三十多条身影,身影移动间,可见兵刃的寒芒熠熠闪动,动作在静默中,流露着森森杀气!两方人马,全向一个焦点聚集,当然,焦点就在庄翼身上。“狐猴”毛应全左看看,右看看,不由心惊胆颤,脸孔扭曲,难以控制的骇叫如泣:“这⋯⋯这算什么?这是怎么一码事?龚大少,不好了,我们上当啦!这分明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老天爷,我们可被坑死了⋯⋯”龚慕侠面已黑里透白,颊肉连续抽搐,两边眼角吊得快使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他双手握紧,呼吸逐渐急促,且咻咻有声,模样几同喘息了。陆挽危、莫双浪两人,显见亦在强恃镇定,容颜难看已极,他们决未料到面对的会是这么一个场合,这么一个形势悬殊得不成比例的场合!毛应全冲着庄翼,狂乱的直着嗓门吼叫:“你——姓庄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庄翼笑了,笑得十分有趣:“我没有搞鬼,这只是一项事先的安排,他们当然都是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也就是与各位站在对立阵线的人,至于他们想干什么?问得好,他们不过想摘下各位的脑袋玩玩罢了!”毛应全激动得暴跳如雷:“好个奸狡阴毒的东西,明里一派冠冕堂皇,暗地里却施尽诡异技俩,你算那门子公门官差、武林名士?以众凌寡,以多欺少,纯粹小人作风,下流手段!”庄翼淡然道:“对什么人,便只有用什么方法,毛应全.你以为,你们各位能高尚到那里去?”龚慕侠挫着牙出声:“庄翼,你不要得意太早,我们便拼着豁上性命,亦必与你争抗到底,无论你有多少人马,我们概不含糊!”庄翼道:“出来混世面,就应该有此等气魄,姓龚的,我且拭目以待!”这边在唇枪舌剑,针锋相对,那边焦少宝力敌“乾坤扁担”,形势全然为一面倒——洪家兄弟越打越弱,越战越疲,休看是以二对一,搞到如今,居然只剩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打路肩之下及枯林子涌现的“六合会”两路人马,已经聚结至近前,他们移动的步伐从容而徐缓,毫无急迫之状,是的,他们并不急,情况皆在掌握之中,又有什么好急切的呢?“孤云”屈无量笑呵呵的与庄翼招呼,光景就像二人出门散步,不期而遇一样,显得那么轻松自然:“老六,你还顺当吧?”庄翼笑道:“来得正是时候,大哥。”严阵以峙的陆挽危,招子瞥及屈无量的一剎,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出几步,他兄弟莫双浪亦双目发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悸之态。 毛应全看在眼里,惶惶不安的低问:“陆老哥,这些人——莫非你认得?”陆挽危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腔调,不使走音:“今天不妙了,毛应全,大家唯有自求多福吧,来人是‘六合会’的,领头的这个自胡子老者,便是‘六合会’的大当家‘孤云’屈无量,其它几个,亦必属‘六合会’的首要无疑,他们居然倾巢出动啦⋯⋯”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毛应全感觉一阵头皮发毛,顿感喉干舌燥起来,他是个老江湖油子,有关“六合会”的实力及威望他岂会不知、如何不晓?就因为太过清楚,才像是坠入弱水中的溺者,除了有种深沉的无力感之外,只急呼呼的想抓住一桩可供攀附的什么。龚慕侠沙着嗓音道:“姓庄的和‘六合会’是什么关系?竟能使‘六合会’为他这般劳师动众,大举来援?挽危兄,我们无须惊惶,且套套他们的盘口,说不定能拿银子打散,搞得好,‘六合会’的人马倒戈相向亦未可言!”摇摇头,陆挽危沉重的道:“我看难了⋯⋯”龚慕侠不服气的道:“此话怎说?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凡是人,还有不爱银子的?我们出大价钱,通通把他们收买过来,至少,你也该试探试探!”陆挽危苦涩的道:“龚老弟,‘六合会’共有六老,为该会的六名共同首领,六老是大老‘孤云’屈无量、二老‘疾风’鲍占魁、‘玄波’金一鹤、四老‘火雷’龙在田、五老‘来红’谭遇春,你可听说六老是谁?”呆了呆,龚慕侠荒然道:“倒不曾听说六老是谁⋯⋯”目光怔怔的投注在庄翼身上,陆挽危形容沮丧:“‘六合会’的六老十有十成即是‘巨灵’庄翼,刚才,屈无量也称呼他为‘老六’,若排行不是第六位,何来老六之称?人家不但谊属同门,更乃金兰结义的手足,龚老弟,有这种渊源存在,你拿什么银子去买一个‘倒戈相向’?”一股冰凉从背脊往上沿升,龚慕侠的心腔子反朝下沉,他鼻孔嗡张,牙齿交挫,同时更有异样的迷惘与失望——在这人间世上,竟也有银钱买不动的事物?“六合会”的人马,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把龚慕侠这边约五个人包围得有如铁桶,水泄不通,此外,更分出十余名好手直扑楼字,呼应战百胜而去,这场拼杀,虽尚未至最后阶段,但将是个什么结果,双方都已心里有数。屈无量捻着胡须,轻描淡写的招呼:“焦少宝,你且下来。”“鬼爪”焦少宝如奉律令,猛弓背,人已倒射两丈之外,面不红,气不喘,仍然漠然表情,先时的一番狠斗,倒像他不曾参与似的。瞅着陆挽危,屈无量故件讶异之色,彷佛现在才看清楚来者何人:“咦,那不是塞北大豪陆挽危与他拜弟莫双浪二位么?真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千里迢迢,咱们又在这里朝上面啦,呵呵,久不相见,二位近来可好?”额头上青饬凸起,陆挽危笑得极其勉强: “陆挽危拜见屈大当家,托大当家的福,这阵子还算粗安就是⋯⋯”屈无量仍旧笑容可掬:“这个年头,能过得去就算不错了,千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替自己找麻烦。”陆挽危僵硬的道:“是,但总得活下去,有时候便难免拋头露面,接点营生⋯⋯”长长“哦”了一声,屈无量道:“你兄弟俩来到这里,敢情就是拋头露面,接点‘营生’来了?”眼皮子跳了跳,陆挽危不能否认,只好老老实实的道:“不瞒大当家,正是这么回事。”望了望龚慕侠,屈无量道:“二位是来帮衬姓龚的小纨衿?”龚慕侠被当面羞辱,怒火立时上头,却不知为什么,硬是发作不出,只气得双颊抽动,眼角吊崩,满口牙咬得“咯”“咯”生响。黏黏嘴唇,陆挽危略带顶抗的口气道:“是龚老第请我们来的。”屈无量摸摸胡子,道:“陆挽危,你知道不知道,庄翼与‘六合会’是个什么关系?”陆挽危吃力的道:“我想象得到,大当家。”屈无量双眸中寒芒倏闪:“很好,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这一问,可谓问到了节骨眼上,陆挽危迟疑的转头看着他拜弟莫双浪,莫双浪则木着脸孔没有任何表示,等于那难题全拋给陆挽危了。龚慕侠心里着急,赶忙叫了一声:“挽危兄!”一咬牙,陆挽危硬着头皮道:“大当家,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屈无量冷冷的道:“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胳膊腿长在你们身上,朝那一边挪动,全得看你们自己!”陆挽危淡金色的脸皮上浮现一抹赤光,他缓缓的道:“我们实不敢与大当家为敌,但是,也希望大当家勿要逼人太甚!”屈无量微瞇双眼,道:“这样说来,二位是不肯抽身了?”陆挽危神色有些痛苦:“实有难言之隐,大当家。”哈哈一笑,屈无量道:“没有什么不能明说的,陆挽危,拿了人家大票银子,敲不得退堂鼓,如此而已,然则不敲退堂鼓就里用老命来抗,这一点,你必须先弄清楚!”“疾风”鲍占魁颇不耐领的插嘴进来:“大哥,人家已经表明了要保持这一口忠义之气,咱们还不成全于他,更待何时?”屈无量目注陆挽危,道: “你决定了么?”喉结上下移动着,陆挽危猛然将心一横:“大当家,尊严与骨格,并非仅只‘六合会’独俱,我们也有!”一伸大拇指,屈无量赞道:“有气魄!”“火雷”龙在田面孔上密生的紫麻点蓦地颗颗发亮,他大喝一声:“一律就地格杀!”绸衫蓬飞,“来虹”谭遇春形同惊鸿闪掠,直扑陆挽危,陆挽危急走三步,迅速旋身,背后交又的一双巨斧已倏握在手,斧刃翻斩,硬迎来敌。谭遇春扑落的身形突兀折转,袍袖展舞,一柄两尺长的无页钢扇已同时点向对方八大重穴,陆挽危斧斧连衡,于一片风雷声中破招解式,竟然半步不让。一笑之下,“玄波”金一鹤立时罩住了“乾坤扁担”洪家兄弟,长臂如翼,影似鹤翔,眨眼间两根扁担已然团团打转,备尝苦头。“鬼爪”焦少宝闷声不响的猝袭莫双浪,勾爪长射,连接在爪底部位的牛皮绞索凌空扯抖伸缩,彷若幻蛇,爪起爪落,便不可捉摸了。莫双浪的两杆短枪银亮生辉,枪尖之下各缀一朵猩红缨络,双枪点飞闪戮,狠准无比,面对勾爪纵横,布成星芒交织,了无惧色。龙在田一个箭步逼近龚慕侠,只见他左手飞扬,一枚碗口大小的红球已暴射而出,红球弹射的剎那,右手上翻,另一枚同样形式的红球跟着激拋;两枚红球的轴心,皆穿系着一条极具韧性的软藤,藤的一端缠绕于龙在田的双掌中指之间,吞吐收发,快逾石火,轮番飞曳,更同奔雷!龚慕侠甫始接仗,便承受到极大的压力,那对红球晶洁光润,红得刺目,红得浓烈,看不出是什么质料琢磨,但肯定硬度甚高,其翩闪流掣,尤其千变万化,神鬼莫测,龚慕侠的功力原本不弱,在一双“判官笔”上浸淫了十多年辰光,笔法隼利,反应灵便快捷,看得出曾得名家的指点,不过,遇上别人或许有他逞能的余地,奈何他如今的对手乃是“六合会”的二老“火雷”龙在田,若论起斤两火候,龚慕侠就差得太远,两相一比,不成其比了。此时,屈无量对着忭惶不安,汲汲自危的毛应全勾了勾小指头,笑得十分揶揄的道:“我知道你姓毛,可是不清楚你在道上算个什么角色,既然来此第人助拳,该想到‘受禄必有功’,你总不好意思在同伴苦战之余,学那隔岸观火的逍遥吧?来来来,毛老弟,我们俩个亲热亲热。”毛应全不自觉的退后一步,脸红脖子粗的怪叫:“你,你这不是乡下人买柿子,挑软的捏吗?有本事冲着那好样的去,峙张凌弱,找我这不入流的人物下手,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屈无量笑道:“目前,除了你,何来其它对象?”毛应全青着脸嚷道:“所谓‘兵对兵’、‘将对将’,待挑我上阵,也该找个势均力敌,身份相埒的角儿,你要朝我叫战,也不怕有辱你‘六合会’舵把子的威譬?”屈无量摇头道:“我倒是没有此般顾虑,姓毛的,这样吧,我让你一步,便赤手空拳,陪你那把淬毒小刀子走上几招如何?” 毛应全将他的淬毒匕首藏向身后,气急败坏的嘶喊:“是不公平,这根本不是拼搏较量,纯粹属于谋杀⋯⋯”于是,屈无量决无犹豫,双肩微起,人已飘向毛应全,姓毛的退避不及,大侧身,匕首狠刺屈无量心窝,只见冷芒一闪,屈无量已轻若飞絮般浮到毛应全的右后方,单单略一伸缩,姓毛的已似在脑勺上挨一记闷棍,打得他踉跄前跌,两眼泛黑,几乎就一头撞倒。屈无量并未乘隙追击,只背着双手笑立于旁,等毛应全回过神来,连续七次霍然挥刺,屈无量仅以极小的幅度摇幌身子,看上去宛若不曾移动,业已闪开对方的攻击。连刺不中,毛应全心知不妙,他错步急速交错,立往斜窜,身形刚才一起,屈无量彷佛御云而行,那么难以思议的转到毛应全窜走的方位之前,左手轻带,引开毛窜至的淬毒匕首,右掌便结结实实的拍中对方头盖,只这么一拍之下,毛应全的脑袋骤然缩入颈腔,以恁般怪诞的姿态跪向地下,又慢慢仆跌于地。屈无量大袖一挥,笑道:“格杀了一个。”庄翼没有说话,却隐含悲悯的注视着激斗中的双方人马,他非常了解他这位大师兄兼大当家的习性——虽在谈笑之中,却杀机已炽。现在,“来虹”谭遇春已逐渐占了上风,陆挽危于竭力争抗下,疲态已逞,他兄弟莫双浪与“鬼爪”焦少宝倒还有来有往,一时难分胜负强弱,龚慕侠早就捉襟见肘,招架唯难,而剩下的洪家兄弟,情况更不堪了。第三十一章 活擒屈无量微微点头,道:“老六,不用多久,这个场面便可结束,姓龚的一伙人,业已是强弩之末了。”庄翼小声道:“得留着龚慕侠。”屈无量讶然道:“为什么?”庄翼道:“钱锐还扣在他手里,如果姓龚的挺了尸,咱们去那里搭救钱锐?”屈无量道:“好吧,便留他多喘口气吧!”就在二人对话的当口,“玄波”金一鹤已痛下煞手,袍袖之中已然标射出一只尺许长、小指粗细的钢钉,洪吉奋力挥动白漆扁担横架,钢钉“夺”的一声竟穿透扁担,带得洪吉整个身子打转,他兄弟洪祥见状大惊,急速扑上救援,金一鹤则突兀反扑洪祥,两边势子都急,剎时接近到几乎相撞的地步,金一鹤就在彼此将要接触的须臾,猝向斜走,洪祥的黑漆扁担尚未挥落,人已杀猪般惨嚎起来——谁也不曾看到,另一只钢钉是什么时候插进他左胸 的!洪吉始一站稳脚步,洪祥已经眼瞅着活不成了,他此刻方经领悟,人家攻他为虚,故意造成危急情态,引洪祥来援,从而夺洪祥之命是实,这种围赵打齐的谋略并不复杂,可悲的却是反应上慢了一拍。双目几欲突出眼眶,洪吉长号着将一根白漆扁担挥舞得有如狂风怒浪,挟着碎石裂鼎的强猛力道卷向金一鹤,光景恨不能一下子便把金一鹤捣成肉浆!预料会是这么一个状况,金一鹤等待的也是这么一个状况,他身形恍同秋叶飘旋,敢度于对方凌厉的攻势间隙穿飞闪掠,袍袖倏挥,又一只钢钉射出,但见光影映昡,快逾闪电,在人们的视线未及追摄之前,洪吉已蓦然步履颠踬,连连以扁担撑地,又自全身一挺,打横逆倒!那只钢钉,钉入的部位正是洪吉的咽喉,所以,难怪他不曾出声嗥叫!屈无量叹一口气:“老三的‘阎王钉’威力不减,最机巧的是那只变化莫测。”庄翼当然清楚三师兄在这所谓“阎王钉”上的修为。前几年,他亲眼目睹金一鹤于关外“长白山”麓以“阎王钉”打狼,约莫是三十多头的一窝狼群,金一鹤用十二只“阎王钉”就全部歼杀殆尽,一钉出手,往往串起两三只恶狼,那种狼尸漫天翻腾,就地哀嚎的景像,真个又凄厉、又过瘾。而且.前后仅只几次呼吸的空间,一切俱已结束,钉的贯穿力道,射出时的奇妙角度,委实令人叫绝。“来红”谭遇春的招法已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暴烈,一柄无扇钢扇,时而“哗啦啦”展现为弧形的刀面,收拢并指有若短戟,运用之精,有若如臂使指、随心所欲的程度,陆挽危双斧虽利,技艺虽绝,造诣上到底逊了一筹,再加心中压力沉重,更感束手束脚,难以抗衡,败象业已十分明显。莫双浪力敌焦少宝,仍然是个缠斗局面,双方豁命拚杀,各逞所能,看样子一半时还不会有结果,屈无量一旁观战,早已面露不耐之色了。情形最狼狈的,恐怕要算龚慕侠了,他与“火雷”龙在田交手,被此实力相差悬殊,起先尚可勉强抵挡,到了后来,单剩挨打的份,处处受制,步步难迈,整个形势全已操纵在龙在田掌心,指南打北,得心应手,模样倒似在逗着龚慕侠戏耍!金一鹤走近屈无量,低声道:“大哥,不必要遵守一对一的原则吧?这本来便没有定规⋯⋯”屈无量道:“你的意思是?”金一鹤道:“辰光不早,尽快了结才是上策。”望了庄翼一眼,金一鹤又道:“不过,老六不许动手,他的伤势尚未大好,可别又牵扯出毛病来。”屈无量颔首道:“当然。叫孩儿们历练、历练吧!”金一鹤回转身去,轻喝一声:“六合双鹰何在?”最里层的包围圈里,两名容貌情瘪、精气盈目的中年人的应声而出;金一鹤指了指莫双浪那边,冷冷的道: “帮着焦少宝早早的把姓莫的做了!”两人齐声回偌,而只在回偌的同时,双双飞身暴起,分左右齐扑莫双浪。金一鹤面无表情的再次点名:“前堂大执守甘祖光、中堂大执守唐信、后堂大执守万英何在?”三名彪形大汉立时挺身向前,个个全是一付跃跃欲试的神情,好象这一阵子下来,都被别得腻味了。金一鹤道:“五爷慈悲,你们代他‘替天行道’吧。”当三个“大执守”围袭陆挽危的一剎,“疾风”鲍占魁不禁“噗”的笑出声来:“大伙听听,老三发号施令,还真他娘有一套呢⋯⋯”屈无量笑吃吃的道:“而且分得出轻重缓急,你们看,老四逗着姓龚的找乐子,摆明了游刃有余,老三就不再锦上添花⋯⋯”正与谭遇春拚得力竭气喘的陆挽危,顿见又有三名如狼似虎的大汉包抄上来,他感觉到的不仅是气愤、绝望,那股强烈的沮丧尤似黑潮般浸没了他,一剎间,他体认出自己的无力回天,顿悟及大势的走向并非个人的能耐得以扭转——甚至赔上姓命也于事无补;突兀里,他珍惜起将来,他发现人世间毕竟美好,至少,要比那未知数的幽冥界来得踏实可靠,意念闪过,他急窜而出,双斧“呛郎”掷地,嘶声大喊:“我认裁了!”莫双浪也毫不犹豫,他的拜兄陆挽危始表明态度,他跟着暴退丈外,双枪用力插入泥土,两臂下垂,摆出一付“束手就擒”的架势:“算你们狠,我服输就是⋯⋯”谭遇春有些犹豫的停止进招,他转头望向屈无量,要看看大师兄是个什么意思?同时焦少宝和“六合双鹰”也歇下手来,三双眼睛亦投注在当家的脸上,等候指示。两军对阵,不杀降将,这不但是沙场上的传统,也是江湖间的规矩,而“祭天斧”陆挽危和“伏地枪”莫双浪更未对“六合会”的人马造成伤害,照道理说,曳甲弃刀之余,实在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了。屈无量若有憾焉的叹息着:“居然来这一招,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唉,看光景,是格杀不成了⋯⋯⋯”庄翼忙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哥,况且又无深仇大怨,抬抬手,得过就过了吧。”屈无量笑道:“老六,公门饭吃下来,倒把你弄得心也软了,也罢,依你的。”说着,他朝谭遇春及焦少宝一干人挥挥手,漫声道:“放人。”这两个字韵出口的须臾,“火雷”龙在田已断地半声,左手红球击飞龚慕侠的一对“判官笔”,右手红球奔闪如电,重重的撞上姓龚的小腿胫骨,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起,龚慕侠已双手抱膝,滚地哀号了!屈无量招呼道: “老四,留活口!”陆挽危目睹此情,更觉无颜,连一句“山高水长”的场面话也不及出口,拉着莫双浪调头便走,两个人的兵刃仍置原地,敢情家伙都不要了。龚慕侠痛得面孔扭曲,满额冷汗,却急吼吼的怪叫:“陆挽危、莫双浪,你们不能走,不能走啊,当初大家是怎么说的?你们怎可临阵退缩、图自苟活而弃我于不顾?你们还要不要脸、想不想朝下混?”任他如何吼叫,陆挽危与莫双浪皆充耳不闻,反倒走得更急、更快了。龚慕侠不由肝肠寸断、欲哭无泪,人坐在地下,伸一只手不停拍打,直有哭天抢地之势:“这算什么江湖信义、武林道统?又算那门子成名人物?我一个一个操他们的娘啊!拿了我一万多银子的前金,就这么不疼不痒的走了活人,撤手不管啦,没脸没靛的两个东西,你们还我的钱,还我的钱来⋯⋯”“疾风”鲍占魁“啧”了一声:“乖乖,姓龚的莫不成是疯啦?”“火雷”龙在田哼了哼,道:“自己一条命能否保住犹难说,还想退钱哩,往那里去退?”庄翼道:“姓龚的已达而立之年,怎么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同小孩子撒野一样?”屈无量一拍手:“结束了,孩儿们,先把这强劫民女的杂碎给我捆起来!”“六合双鹰”虎扑而上,两个人手上两条牛皮索.只眨眼之间便动作俐落的将龚慕侠绑了个结实。鲍占魁转头问道:“人是捆起来了,大哥,却待怎生处置?”屈无量道:“简单之至,逼他吐出钱锐的下落之后,一刀砍了拉倒,想热闹点,弄去林子里挖坑活埋也行,谁有兴趣谁去看,我可不凑合了。”庄翼提高了声调:“焦少宝,这个差事交给你办,问清楚姓龚的,把钱锐藏匿何处?”焦少宝躬身响应,大步向前,一把提起龚慕侠拽出包围圈外,这一拖一拽,触动了断骨伤重,痛得他杀猪似的嚎叫不已!院落内的鏖战似亦有了结果,樊庆堂领着两名“六合会”的弟兄奔了过来,气吁吁的向屈无量禀告:“大当家,里头的纷争全摆平了,来敌共有十三员,为首那个叫齐昌,号称‘渭水钓龙叟’,除了他被生擒之外,其余当场砍杀七名,跑了两个,另外尚活捉了三员,请大当家谕示如何发落?”屈无量道:“我们的人可有折损?”樊庆堂道:“大锤手谷牧远挂彩.中堂二执守黄光战死,还伤了两名头目,‘起霸山庄’也有两个‘红衣把头’负创,最抱歉的是铁捕段头儿始才愈合的肩伤又 扯裂了⋯⋯”屈无量还算满意的道:“总结起来,我们多少占了些上风,这一仗,应该是打赢了,樊庆堂,那边的事交给‘起霸山庄’战百胜去处置,你传令下去,鸣金收兵啦!”樊庆堂问道:“俘掳的那几个,也交给战大总管么?”屈无量瞪眼道:“堂口里粮食多了不是?带回去好奉养?”庄翼道:“庆堂,怎么齐昌又来凑热闹了?上次放过他,原不指望他感恩图报,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该伙同姓龚的来与我们作对!”樊庆堂笑了:“姓齐的一直口冤,六爷,他说他事前根本不知道这场轇轕里有你老插手,他只晓得对象是‘起霸山庄’,没料到这一来又跟咱们碰头啦!”庄翼摇摇头:“天南地北,偏凑得这等巧法,冤家路窄不是?”樊庆堂谨慎的道:“六爷的意思是?”庄翼低声道:“转告战大总管一声,就说请他从轻发落,能不结子最好——另外,苏姑娘没事吧?”樊庆堂道:“是!我这就跟他去说了;苏姑娘毫发无损,对方被杀的七个人里面,倒有三个是死在苏姑娘剑下,她那身本事,可真叫一点也不含糊!”庄翼放心是放心了,却忍不住叹气:“一个姑娘家,杀性太重了总不好,找个时间,得切实劝导劝导她⋯⋯”樊庆堂离去之后,焦少宝已转了回来,他面对庄翼,若无其事的道:“六爷交待的事已经问明白了,钱头儿被囚在‘老龙口’西大街南牌坊右边第三间一家磨坊里,人受了点伤,并无大碍,请六爷的示,接着该怎么办?”庄翼道:“就一遭麻烦你吧,焦少宝,你马上跑一趟,去救钱锐出来,然后送他到范六指那里治伤,你们不必再来这里,回钱锐住处将他安顿好就行。”焦少宝答应着匆匆走了,庄翼向他二哥鲍占魁道:“姓龚的没叫焦少宝弄死吧?”鲍占魁笑道:“好象还活着,不过似乎吃了点苦头,要论刑求逼供,搪得住焦少宝那几下子的角色还不多。”屈无量走过来道:“这里打理清楚,我们也好走人了,老六,你还有事么?”庄翼道:“大哥,我看,把龚慕侠也一块交给战百胜算了,他们之间的过节,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犯不着越俎代庖,横插一腿。”屈无量耸耸肩,无可不可的道: “随你吧,我都没有意见,只要你活始乱跳,能安身全命,其它一概好说。”这时,院门内人影映现,苏婕和战百胜双双奔来,尤其苏婕那一身鲜艳的红,耀眼刺目,老远就可辨认出来。向屈无量眨眨眼睛,庄翼赶紧迎了过去,若非大庭广众之下,他还真有几分张开双臂,将伊人拥之入怀的冲动呢!***灯下,苏婕脸色悒郁的走了进来。庄翼把手中的书册置回小几,起身相迎:“什么事不高兴?看你眉头皱得这么紧?”苏婕心烦的说:“我师弟托人稍口信来,要我尽快赶回去一趟,说是范威那边又在找麻烦了!”庄翼“哦”了一声:“事情总要有个解决才好,拖在那里不是办法,你师弟官独行大概一向听你的听惯了,大主意便拿不下来,你回去一趟也好——”顿了顿,他又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苏婕道:“今晚上就走?”庄翼愕然道:“这么急干嘛?”苏婕闷着声道:“上次田老板的生意姓范的没揽到,就一直耿耿于怀,含恨在心,又跟我一场冲突之后损兵折将,缎羽而归,一口怨气越发难咽,这些日子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亟思报复,设想算计我们。据道上消息说,这几天范威暗地里又在调兵遣将,积极布置,分明有所图谋,他的对象,分明是冲着我们来,万一发生状况,整个局面便不易收拾了!”庄翼沉吟着道:“但是,这两天我走不开,刑部‘恤刑司’明早就到,这一程是专来巡阅我这个衙门的,公事通达半个月前就来了,要编借口都不好编⋯⋯”忽然笑了,苏婕道:“别自作多情.谁要你跟着去?”庄翼深深注视着苏婕:“没有人要我跟着去,但直觉上就认为应该跟着去,苏婕,我们似乎分不开了⋯⋯”苏婕沉默了一会,柔情脉脉的道:“说真的,只要你有这片心就矷,不一定非陪着我不可;这趟回去,情况怎么样还难讲,也有可能化险为夷,弥消变故,到底,范威得仔细合计他的胜算如何?稍稍欠缺把握,我谅他亦不敢蠢动!”庄翼搓搓手:“这是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形势急转直下,两边一旦血刃相向,爆发恶战,我不在你身边,怎么能以放心?唉,委实令人——”苏婕轻声道: “不用难为自己了,公事也不能不顾;我说过,回去之后,有惊无险亦当不住,但要情势稳定下来,我立时就返转‘老龙口’⋯⋯”来回蹀踱几步,庄翼道:“这样吧,你今晚上先走,我叫焦少宝沿途随护.他是一把好手,绝对派得上用场,若遇上什么凶险场面,有他在,可以给你极大助益,两天之后,等侍候过上官老爷,我连夜赶去你那里会合!”苏婕喜形于色,眼波如水:“你真是这么离不开、舍不下我?”庄翼坦然道:“情起缘结,便心心相系,这岂是装扮得来的?”苏婕点头:“那么,我等你来。”俏眸一转,她又道:“知道来那里找我?”庄翼笑道:“‘凌波渡’东码头前街,‘官牌记’便是,我没有说错吧?”苏婕惊讶的道:“谁告欣你的?”庄翼一笑,搂苏婕入怀:“没有人告诉我,包括你,可是我自己会听会记也会去问,因为我怕万一那天你悄悄跑了,我总得有个地方去追去找呀!”偎在庄翼胸前,苏婕轻轻咬着他的胸肌,边吃吃而笑:“老总,说你坏,你还真个是不正经的坏呢!”夜静了,灯花爆开一个蕊,清脆的响声起处,蕊是成双的。第三十二章 连心苏婕连夜启程之后,庄翼的感受不仅是若有所失而已,他竟觉得骤然间好象缺少了许多说不出的什么,不曾有过的空虚充斥在他胸怀,坐也难安、卧也难安,面对一楼的寂寥冷清,彷佛还留散着伊人依稀的香泽,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全无心绪,人倒变得怔忡起来。阿忠端上来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喝,更不想重沏,连思维都像跟着苏婕的身影飘走了,还是怎么回事呢?那笑靥、轻语、柔眸、那低轻颦、娇嗔、凝望,就如此的令人魂萦梦系、神思荡漾?才起更,庄翼毅然收拾妥当,交待过阿忠几句,牵马出门,直奔“提调司衙门”。衙门前面大天井的左侧,有一排砖瓦房,即为“密案档”所在,管档案的刑名师爷姓姜,叫姜省吾,表面上的身份是幕宾,实则负责与刑部堂官的直接连络,虽属文职,权限不小。庄翼衙前下马,径自来到“密案档”隔室,三不管举手敲门——姜师爷原为孤家寡人一个,日常便住在衙门里,顺便搭伙,老光棍的生活,求的 乃是个省时省事。室里熄了灯,不过经过庄翼这一阵擂敲,便死人也给惊跳起来,夜沉声急,越发撼人心魄,但闻室内僁嗦声起,立时传来姜省吾那苍老疑悸的嗓音:“来了来了,是谁呀?半夜三更起来扰人清梦?衙门叫火烧啦?”庄翼凑在门边,压低声调:“姜师爷,是我,庄翼。”房门呀然启开,姜省吾就着里头刚刚点燃的灯光,影绰绰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果然正是他的上司庄翼,不由大为意外,一面赶紧整理衣衫,边急切的道:“老总寅夜驾到,可是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庄翼忙道:“惊扰老夫子,实在抱歉之至,重大变故倒是没有,只是我自己有点私事,要请老夫子帮个忙⋯⋯”姜省吾这才放下心来:“言重言重,老总有事,尽管交待,能之所及,无不效命,老总先请屋里宽坐——”摇摇手,庄翼道:“不必坐了,就在这里讲吧-师爷,明天大早,堂里‘恤刑司’李大人不是要来巡视咱们衙门么?”姜省吾颔首道:“是呀,待准备的各项档案文表我都已弄舒齐了,老总不必担心,明朝应卯,包管件件通关,叫李大人半点毛病挑剔不出——”庄翼苦笑道:“不是这桩事,师爷,说起来,还真有些难以启齿⋯⋯”姜省吾满头雾水的道:“老总,你还会有什么难事?黑白两路、官民二界,有谁比你吃得开、兜得转?如果你都办不通的题目,我就更没辄啦!”庄翼带几分尴尬的道:“你错了,师爷,这事非你莫办,再怎么顶,你也得替我顶一下!”多皱的老脸上是一片茫然,姜省吾吶吶的道:“但说说看是怎么的一个内容,老总,你又叫我去顶什么?向谁去顶?”干咳一声,庄翼道:“师爷,我有点急事,和公家无关,全属私人性质,所以,呃,今晚上必须离开‘老龙口’,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可是我这一走,明天李大人来丁谁去招呼和接待?又如何解释才好?除了你老出面担待,别人怕扛不下来⋯⋯”姜省吾恍然道:“原来是这一码事,老总,照规矩和道理说,大堂司官择期下巡,咱们是受巡的主要属衙,你这正经全职的总提调不在场,却跑去办自己私事,可确实不大妥当,李大人万一有被轻慢的感觉,回都告上一状,漏子怕还不小⋯⋯”庄翼道:“就是这话了,师爷,无论如何,要请你帮这个忙,怎么把公私场面应 付过去,侍候得李大人顺心顺意、舒舒服服,就全看你的了!”摸着下巴,姜省吾沉吟着道:“老总,你的事,真有这么个急要法?”庄翼立道:“师爷急要无比,此中不但涉及生死存亡,更有关我个人终身的幸福,你说要紧不要?”姜省吾瞿然动容:“若是如此,自则无可厚非,也罢,老总,且请放心办事,这里由老夫我全力承担了!”庄翼高兴之余,仍不免有些担忧:“你有把握么?师爷!”姜省吾嘿嘿一笑,挺自负的道:“李衡李大人在干‘恤刑司’之前好些年,同我在‘应天府’府衙一起做过幕友,他搞的是文案,我弄的是刑案,算来有同侪之谊,他是个什么个性,我清楚得很。再说,官场上这一套我是熟之又稳,精滑出油了.要对付这等场面,更且得心应手、包管误不了事;李衡官虽作大了,情份总不能没有,老夫我为了顶头上司扛他一肩,他好意思破脸?”拍拍姜省吾肩膀,庄翼感激的道:“好极了,师爷,一切全仰仗啦!”姜省吾捻着额下几根稀疏的胡子道:“老总,你宽念吧,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就是。”庄翼重重抱拳:“夫子义助之情,必不敢忘,事成回头,当再谢过夫子!”姜省吾笑呵呵的回一长揖:“好说、好说,慢走、慢走⋯⋯”于是庄翼飞奔出衙,翻身上马,直往茫茫夜色中狂驰而去,连衙门口的卫卒向他行礼都顾不得了。“老龙口”距离“凌波渡”,约莫有一百二十来里路远近,有驿道相同,路线虽然稍嫌曲回,还算是好走;庄翼估量发力奔上终宵,大早歇息个把时辰后再行登程,大概近午时分也就抵达目的地了。苏婕在焦少宝的随护下,不过比他先走了两个多时辰,且沿途上不定比他赶得急,他预料很有可此只在前脚跟后脚的情形下于“凌波渡”相见。脑中想的、心里思的,全是与伊人会晤时的欢愉兴奋,臆度及苏婕看到自己那一剎间的惊喜神情,庄翼更快马加鞭,恨不得插翅飞去了。一路攒赶,行程进度完全如庄翼事先所期,午时前后.果然已抵“凌波渡”,他向街上路人略一探询,很容易就找到座落在东码头前街的“官胜记”。“官胜记”是一幢滨临河边约三层砖瓦楼房,占地宽敞,格局恢宏,只是略嫌老旧了些,这个所在,乃是苏婕师弟官独行的总堂口,举凡属下十几座码头千余人的指挥调遣,皆于此地发号施令,算是他们这个组合的中枢重地。庄翼门前下马,尚未踏上石阶,业己查觉气氛有异——高耸宽阔、黑漆镶嵌着兽环的两扇大门整个启开,里外都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人群东一堆、西一撮的聚合着,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面无表情,右的来回踱步,有的频 频向门外张望,不论是什么样的形态,其紧张焦虑、盼望殷急的表情则无二致,这么多人,却声息低微,几近沉寂,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压力窒罩全场,把人们的心都挤缩了。无端的也跟着不安起来,庄翼匆匆沿阶而上,尚未进门,两名大汉已横身相阻,那剃个大光头、青皮油亮的汉子上下打量庄翼,还算客气的问道:“朋友,请问找谁?有何贵干?”庄翼含笑点头:“我姓庄,叫庄翼,特地前来探望你们官当家的师姐苏姑娘,尚请传报一声——”光头大汉眼睛一亮.立刻变得又是亲热、又是恭谨的道:“尊驾莫非就是庄总提调?打‘老龙口’来的?”庄翼道:“正是。”光头大汉兴奋的道:“听大小姐说,总提调身有要务,得待个两三天才能撵来,不想现下就撵到了,真个上苍有眼、得天之助啊⋯⋯”一个蓄着花自胡须的干瘦老者,这时急步赶来,冲着庄翼抱拳当胸:“庄总提调?”庄翼还礼道:“在下庄翼。”老者连忙自我介绍:“老朽戚蔚,忝掌本组合第三船队——”庄翼忙道:“原来是戚船主,失敬、失敬。”戚蔚低促的道:“总提调来得正好,大小姐和当家的在半个时辰之前,已往‘黄沙滩’赴会去了——”怔了怔,庄翼急道:“赴会?赴什么会?”戚蔚形容苦涩:“赴一场生死会,‘怒目千岁’范威昨日派入送达战书,指名要挑大小姐和当家的出阵决战,以将双方恩怨作一彻底了结,胜负之分,亦即存亡所在,不但如此,胜方接收黄河上下一切营生,败方自甘退出,并言明单打独斗,以一对一,避免引发血战,伐人丧命⋯⋯”庄翼道:“姓范的话靠得住么?我是说,他会切实遵照约定行事?单打独斗、以一对一?”戚蔚道:“所以双方各派十名好手相对列阵,互为监视,以便贯彻决斗原则⋯⋯”庄翼紧接着问:“‘黄沙滩’在那里?”戚蔚道:“不远,隔此间三十多里路,骑马去,三柱多香的功夫尽可赶到!”庄翼转身便走,戚蔚迫上几步,喊道: “总提调,我派人给你带路⋯⋯”停下脚步,庄翼不由暗怪自已怎地变得如此浮躁轻率?无人前引,等找去“黄沙滩”却是什么时候了?救兵如救火,岂可有些微廷宕耽搁?莫不成真个事不关已,关己则乱么?原先拦路的那位光头汉奔了上来,哈着腰道:“总提调,小的马思源,奉命为总提调引路‘黄沙滩’。”庄翼道:“有劳马兄,我们这就走!”门外,早已有人为马思源牵来坐骑,二人更不多言,双双认镫落鞍,策缰驰往目的地。“黄沙滩”原是一片河流带来的软泥淤沙,当春夏之交,河水泛滥湍急,整片沙漠即被淹没,而今时至隆冬,流源较为枯竭,河水落潮,便暴露出这片沙滩来,沙滩宽度约有百丈,略呈小规则的椭圆形,泥沙稍俱黏性,踩在上面有几分软棉棉的感觉,若不是在此血刃以豁,赤足玩沙,倒挺有趣。滩面上,两侧果然各有十人列阵对峙,不消说,一边是范威的人马,另一边就为官独行的手下了。代表双方决斗的人的,范威方面乃由他亲自出马,另一个是他最得力的饶将——“天剑”焦光甫,苏婕和她师弟官独行并肩而立,当然便是这一边的主角了。官独行生得唇红齿白、文质彬彬,模样不似江湖中人,反倒像个书生秀才。他用的武器是一根碧绿青翠的竹竿,竹竿长约丈许,后粗前细,粗的一端若似铜钱,细的一端就尖如刺针了,整根竹竿泛现的光泽有点怪异,翠绿晶莹、芒彩柔润、隐隐流烁,竟同碧玉的质地相偌。范威似乎刚说完话,交待了过节,现在,双方四人正缓缓向左右移动,而彼此的对象十分明显——苏婕的目标为范威,焦光甫的目标则是官独行了。庄翼掩伏在接近沙滩的一丛枯树之后,这里视界良好,角度适宜,沙滩上的情形尽入眼底,一举一动,全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禁忆及往昔,第一次暗助苏婕对抗范威时的光景,不也和现下的状况略同么?马思源蹲在一边,压低嗓门,为庄翼指点解说:“总提调,范字码头能够挑出来上枲盘的角儿全列阵了,咯,那是他们的一流好手‘三才剑’、‘浪里蛟’、‘单拐李’⋯⋯下场子的一个是范威本人,另一个便是‘三才剑’中的头一把剑‘天剑’焦光甫,那家伙的剑法精纯,功力不在范威之下;我们这边的是五位舵主、一位执法,还有大小姐的几名得力臂助,头上的一个为‘黑龙’司徒瞻,接下来是老驼子、唐麟、朱汉甲——”庄翼道:“这几位,我都认识。”吸吸鼻子,马思源道:“原是定规单打独斗以决存亡的,总提调,不过咱们这边如有闪失,你看能不能想法子帮上一把?”庄翼淡淡的道:“定规是定规,实际情形如何,还得看当场的变化,江湖上的一套,亦离不开穷通变达,就看你怎么说了;我就不相信,假若姓范的呈现危机,他 仍会遵照约定行事!”马思源微现忐忑的道:“总提调,万一对方不守诺言,发动混战,那,我们该怎么办?”庄翼笑了:“这不是正中下怀,给我们可乘之机?最好姓范的那边先一步违约背信,我们插起手来才更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忽然,他又问道:“对了,跟随你们大小姐回来的,有我一名手下,姓焦,叫焦少宝,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处?”马思源茫然摇头:“我只见到大小姐一个人进门.没看见还有什么人跟她在一起⋯⋯”“哦”了一声,庄翼不再往下问了,他猜测焦少宝必隐匿在近,以待伺机而动,这个有“鬼爪”之称的伙计,从来就是一付神出鬼没的德性。沙滩上有寒光闪起,双方已经开始动手。马思源的脸孔肌肉一紧,急促的低呼:“总提调!打起来了!”庄翼双目凝注,音调沉缓:“不用紧张,打起来是必然的事。”场中,苏婕的一双短剑“蝎吻”,面对范威那条粗重的大铁链,官独行的碧玉竹竿则单挑“天剑”焦光甫;两边刚才交手,已是各展杀着,立现险招,局外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止是以武功分高下,更在搏命论生死。片刻之后,形势已有转变,苏婕和范威之间的斗杀,一时陷于胶着,而官独行力拚焦光甫,却已渐落下风,姓焦的那柄长剑,果然凌厉老辣,不易相与!偶而传来金铁交击之声,也偶而响起几次叱喝,脚步飞旋却是寂静的,衣袂飘风所带起的拂动声,则显得遥远轻缈了。突兀里,苏婕跃身飞起,那一身的艳红,彷佛一抹霞光的流闪,她像鬼魅般掠过焦光甫背侧,但见蓝芒映眩,姓焦的眉头已标涌血箭!范威的怒吼声有如虎啸,大铁链兜空横扫,苏婕的身形就有那么刁钻灵巧,“呼”的窜过铁链扫击的一丝间隙,蓝汪汪的冷焰突射,范威一个旋转,左肩上已明显的翻卷开一道口子!观战的庄翼,不觉先是有些惊异——惊异于苏婕的功力似乎增加不少,继而展颜恍悟,当初范威之所以能够伤到苏婕,乃在苏婕久战力竭之后,范威以逸待劳,始搏得一手便宜,如今苏婕早已养精蓄锐,拿相等的体力与更加振兴高昂的斗志豁拚,这样一来,范威要想旧事重演,谈何容易?不但不容易,眼下就要见彩带红啦!这时,场面已有些混乱,焦光甫十分沉得住气,他人虽受创,剑法不变,寒电掣掠纵横,很快又将官独行截牢罩稳,但范威却似锐气渐失,冲扑进退之余,多少显得力不从心了。苏婕可是越战越勇,越杀越狠,短剑伸缩,蓝芒穿射如矢如雨,步步逼前,分毫不让,明明白白是待要范威的老命!马思源看得真切,兴奋得连头皮都泛出油来,看上去益为青亮:“赢了赢了,总提调,眼瞅着大小姐和当家的就要拔头筹啦!”庄翼冷静的道: “现在才是节骨眼上,马兄,姓范的守不守约,就看这一阵了。”伸手紧握着腰间的朴刀刀柄,马思源呼吸短促,双目圆睁:“到时候还请总提调招呼一声,小的好跟随总提调冲杀过去!”不等庄翼答话,只见苏婕双剑架开挥来的大铁链,窈窕的腰肢水蛇般扭动,蓝芒爆开大蓬火焰,范威闷嗥着歪歪斜斜往后倒退,像是又挨了好几下!就在这时,沙滩靠水的边沿处,蓦地黄沙掀扬,两条身影从预先挖好的浅穴里猛窜而出,一个直挺丧斗长剑,一个挥舞链子双锤,如狼似虎般对着苏婕冲到。这埋伏于沙层下的两人,不是别个,乃为旧识,一位是莫才英,一位是曲大贵,“幽形五鬼”中仅存的二员,敢情还窝在范字码头羽翼之下淌混水哩!两人甫始出现,悠悠河水间已“哗啦啦”泼溅起几朵水花,焦少宝恍同夜叉登陆,带着满身水涌冒起来,钢爪暴射,飞袭双鬼!变化来得突然,双方人马都有一剎间的错愕,莫才英的长丧门剑急挑飞爪,焦少宝人往下沉,带爪低翻,回扣曲大贵——同时攻击两名对手,动妨o俐落之极!曲大贵吼叫着,链子锤交相出手,六锤闪掠于须臾,但是都未能砸上扣来的钢爪,他迅速后退,目光瞥处,已看到拜兄莫才英,从焦少宝背后掩至。钢爪击空,焦少宝猛地挫腕挥臂,“呼”声风响里,爪影眩化千百,漫天穿掠交织,他毫不理会后面刺来的长丧门剑,只是专心一意地要置曲大贵于死地!双锤拚命抖射回翻,曲大贵硬是挡不住人家的一抡急攻,钢爪旋的瞬息,他倏觉下半身一震,整个躯体竟被坚虚倒吊起来,爪尖嵌人小腹,裂肉扯肠,一时之间,他又感到下体僵木,倒没有太大的痛楚。寒光闪处,焦少宝的身形猝弓,因此,长丧门剑未能从预定的位置——背心插进,仅刺透肩腋,豁肌而出,血花喷现的俄倾,焦少宝钢爪脱出曲大贵腹腔,石火般贴蓍左胁反弹,不偏不斜,正正的扣住了莫才英的脑袋!于是莫才英的身子立时悬空,如钳的勾爪扣着他的头骨,由于身体的重量不是头骨的坚韧所能负荷,眼见勾爪插入的部位立时皮翻肌卷,又骤而“卡的”一声,半月天灵盖便混着白浆稠血,溅散周遭!两边的接触只是人们眨眨眼的功夫,就在这短促的过程里,业已分出生死,有了明断,真个快似惊鸿,一瞥之余,便空留冥荡了。这时,双方人马才如梦初醒,各自爆发出一片哗叫吼喝,纷纷冲上前去,立刻就形成一场混战——不可避免的,依旧是不可避免!庄翼一拍马思源的背脊:“该我们上了!”声起人落,他跃空三丈有余,然后,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扑范威!熟悉的青碧剑华映入苏婕眼中,那份突来的惊喜,溢自心底的甜蜜与满足,令她忍不住泪水盈盈,短剑掣飞于她颤抖的呼唤里:“你——来啦?”庄翼剑出如电,挥洒出千万星点,逼得原已左支右绌的范威更是手忙脚乱,招架不及;他一面紧逼敌人,边沉声响应: “还好,来得及时。”苏婕抽身而退,并高声招呼:“范威交给你了,我去助我师弟一臂。”庄翼点头不语,剑锋串套,芒彩更为耀灿疾厉,范威混身浴血,嘶哑的吼叫:“你,你他娘的是什么人?竟敢来淌混水,做这等落井下石的卑鄙勾当?”木色剑掣闪耀亮,青森森的剑华瞬间变幻成各式诡异的图案,庄翼冷冷的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是何人?”大铁链拋荡扫绞,范威满头大汗,喘吁吁的瞪视着须臾不离自己要害左近的剑芒,猛的脱口大叫:“木色青青——木色剑,原来你是——庄翼⋯⋯”流旋的剑光骤然凝聚,将庄翼的身形也涵括于内,剎陈成为一道眩目的光柱,光柱舒卷,彷同长虹横穹,范威惨号着,拉起悠长凄颤的尾韵,人被顶上半空,手舞足蹈,连连翻滚,而血雾弥漫,若似飘拂的赤色轻烟⋯⋯。光柱“霍”声回转,似一个狭隘的折角射向“天剑”焦光甫,姓焦的双目眦裂,腾身飞迎,镝刃泛起波浪似的汹涌寒滔反罩庄翼;于是,两道虹芒交又而过,大蓬的热血如雨洒落,光华敛灭的剎那,庄翼踣地跃立,肩头一片猩红,焦光甫则跌出丈外,横身痉挛不已,整个人血内模糊、竟似被千刀斩过!黄沙滩上的战局便如同潮水涨落,范威与焦光甫人才倒下,他们那边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声呼喊,全军溃退,剎时但见人影奔突,个个争先恐后,分向不同的方位流窜,那一身好轻功,此时都算派上用场了。官独行的一干手下犹待追杀,急得官独行振臂大叫:“穷寇莫追,古之明训,大公歇下来收拾善后,这一场生死斗,咱们算是拔旗定江山啦!”欢呼声、喝采声混为一片,有的人在跳、有的人在笑,也有相互拥抱打转的,大患已除,基业得保,且发扬光大指日可待,未来远景大好,那股子振奋欢欣,自也说不得了。尽管气氛如此热烈,苏婕却几若不觉,她只是定定的凝视着庄翼,像把她内心中的千丝万缕,她神魂里的无限灵真,毫无保留的投注向庄翼身上。庄翼缓缓走来,伸出双臂。苏婕弃下短剑,飞快投进庄翼怀中,然后,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拥得这么密实、这么贴心、这么浑然忘我——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彷佛永恒,任其天地混沌,风雷变色,全属另一个世界的事了。自古以来,莫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江水流,淘不尽的亦乃此般盟誓山海、无怨无尤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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